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小宮女聽見何繁的聲音,輕手輕腳地撩開帳子。 看室內的光線大概是午時了,何繁昏沉沉的,叫了聲口干。小宮女捧來茶水,又扶她起身洗漱。 一切收拾妥當了,何太后左等右等,就等來個面色蒼白、神情萎靡的何繁。頓時心疼得不得了,嘴上責怪說:“你怎么傻成這樣,居然敢從墻上往下跳!”伸出手指想戳她額頭,看到傷處立刻改為輕捏臉頰。 然后又親眼看著她用了飯,再領她去劉轄宮中“請罪”。 在何太后眼中,劉轄是自己的養子,與她家阿繁青梅竹馬一同長大,如今也只能算是孩子間的玩鬧失了度。偏偏宮里規矩多,說法也多,皇上既然是因為何繁才碰傷了腦袋,那千錯萬錯就都是何繁的錯。 等何繁見到了劉轄,雖然表情不變,內心卻忍不住有些波動。 雖然面前這張臉有著和路季陽是完全不同的樣貌,但畢竟路季陽曾經扮演過劉轄這個角色,看著劉轄,她就像是又回到當初拍戲的時候一樣。 他眉毛濃黑,眼窩偏深,像是玉石捏出的一張臉。清瘦、病態,只是半垂著眼,看不見他目光里常年累月沉積出的陰鷙。 劉轄其實早就醒了。他額際也只是有條半指長的細細紅痕,有些細微的擦傷。這時候還坐在案前看書。 他慢騰騰地翻著書頁,半天才用幾句話支走了何太后,留下何繁。 容許何繁幾次三番出現在自己眼前,已經是劉轄最大的讓步了,最初還以為她只是何相用來監視自己的。他今年應大婚,擇一女子為后,偏偏朝中眾大臣,十有六七懼怕或有意攀附何相,接連舉薦何家唯一的適齡女子何繁入主中宮。 他被這些聲音煩得頭都大了,所以也不想留何繁繼續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 這四年里,劉轄變了個徹底,何繁卻還停留在原地。而現在的劉轄也還不像很多年以后有著很深的城府和強大的心智,僅僅是從一個備受欺凌的冷宮皇子變成一個有些敏感又十分壓抑的年幼帝王。 “你知道我要納后了嗎?”十二歲的少年挺直了背脊坐著,語氣里帶著不符合年齡的冷漠。嫁娶本來是件兩廂情愿為宜的喜事,偏偏也是劉轄最惡心、也最無力的一件事。 何繁記得何相曾經暗示過她的話,此刻露出一點點疑惑來,似乎是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和自己說這個,又夾帶了一點羞澀意味:“祖父說,你會娶我的?!倍畏痹挷砰_了個頭,就被劉轄不耐煩地打斷。 “為什么何相說什么便是什么?這天下莫不是你們何家的?” 何繁啞言,心里也有些驚異。默默感慨道劉轄現在到底還算是個孩子,這樣的話都能脫口而出。不過他對何相的厭惡也少有掩飾,上朝時常會頂撞譏諷,好在何相自傲,只拿他當作是個難馴服的孩子。 其實這樣反而是更合何相的意,他本來就希望劉轄變成一個偏執昏庸的帝王,再吵鬧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劉轄這句話也是壓抑久了滋生的怨氣,不吐不快。 不過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與何繁正大眼瞪小眼的時候,兩人身后有腳步聲。 他們兩個循聲看過去,目之所及,來人穿了一套宦官服飾,緋袍高帽,領口繡有云紋。此時正步伐沉穩地踏進殿中。 劉轄早給了裴慎修特權,進殿時無需通傳。 等人已經走近了,他小小怔了一下,才說:“廠臣是剛從宮外回來嗎?” 裴慎修站定身形,十分恭敬地應了聲是。即使是頜首低眉的模樣,也自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流轉周身,何繁一眼看過去,竟覺得他身上帶了些惑人之感。 