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往常來請安都只像是走個過場,哪里會像今日,居然能呆到何小姐都起床了。 青懸卻是個不愛嚼舌頭的,瞪了連辛一眼,示意她閉上嘴。偏偏何繁剛才還睡眼朦朧的,聽到這個眼睛一下子就睜圓。青懸正往她發間插著珍珠簪,突然就被她抬手托在腕子上,微微用力一帶,手里的簪子就又穩又快地落進她鴉羽般的黑發之中。 然后就見何繁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轉頭問連辛:“那現在呢?可還在姑母那兒?” 連辛也被嚇了一跳,木楞著答話:“還在呢?!彼沤o太后那兒的云沉送了東西,見到皇上身邊的小太監還蹲在院子外頭沒走呢。 有侍膳的宮女捧了裝早飯的碟子湯碗邁進屋來,只見何繁風一樣與她們擦身而過,提著裙子跑出了門。 —— 劉轄來請安時太后正在逗鳥。前日里總管太監提了籠子來,說是這鳥聰明得很,會學話也會唱歌,特意給太后瞧個新鮮,解解悶。 而后宮人就進來稟報了。 劉轄穿著玄色的袍子,以往請安時斂眉肅目,只當完成任務。近幾年卻沉穩了許多,雖然還是少年模樣,但也隱隱有了天子的威儀,態度恭敬得挑不出任何錯來。仔細看五官,倒是很像先帝的,太后卻沒什么愛屋及烏的心思。 當年雖然她生不出孩子來,卻也不想隨便抱來一個養。即使在后來兩人成了母子關系,她除了見他請安,也不會叫他來聯絡感情、噓寒問暖。 她在何家做小姐時就天生親緣淺薄,生母早逝,父親也更看重哥哥和弟弟,對她并沒有多少關心,后來更是將她強嫁進宮中。如今甚至變本加厲,非但不顧她的太后身份,強行干涉朝政,還意圖將劉轄培養成傀儡皇帝。而且……哪有父親會像他一樣,逼著親生女兒吃下絕育的湯藥? 父親自以為讓先帝找個孩子養在她名下,非自己所生,她就僅有一個何家作為依靠,會幫著他行大逆不道之事。當年先帝沉迷丹藥,也有父親在其中屢次唆使,費勁“千辛萬苦”尋來方士和所謂仙方。 她雖然不關心劉轄這個養子,但卻知道劉轄的性子。哪怕現在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但是先帝臨死前曾對她說過,劉轄是最像他的兒子。 如何像?先帝為帝后期雖昏庸,登基之前卻蟄伏多年,是踩著親兄弟的血坐上皇位的。初登皇位時也曾親征外族,打得蠻夷連連敗退,也曾親口下令當庭仗殺意圖造反的親弟弟。她雖然沒什么大遠見,但卻很相信先帝的判斷。 何家或許會經歷一場大劫難。何繁在何家的處境和她相似,她就常把何繁接來身邊照看,這是唯一讓她牽掛的親人了,她想盡量護著何繁躲過未來這場腥風血雨的波及。 若是父親真的想要謀朝篡位,她只想護住劉家的江山。 “母后?”劉轄語氣帶了疑問,何太后走神許久,聽見他的聲音才突然反應過來。勉強扯了個笑出來,問:“皇上可用過早膳了?” 她以前恨不得免了他的請安,后來干脆以關心他為由讓他用了早膳才過來。但劉轄照常還是來得早,她何時起床,結束了梳妝他就踩著點來請安。 現在她有意和他多說些話,但這么多年都不曾親近過,哪里有什么話題可聊?干脆叫宮人把早膳擺上來,多留劉轄在宮里呆一會兒。 結果劉轄屏退了屋子里的宮人,等只剩他和何太后兩人,突然撩了袍子下擺,跪下身。 這動作嚇了何太后一大跳,忙俯身要扶起他,一邊壓低聲音說:“皇上這是做什么?” 