第172節
南月一驚,撥開竹簾往下看,之間樓下大堂亂成一片?!斑@……”她再回頭時,發現身后的男人已經不見蹤影,床頭,他的衣裳也已經被帶走。他又一次徹底消失。 她輕輕嘆息,自古多情總被無情惱,又何必為一屆過客亂了心。很快,這位名妓便收拾了思緒,換上笑容,繼續等待迎接下一位恩客。 …… 顧柔在大廳里揪著小賊的后領揍了兩拳,逼著他把銘牌交出。拿到手里一番檢查,還好不曾見得什么毀損,她正吁一口氣,突然想起錢袋還沒拿。 那小賊乘著她松手,又想腳底抹油,顧柔一躍跳過他頭頂,箭步跨過,停在他前頭,徐徐地一轉身,正欲嘲笑他兩句——“想跑?做……” “夢”字還沒出口,卻對上一道冷峻精厲的眼神,于是卡在喉嚨里,沒上得來。 顧柔好半天才緩過神:“冷冷冷冷冷司馬?” 她歪著腦袋仰頭看他,真是發了許久許久的呆,看著滿堂的鶯歌燕舞花紅柳綠,聽著周遭風塵客和勾欄女們的打情罵俏,她真想倒退幾步,回到門口再去確認一番翠紅樓這三個字的真假。 冷山立在她面前,如山峰一般聳峙:“今日非兵休,你在此地作甚?”那眼神里隔著一層厲光,似云山霧罩,冷誚又陰沉。 他儀表這般峻拔英武,混在那些風流錦繡的公子闊少里,顯得十分出挑和刺眼。 110||2.0 121 兩人俯仰視線,面對面站著,冷山儀表堂堂,顧柔美貌動人,已引來旁人陣陣好奇目光。 顧柔尷尬得不曉得該說甚么才好,她總歸不能將與國師相會之事托出,同時心里頭奇怪,孟章準了自己一天假,難道這事冷司馬不曉得么? “我……”顧柔支吾間,忽見那偷錢的小賊勾著身子欲趁亂逃跑,連忙指著他道:“他偷了我的銘牌,我追他進來?!?/br> 冷山回頭,一把揪住那小賊右臂,面條似的扯高來,那小賊舉手踮足喊痛求饒,右手雞爪似的松開,錢袋從掌中掉了出來,顧柔雙手接?。骸岸嘀x冷司馬?!?/br> …… 扭送小賊見官回來的路上,顧柔在冷山身后緊追不舍——他步幅大,她須得卯足勁,連走帶跑方能跟得上。一個英俊的青年將軍,身后跟一個清艷美貌的小姑子在路上走,自然引來不少路人駐足回望。 冷山忽然一個急剎,顧柔險些撞上他寬大的后背,猛然穩住腳跟,抬起頭來。 冷山側過臉,問她:“你跟著本將做甚?!?/br> 顧柔從他背后冒頭,指了指他身前的道路:“我也回白鳥營……”他們兩人走的是同一條路。 冷山不語,重新快步向前走,仍是原先的步幅,顧柔繼續緊追不舍,她打了半天腹稿,在后面道:“冷司馬,今日真是抱歉得很,我不是有心要看到……看到你在那,我會當做什么也沒看見?!?/br> 她素來對冷山畏懼,今日竟然不慎撞見他在勾欄之地偎紅倚翠,此等丑事若傳揚出去,于冷山的名聲定然不好聽,顧柔害怕他因此事對自己懷恨報復,以后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為何不穿兵服?”他在前頭步速不減,邊走邊問。 顧柔一怔,險些又跟不上他的腳步,追上去道:“啊,出來得匆忙……” “進入兵營必須穿兵服。找地方去換?!?/br> “是?!鳖櫲嵋慌ど肀愠愤呉患铱蜅W唛_去。冷山頭也不回繼續一個人朝前走,忽然,他停下了腳步—— 他視線追逐之處,一騎快馬飛馳而過,道旁人群紛紛躲閃?!捌痖_,起開!”馬匹上載著朝廷的傳令官,他手里高舉一卷詔令,紅封泥印加急,顯然直朝著北軍大營的方向奔去…… 冷山盯著,他意識到出事了。戰事比預料中到來得還要快。 顧柔回到白鳥營,發現兵舍里寥寥幾人,陳翹兒和屈貞娘都不在,向玉瑛和祝小魚坐在床鋪上。她問祝小魚翹兒和貞娘去哪了。 “方才屯長差人來喊,把她們叫走了?!弊P◆~話音剛落,只聽兵舍外頭響起刺耳的號角聲,乃是命令士卒緊急集合的信號,三個姑子整理儀容迅速跑出去。 兵舍外的空地上,阿至羅召集挑選了十八名新兵,和部分白鳥營的老兵合成一支百人隊伍,整隊前去校場。 此時的北軍指揮大帳內,朝廷出兵的命令已送達,石錫正在給手底下十余名將校作部署,冷山的白鳥營受命先行,于是他不在其中,匆匆趕赴校場。 冷山給白鳥營士卒們作緊急的戰前動員。 仍然在那面紅幟飄揚的白鷹鷹旗之下,他重申了白鳥營存在的職責同使命,要被選中的所有人于半炷香內整裝待命,即刻出發。