他雖是宦官,難得身上陰柔的氣質并不明顯,反倒眉鋒目利,是很英武的長相。神色淡漠居多,目光沉著,不說話時整個人又透了些陰沉。視線在她身上打了個轉,也只是瞬息之間就垂眼,“何小姐?!?/br> 自先帝起,宦官開始干預朝政。新帝登基后,裴慎修又接管了東廠,這把他在宮中的地位和權勢推到新的高度上。手中握有的實權也越來越大,甚至可掌機要事務,參與皇帝的決策。 如今憑借頗深的城府心機,雖然看著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但如今劉轄年紀尚輕,又對他全心信賴,實在說不清出自劉轄口中的決策,有多少是他親自過目了的。 而這裴慎修行事也極其狠辣,看著是淡然無爭的世家公子模樣,卻貪慕權勢,心機深沉。如今籠絡了劉轄,受倚重的程度在朝中無人出其右。 不過當下何繁卻覺得面前的場景有些違和感,劉轄如果當真如劇情所說的那樣,對裴慎修只是表面看起來信賴,實際上厭惡又提防。那這演技還真是厲害了,畢竟他連何相都不愿意忍,沒道理忍一個閹人。 而此刻的裴慎修也不是何繁所料想的刻薄尖酸或是毒蛇一樣讓人生畏。 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她就被劉轄給攆走了。 何繁也不知道她走后兩個人會談些什么,不過可以猜到,也無非是對何家、對朝堂的各種籌謀算計。 實際上裴慎修隨劉轄去了御書房,劉轄尚有折子待批改,在這方面裴慎修常幫他提些意見,巧得是每次都會與他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所以也已經習慣了批改奏折時有裴慎修在場。 這一次劉轄卻因為心里有事,一直靜不下心。最后沒忍住,還是問了他一句:“廠臣……可是怪朕又沉不住氣?”他覺得他那番話裴慎修應當是聽到了的。 即使何繁年紀小又傻,到底是何府的人。而且何相在宮中眼線眾多,他也并不想說得太過從而讓何相生出警惕心。 但他壓抑情緒的功力顯然還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他真的是不希望,以后自己連枕邊人都要處處提防算計。后位的歸屬一定要由他來做決定,而非被何相和一眾大臣逼迫。 裴慎修合上奏折,這才說:“您是皇上,無論做什么,都無對錯之分。只是如今宮中情勢有異,總要多些顧忌?!?/br> 聽了這話,劉轄沉思片刻,然后輕輕嗯了一聲。裴慎修大他許多,他面對裴時總是在無意識的時候就選擇信他,如果說宮中自己不算孤軍奮戰,也是多虧有裴慎修的輔佐。 這時候裴慎修聽到腦海里的系統提示音響起來—— 對宿主信任已滿百分之八十。 劉轄如今在宮中的處境十分艱難,他從劉轄登基第二年,在被何相百般cao控得得無奈又憤恨時出現在了他眼前。因為他很清楚,做唯一的一塊浮木,遠比貿然投誠更能讓劉轄親近信任。 他帶著系統在這個世界里攻略劉轄,需要達成的成就是幫助劉轄成為千古一帝,并成為最受倚重的近臣。雖然這具身體殘缺,他卻并不在意。他是公用世界系統的測試者,測試了成百上千個世界,也只當這里是一場游戲罷了。 不過他勝負心很重,哪怕是在游戲里,也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第61章 他是小皇帝3 裴慎修執筆,圈了奏折上的一個名字。 一邊語氣淡淡地說:“尚大人南下賑災的路上遇流民,已被誤殺?!?/br> 劉轄鼻子里哼出一聲,“這不過是何相的說辭罷了,他以為他還能騙朕多久?