劉轄死死扣住何太后的手,不肯起來,仰臉說:“母后可愿幫我?” 裴慎修告訴他,若要成事,太后這里也是關鍵的一環。而且還很肯定地告訴他,太后一定會站在他這一邊。 但劉轄心里其實是有些忐忑的。他與太后若說母子之情,怕還不如普通人家的姑侄之間情感深厚。但他又相信裴慎修不會騙他。 若非有裴慎修,扳倒何相遙遙無期,而這時候籌謀良久,他已經能看到一些希望了。剩下的只看何太后,是否愿意大義滅親了。 他感覺到何太后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保養得宜的臉也因為緊張有些痙攣。但也只是難以分辨清楚的一瞬之間,她很快恢復正常??粗鴦⑤犝J真的表情,審視半天她才垂下眼簾說:“你是我兒子,我不幫你還能幫誰?” 她慢慢思考了一會兒,開口說:“我倒也有一事相求?!焙翁笠簧浫?,若非先帝愛護,身后家族又足夠強大,早被這吃人的皇宮害死了。何家她并不在意,但何繁卻是自己的親弟弟唯一留存在這世上的骨血了。 面前的孩子她不敢小瞧,“我父野心滔天,其罪難恕,阿繁卻還是個小姑娘。還請皇上饒了她。事成之后,我愿帶她長住南薄山寺中?!?/br> 現在討個免死金牌,哪怕最后換個身份,也能護著阿繁后半生無憂了。 —— 劉轄出門時就碰上了正守在門口的何繁,她正乖乖巧巧地幫著看門。蹲在地上,撈起長長的裙擺掖在腰間,一點形象都不顧。 這時候仰頭看他,笑瞇瞇地說:“你不許別人進去,我幫你守著門啊?!?/br> 劉轄有些無奈,還沒等他說話,她又忙著開口:“你是來找我玩的嗎?”漂亮的唇形隨著抿嘴的動作勾出小小的弧度,帶笑的模樣像只小狐貍。他不想理會她的自作多情,她越湊越近了,幾乎要貼上他的身子,躲無可躲,他干脆轉身就走。 “你要氣到什么時候?”何繁連忙幾步上前,伸長胳膊拉了他的袖子,“理一理我嘛?!彼坪鯊臎]有把他當成是皇帝,態度還如從前那樣隨意。 劉轄想到裴慎修的話,被她不依不饒地扯著,僵硬的手臂慢慢軟下來。他側過頭撇了何繁一眼,而她總是帶著小動物一樣的敏感,這時候也察覺到他的態度軟化下來,就更加得寸進尺地把他的手臂抱進懷里。 撒著嬌說:“你同我去玩吧,我尋了一處好地方,只告訴你一人知道!”這宮里還有哪一出是劉轄不知道的?他并不感興趣,有些不適應她這樣黏糊,毫不留情面地從她手里把袖子扯出來。 何繁就在他耳邊碎碎念,“去吧去吧,你整日呆在你那大房子里,無不無聊???”皇帝的寢宮當然大,何繁總說那里空曠又陰森,還把嬤嬤講給她的鬼故事復述給他聽。弄得劉轄偶爾在寢宮時想起她的言論都覺得背脊發寒,他也才十二歲,也畏懼鬼怪。 何繁嬌嬌柔柔的聲音像是撞擊不停的鈴鐺,脆生生地。正好一陣風吹過來,撩得庭間的葉子沙沙響,原來早已經入春了。 第63章 他是小皇帝5 劉轄鎖眉看了何繁一眼,玄色朝服襯出身形瘦長。他本就顯得文弱,雙頰微微下陷,膚色唇色俱是淺淡,這時候不說話就顯得整個人冷冰冰的。 他倒也不是討厭何繁,只是不想被她糾纏。太后遲遲不肯放她回家,她就一天也不肯老老實實地呆在她的多寶閣。 他恨不得一道旨意將她禁足,省得她到處閑逛,在他身邊晃悠。 不過如果真的下了這樣內容的圣旨,簡直有損他的天子威儀,沒道理因為怕她就搬出皇權來壓人,他可沒那么無聊。 何繁今日套了件水藍色的衣裳,很寬的黃色的腰帶束住細細的腰身。