他對新兵們的作戰動員比老兵多一句話——真正的戰斗開始了,這回將不再是演習。 動員結束,顧柔和眾兵列隊一路小跑回兵舍收拾行裝,每人攜帶三日余糧,佩戴弓箭和佩劍,箭筒裝五十支箭矢;伍長以上佩發輕裝□□。加上收拾一套替換的兵服,輕甲預備出發。 顧柔在檢查□□的牛筋弓弦,牛筋在雨季易受潮,一旦受潮發脹,便會影響彈性而失準,故而每次使用必須檢查仔細。她把所有東西裝好,看一眼,陳翹兒和屈貞娘還沒回來,不免擔心她們因為延誤時辰而受罰,她跑出兵舍門,正欲去尋找,卻在門口撞上屯長阿至羅。 面對阿至羅詢問的眼神,顧柔急道:“屯長,翹兒跟貞娘不曉得去哪里了?” 阿至羅卻毫無意外,淡然瞥她一眼,悠悠道:“怎么,沒有她們你就不出門了。大小姐,你是缺奶吃還是需要有人哄你睡覺?” 顧柔一怔,沒料到他還有開玩笑的心情:“不是,我……” 阿至羅道:“她們比你們先行,已經跟隨花卒隊伍派遣至其他地區執行任務去了?!?/br> 顧柔又是一怔,沒想到阿至羅竟不是開玩笑?!澳?,她們什么時候回來?” “這便輪不到你cao心了,”大抵是這個小姑子臉上失落的表情太惹憐,阿至羅有些不忍心看她傷心木訥的眼神,他移開了視線,從顧柔面前走過,“你還有不到半炷香的時間整隊,快一點?!?/br> 顧柔仍然沉浸在震驚中無法回神——那,是不是意味著從此天各一方,永不見面了? “哦對了,那個叫什么陳翹兒的給你留了信,在她枕頭底下,婆婆mama?!憋L里,走遠了的阿至羅忽然飄來一句話。 顧柔返回兵舍,祝小魚迎上來問:“伍長,咋地了,翹兒姐和貞娘姐去哪兒了?你咋哭了呢?” 陳翹兒的鋪位在通鋪的最左端,鋪蓋折疊得很整齊,還帶著一股她身上留下的馨香。顧柔從她枕頭底下取出信。 陳翹兒的字秀氣勻稱,寫得極標致,一個曾經艷冠吳郡的青樓花魁倒確實很可能詩書通達,但是她的信箋內容卻很樸實簡略,僅有寥寥數字—— 小柔,小魚,好好干,我們走了,有緣再會。 翹兒貞娘留字 顧柔不曉得,陳翹兒不光寫得一手好字,也作得一手好詩,先前被她揉爛的一封信上,內容是這樣寫的:“前路有知己,不嘆隔參商;錦書繾卿懷,別離何所傷?!鼻懩锟赐険u頭否決:“你寫成這樣子,小魚鐵定看不明白?!标惵N兒又揉爛了重寫,富春縣的一代名角絞盡腦汁快半個時辰,才寫成這樣一句簡單的話。陳翹兒寫完了直怨:“祝小魚太笨了,不曉得以后沒了咱們倆,她這般笨,還怎么在營里呆???”嘆罷直抹眼。 陳翹兒和屈貞娘作為花卒,也便是白鳥營內極為特殊的一種女兵,她們以女子的各種身份出現在民間,或許是富商貴婦,亦或深巷美人,勾欄名角……凡是可以從男人身上打探得消息的地方,便會有她們的存在;必要之時,自然少不得犧牲色相,為軍隊掠取情報。 所以她們要走的道路,注定和顧柔向玉瑛她們不一樣,她們即便立下功勞,也因為賤籍不得記入軍冊,就像黑夜里的影子,永遠為軍隊主體服務,但史冊上永遠不會留下屬于她們的一筆。 顧柔怔怔地捏著信出神,祝小魚在旁問:“伍長,這是啥,翹兒姐留下的嗎?她都說了些啥?” 顧柔一下子從床上跳起,沖出兵舍。她一路狂奔,想去轅門口看一眼——這會說不定翹兒和貞娘她們還沒走遠,她想去送送她們。 哪知還沒跑出十步,就被巡邏的守衛攔住。兵營士卒平級之間,互相行拱手禮,那守衛的弟兄問道:“姑子去哪,如今全營備戰,無將令不得亂闖?!?/br> 顧柔也朝他們拱手行禮:“兩位大哥,麻煩通融通融,我有兩個姐妹……” “冷司馬?!蹦莾擅匦l齊齊作揖。顧柔轉過身,只見不知何時,冷山已出現在身后。 “你在這里作甚?!崩渖骄恳粍C,氣勢壓人,顧柔只感覺頭皮發麻。 但她還是鼓著勇氣道:“我兩個姐妹剛剛出營,恐怕再也不回來,我想送送她們,就一會的工夫,冷司馬,求您了!” “你沒背過軍令軍規?”冷山身材高拔,順著她的兵服往下瞟,“還是個伍長,你不保管軍令冊?” 顧柔一窒:“冷司馬,求您通融通融……” 冷山不為所動:“再議軍法處置?!?/br> 兩個守衛一聽趕緊過來勸:“姑子快回營去吧,別傻站著了?!北棺尤蛔罡唛L官,活膩歪了。 