尚大人不肯聽他的,便無法活著回京。他這是要朝中的大臣都成他何家的幕僚不成?” 裴慎修將手上的奏折遞給劉轄,一邊說:“何相的折子上向皇上舉薦了江、王兩位大人,定不能選這兩人前去賑災,但朝中可派遣的能人寥寥,皇上倒不如考慮孟大人推選之人?!边@孟大人是他安插在朝中的勢力之一。 劉轄應允后,裴慎修又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來。信封上沾了些已經暗紅發黑的血跡,上面寫著“阿轄親啟”幾個凌亂的大字,似乎是匆忙之下寫出的。 等劉轄把信拿到手里,他才繼續說:“鄭將軍戰死前,曾托人往京中送信。這信比軍情慢上許多,今日才到了我手上?!币膊缓媒浻蓛仁讨謧魉?,畢竟這信封上直呼皇上的名字,讓別人看見有些不妥,所以他就親自送來了。 鄭將軍雖為女流卻如此驍勇,如今慘死戰前,他心底里也有些佩服和惋惜。但這些情緒只是淺淺地從心頭掠過,他一向涼薄,旁人是生是死與他并無關聯。 劉轄還在思考南下賑災的事,聞言頓了下。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著聶慎修,鄭蕪平與他也相識多年了,鄭家滿門忠烈,他感激卻也存了利用的心思。 如今鄭氏一族最后一個能統領鄭家軍的人也死了,實際上他頭疼多于傷感。沒想到事隔多日才知道,原來鄭蕪平還給他寫過信。 撕開信封,薄薄一張信紙上只潦草幾行字。鄭蕪平的字一向漂亮,落在這張信紙的字跡力透紙背,雖然不像平時那樣規整秀氣,筆勢反映心境,字里行間卻透出肅殺之氣。 “鄭氏一門生為戰場提槍,死為我朝忠魂。守我朝興盛、百姓安穩,守親人康健、子女無憂,守所愛所護不至于流離失所,是大義,縱死無愧亦無悔……” “……此戰難歸,惟愿阿轄為明君,除jian佞?!辈还茑嵤徠綄⑤犑窃鯓拥母星?,預感將死之前,她更多還是心系家國大義。 劉轄讀完有些動容,他是把鄭蕪平當jiejie一樣看待,能得他幾分信任的人本就不多,現在連她也死了。不過所有的傷心早在當初知道她死時就宣泄干凈,如今也只是多了一些感慨。 一旁的裴慎修能猜到信上的內容。他的到來干擾了劉轄和鄭蕪平的情感發展,如果按照原劇本的劇情發展,劉轄為了鄭蕪平會走很多彎路,而且在他來到這個世界以前,原本的裴慎修與鄭家是有大仇的。 如果劉轄愛上了鄭蕪平,又從她口中得知當年他陷害鄭家家主的往事,怕不會全身心地信任他,也勢必會影響他完成任務的進度。 所以在他暗地里干涉之后,如今的劉轄已對鄭蕪平并沒有多少男女之情了。 劉轄收斂好情緒,將信紙放在案頭,又重新批奏折子來。 裴慎修為不落人口實,也不讓何相過于忌憚他,并不會在這里久留。很快他就推開了殿門,才邁出去,意外發現何繁竟然還沒走。隔著幾級臺階,她正提著裙子一級一級地單腿跳上來。 另一條腿微微向前屈,腳上踩著桃紅色的緞面繡鞋,鞋頭上綴了一顆珍珠,正隨著她的動作晃悠悠地顫動。顯然等得很無聊。 這位何小姐雖然無父無母,但也在富貴滔天的何家長大,又有太后憐愛。難得養得并不嬌蠻任性。 看到他出來,眼一亮,左腳絆右腳險些摔了,毛毛躁躁地朝他幾步跑過來。 她鼻尖上還帶著細細的汗,臉上有些紅暈,喘了兩口氣,笑著問:“裴大人可是談完了?”說完又歪著頭,探身往他身后的殿內看。 脆聲說:“我可以進去嗎?” 劉轄似乎是因為聽到了何繁的聲音,揚聲讓殿內侍候的小太監跑來掩了殿門。掩門聲厚重清晰,聶慎修就站在門口,低頭看著矮了自己許多的她說:“大概不行?!?/br> 何繁失望又受傷地哦了一聲,瘦瘦的肩膀都塌下來。