天還未轉暖,這樣的顏色有些發涼,偏她穿著就顯出冰肌玉骨的模樣來。 劉轄暗恨自己管不住眼睛。 他現在的年紀足夠分辨美丑了,在審美方面也有了自己的傾向性。他不得不承認,何繁確實美極了,現在尚未長開已經如此,再養兩年貌美名聲也一定會被宣揚開。 這些念頭在心中一過,他就有些尷尬。 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好在很快就有人來給他解圍。 裴慎修在這宮里就像是劉轄的影子。何繁和劉轄還沒僵持多久,兩人就見他突然從回廊繞出來,還是那身許多年未曾變過的裝扮,掛著數年如一日的清淡表情。 他是久居上位人,雖然在很多人看來出身十分低微,但也是一步一步從凹地走上頂峰的,這樣的人最難得,也最不好惹。既有著卑微時期鍛煉出的陰狠手段和殺人不見血的暗刀子,也有成為人上人之后的心機眼界。 被人踩過了,回踩時只會加倍用力——裴慎修也在教導劉轄時灌輸給了他這樣的想法。 而且,哪怕是面對著劉轄,他身上的那股子矜貴傲氣也在。畢竟他算是看著劉轄長大的,如今劉轄又感激他從旁輔佐,也必不會在意這些。 裴慎修的目光在何繁臉上稍作停留,又移開,低下頭語氣輕緩地說:“皇上,今日您還未讀書?!?/br> 劉轄巴不得。拔腿就走。 何繁在他身后“哎”了一聲,結果跟不上他急急忙忙的步子。斜睨裴慎修一眼,沒好氣地說:“裴大人來我姑母宮中做什么?”說完還狠狠剜了他一眼,很氣憤的樣子。那意思就是他來得不是時候也沒有道理。 裴慎修是劉轄的人,只需聽劉轄調遣。何太后又不干涉朝政,更該與他沒什么關聯。 他手里此時提了個鳥籠子,精細漂亮得很。純金打造,連提著的手環上都雕了栩栩如生的鳳紋。 提著就是一笑,“前日里才獻給太后一只鳥兒,只是裝鳥籠子實在是有些普通。這籠子是皇上特意找工匠重新打造的,今日才做好?!倍际墙杩诹T了,他其實是來找太后密謀如何牽制何相的事。不過他習慣了謊話連篇,心里想的事很少會向人透露,哪怕面對不怎么聰明的何繁,他說的假話也會編得滴水不漏。套話的各種招數在他這里也行不通。 他已經提前給自己的到來找好了理由。 而何繁心里也清楚,劇情發生了大的轉折,玄機一定是在這個和原設定不符的聶慎修身上。想起公用世界可共存兩個系統的說法,她懷疑另一個帶著系統完成攻略的人就是聶慎修。 只是她可不準備同他“認親”。老鄉見老鄉,在這種因為攻略而存在的世界里,很有可能就是刀劍相向的走向。 系統又和她玩文字游戲,明明說公用系統積分翻倍,但這種翻倍也是有條件的。之所以能翻倍,是因為攻略者有兩人,而其中一個攻略者成功之后,劇本世界就會整理好相關數據之后關閉。 世界關閉就意味著另一個攻略者會永遠留在劇本世界做一個npc。隨著世界關閉,永生永世都重復同一個劇本任務,就相當于一組冷冰冰的數據的無限輪回。 那本該屬于這一個攻略者的積分自然就會算在另一個成功者的頭上。 這人一旦不完整了,對別人的目光也更敏感,更介意。裴慎修雖是宦官,傳統意義上宮中身份最低的一類人,但如今也沒有誰敢在這宮闈之中給他臉色看。他也自知當得起那些心狠手辣、涼薄寡情的評價。 不過雖然何繁對他不客氣,但和一個小姑娘家記這么小的仇,他倒還不至于。不以為意地一挑嘴角,又不知道這個表情怎么惹了她,她猛地轉頭,再一次輕輕地瞪了他一眼。 在他看來卻是不開心都寫在了臉上,簡直一眼就能望到心底。 