顧柔噙著淚不肯走,兩個好心的守衛在旁邊推她,她運功入定,兩人居然推不動,宛如一尊石像,穩穩矗在地上。 冷山見狀,便來抓住顧柔左手,他那力氣如狼似虎,鉗著顧柔的小細胳膊一路拖行,泥沙地上拖曳出兩行腳印。 冷山把顧柔拽進左手邊的一座營房,猛地甩她進屋,自己也跟進來,然后把門用力一關! 顧柔一個趔趄跌在地上。 他厲聲質問:“你現在是在作甚,還未出征便想違抗將令,你要本將殺你祭旗么?” 陰暗的房間內,顧柔腦子里陳翹兒和屈貞娘的影子揮之不去,她想著她們背起行囊,回首兵營,然后走向天涯海角的情形,眼淚便一直在眶里打轉。 冷山聲音揚起:“哭算什么意思,無聲的抗議?顧柔,我早就告訴過你,你當不了一個好兵。如果你還要繼續這般哭哭啼啼,趁早給我滾出白鳥營!” 顧柔爬起來,抽噎道:“你憑什么讓我滾?!避娨幚餂]有不許哭哭啼啼這一條。 冷山冷笑。他憑什么?他是這個營的軍司馬! “我給你最后一個機會,我打開這扇門,你朝兵舍走,這件事我押后再作處罰;你朝轅門走,你就滾出去,永不得返回?!彼f完,伸手便要去開門。 顧柔哭出聲:“你不就是因為怕我把你逛窯子的事情抖落出去,所以不帶上我嗎?你這是公報私仇!” 她原本聲音柔柔弱弱,如今突然爆發,中氣十足;“逛窯子”三個字尤為響亮,冷山開門的手都頓了一下。 他趕緊關上門,回頭,狠狠瞪著她。 顧柔的眼淚啪嗒、啪嗒一直落,和冷山這樣的人對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從身高到氣勢上都有一種威壓,會把人逼迫到塵土里去,在他面前很難提起勇氣和自尊,他的眼神像是一把刀,霜寒雪冷地劈砍在身上,把人凍僵了再劈爛,教人心膽俱裂。 顧柔幾乎是哆嗦地立在他面前,眼淚控制不住地掉。她對上他的眼神,便不敢再爭辯,但是心底里又不肯服軟,依然倔強地和他對峙。 冷山走過來,一把揪住顧柔衣領,扯得她小雞似得踮起腳:“你再說一遍?!?/br> ——以下犯上按照軍令要打八十軍棍,然后逐出軍營。 顧柔瞬間虛了,不敢接口,也不敢抵抗。 “我不認可你這樣的兵,因為你沒有一顆求勝的心?!?/br> 說話間,冷山卻已自動松開了她。 顧柔腳跟落地,長出一口氣,還在回想他剛那句話,又聽他低沉的嗓子道: “是,你是各項考試優秀,有什么用?有一個兵的面子,沒有一個兵的里子,說的就是你。你考白鳥營為了什么,你拿出那塊名牌自己再看看,如果你只是想要拿他作為達成某種目的鋪路石,你便不配待在白鳥營。你當不了一個兵?!?/br> 他這幾句話,顧柔有一瞬間懷疑是不是他在挾私報復,所以才說得這么錐心,這么刺中要害,可是她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卻看見一種超脫的冷靜、精準、犀利。她就知道,他是真正出于判斷地在說這些話。 這更讓她錐心刺骨了。 冷山道:“你還有個機會,就是現在離開白鳥營。這樣你我都方便?!?/br> 對冷山而言,顧柔不是他想要的兵,剔除出白鳥營也未必見得有何可惜,但他只是反感國師和石錫用上下級私情來脅迫他,后來他回頭仔細一想,趁機甩脫這個累贅也好,兩邊省去不少麻煩。他揮了揮手: “好了,你可以滾蛋了?!?/br> “我不滾蛋?!?/br> 冷山停住腳步,回轉身來,他看著顧柔眼睛,似乎不大確信剛剛聽到的。他皺起一邊眉毛,支著耳朵:“你說什么?” “我不離開白鳥營!” 冷山這會不怒了,他略感莫名:“為什么?!比绻皇菫榱顺臣軤庍@一口氣,那他想勸她大可不必,白鳥營又不是世家大院富麗深宮,斗爭贏了也沒油水可撈。 顧柔咬牙。為什么,因為她答應過趙勇,答應過翹兒,答應過貞娘要好好干,在白鳥營好好混;她也答應過祝小魚,要帶她一起做個好兵;她更答應過自己,要為大宗師排憂解難。所有人都在拼盡全力走自己的路,她決不想落下。但這些,她不想跟眼前這個討厭的人解釋……解釋個屁,他壓根不懂這些感情。 “因為我想當個好兵?!鳖櫲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