她身上鵝黃色的裙子很襯她的樣貌,皮膚白得像是上好的白瓷,腰身細得穿再厚的衣服也擋不住,怕一棍子下去就折了一般纖細。長睫黑眸,委屈時漆黑的眼珠子像是籠著水汽,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開目光。 似乎是想讓他求情,但又說不出口。 何繁只有面對劉轄時才會隨心所欲地說話做事,也只聽他的話,不記他的仇。對待裴慎修這種外人,倒很羞澀內向。 她的手指揪著裙子上垂下來的緞帶,原地站了一會兒,不死心地又看了眼緊閉的殿門,這才肯轉身,垂頭喪氣地走了。 剛剛那樣活潑,現在走時腳步都好像沉重了不少。 據裴慎修的了解,這個何家小姐年幼時因為撞了腦袋,凡事總比人慢半拍,又不愛說話,顯得呆呆愣愣的。卻也因此更受寵愛,十年如一日地被嬌養著,父親戰死母親殉情后,她養在何相家雖然不再如以往那樣受重視,但終于向正常的小姑娘的行為舉止靠近了。 不過偶爾還是會顯出四五分的傻氣來,也天生少了一根畏懼權勢的弦,對早已登基為帝的劉轄還像從前一樣親近又膽大。 而且她才撞破了腦袋,頭上的紗布還裹著傷。明明是劉轄害了她,卻不知道長記性。 裴慎修看著何繁三步一回頭慢慢走遠了,這才面無表情地走下長階。 —— 用晚飯時何繁還是悶悶不樂的,何太后心思細膩,想逗她開心,晚飯過后就領著她一起坐在矮榻上剪紙。 貼身侍奉的宮女云沉撩著軟簾走近內室,走到何太后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兩句。何太后擺擺手讓她退下,然后仔細地端詳著何繁的臉。 何繁十分認真地拿著剪子,小心翼翼地剪開紅紙。時不時鼓著腮幫子吹出一口氣,把邊角的紙屑吹開。 何太后沒什么威嚴,待何繁的態度隨意又親切。并不介意她年紀小,還常同她提起當年先帝的深情。歷朝歷代的太后一般都是住在元微宮的。而她偏偏執意住在仲明宮,因為先帝曾在這里為她栽種了大片梅樹。先帝對她如此用心,那時候也是她一生中最開心、最難以忘懷的一段過去。 她第一次講這件事給何繁聽時,那時候何繁雙手合十曾細聲許愿:“我也想同姑母一般,遇到先帝那樣的良人?!蹦昙o雖小,語氣卻很誠懇認真。 剛剛她特意讓云沉過去打探,也知道了何繁下午時久守殿外的傻事。她覺得自家阿繁怕是對皇帝動了春心,殊不知自己是被劉轄耍著玩呢。 她一萬個不希望何繁嫁進皇宮來,因為她護不住她。 但她現在又必須把何繁留在這后宮之中,暫時留在自己身邊。哪怕何相,也就是她的父親派人送來了信,信上說何繁留在宮中日久已算不妥,她也不肯讓何繁歸家。 何繁專注著手上的動作,其實很清楚何太后現在心里在想什么。何太后心思敏感,雖然看起來是個弱質夫人,怕也是感受到了如今這宮闈之中的風雨欲來。 她或多或少是知道劉轄與何相必不能共存,早晚要勢同水火。 第62章 他是小皇帝4 何繁賴床。 小宮女青懸拿她沒辦法,心知何小姐受足太后的疼愛,哪怕睡到日曬三竿怕都不會得半句責備,她也只敢勸一勸。 離太后住處最近的多寶閣也騰出來讓何小姐住,如今何小姐就是這院子里頭的主人。 多寶閣里還有一個宮女叫連辛,也是被指派來和她一道照顧何小姐起居的,性子活潑,人也快言快語。好不容易何繁起了身,梳妝時滿屋子就聽連辛在那里耍嘴皮子,說著些討巧的話。末了神秘兮兮地說:“皇上今日來給太后請安,留了許久呢?!?/br> 宮里都傳皇上與太后并沒有多么親近的母子關系,畢竟沒有血緣關系,也沒有養育之恩。當初皇上被從冷宮里接出來封了太子,也只是在太后那里掛了個名,每日來請安,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