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 最近劉轄來太后宮里來得勤,給何繁創造了很多很好的交流機會,雖然劉轄不配合,總歸她臉皮夠厚貼得牢。 她倒也不是沒脾氣的。這時候腮幫子氣得鼓鼓的,作出不理人的冷漠樣子。 劉轄只覺得好笑。何繁擠走了給他打傘的小太監,只是她個子這么矮,哪里能撐得好傘來為他擋雨。 第一場春雨才下,濕漉漉的石階上花瓣零星。何繁一手提著裙子,另一只手高高舉著傘。然而劉轄一側的肩頭已經全濕了。 他終于還是把傘拿過來,她倒是對她自己體貼,除了衣裙下擺濺了水漬,上身肩頭都是干燥的。要他受罪,還說不是報復? 心底笑了笑,默不作聲地把傘握在手里,向她的方向微微傾斜過去。他對她一向時好時壞的,何繁心里警惕著,他一溫柔說不定就在想什么整人的點子。間歇性惡魔病毒發作。 雨水在傘頂凝成一小注水里,滴滴答答地落在腳下,被踩散。不遠處有個小太監正淋著雨跑,懷里護著個花盆樣子的物件。努力藏在懷里,生怕被淋濕。 正撞見劉轄和何繁,愣都沒愣一下,反射性地利索伏跪下身。劉轄免了他的禮,隨口問他是要往哪里走,懷里抱的又是什么。 小太監弓了弓身,回話說:“是裴大人養的花,要送去裴大人住處?!?/br> 裴慎修在宮外連個宅子也沒有,就住在宮里頭。倒也不是窮,可能是為了能更好地幫助劉轄。 擺手放走了小太監,那小太監后退幾步,才轉身小跑著離開??粗巧钏{色的背影,劉轄心念一動,笑著說:“認識那花嗎?” 何繁搖搖頭,表情卻很好奇。 他先賣了個關子,“這花難得得很,我還沒養過呢?!彼[瞇眼,嘴角似勾未勾,“可惜了,一直想養一株牽機花。那花名牽機,有牽掛之意?!?/br> “我知道牽機花啊,”何繁囫圇吞棗的書可是不少,強行拉著他科普:“也有說法說,這花是有‘遺忘過去’的意思,因為以前的人拿它做過迷藥,食一點就能讓人暫時失去記憶,神思恍惚?!?/br> 她看了劉轄一眼,試探著問:“你很喜歡這花?怎么不去找裴大人要一株來養呢?” 劉轄就說:“放在我宮里也養不活,裴大人怕是舍不得?!睜繖C花是漉州北地生長的花,北地氣候奇特,這牽機花也只有在那里的土地上才長得好。 移植到京中來,再好的花匠也養不久。偏偏在裴慎修的院子里,牽機花被養得漂亮極了。 他到底是輾轉過許多世界的,懂得許多技能,養一朵花不在話下。 當夜裴慎修院子里的守衛就逮到了一個“偷花賊”。 何繁穿著深色的裙裝,趁著夜色翻進了裴慎修的院子里。被抓到的時候蹲在養花的池子里,踩了一腳的泥,裙擺也蹭臟了。 她被侍衛押著帶到院子中央,聶慎修穿著白色的中衣,罩著青色的外袍,整個人像是一竿竹子,立在深深的夜色之中,站到何繁面前低頭看她。 何繁被他看得有些羞愧,扯著袖子直擋臉。聶慎修被氣笑了,難得臉上有了些和以往不同的神色,慢慢問著:“偷花?” 何繁喏喏地回應:“不……不是?!甭櫳餍捱@才注意到她手里捏著一株蔫巴巴的牽機,和他院子里養得色澤光線,枝葉飽滿的牽機完全不同。 何繁理虧,猶豫地舉起花來,舉過頭頂說:“就是想來……借個土?!彼脕淼臓繖C是從宮中花匠那里要來的,宮中花匠一直在學著培育,但始終不得其法。 她覺得聶慎修既然把牽機養得好,那這種花的環境一定很重要,偷偷混在一堆花中間,說不定養著養著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