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朱決云忽然摸了摸他的頭頂,道:“下次若是與人下棋切不可中途棄局?!?/br> 曲叢顧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這不吉利?!彼f。 曲叢顧應了,但顯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個孩子能懂什么啊。 曲叢顧走了,朱決云這一天才算真的開始。 他要從練氣期從頭開始,通筋脈,養氣,突破,幸而他早已走過一遍,這條路上的每一個節點都已經了然于心,現在只需要下辛苦便可以了,省了參悟的這一關。 體內一絲氣也沒有這樣的日子他已經快忘了是什么感覺了,身體沉重,七竅遲鈍,感覺很不自在,這么多天也不能習慣。 在上一世,朱決云二十一歲入門,在師門中算是非常晚的了,而且還攤上了一個命薄的師父,教了他不到一年便死了,他等分配又等了數月,沒人罩著左右受著夾板氣,晃晃蕩蕩地一直到了二十四歲才突破了練氣期。 朱決云好歹有十世佛緣,這入門之后的路就好走了很多,一直到三重金身用了不到六十年,他入三重金身的時候,他那掌門方丈已經修煉了三百年,修為于他齊平。 而此時他已經與陳清糾纏了十年。 三重金身再往上,朱決云臨近大圓滿期,渡過七道天雷這一劫他就可以位列仙班,上至掌門方丈下至掃地門童,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覺得朱決云他會失敗。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朱決云就已經成了佛修的希望。 但是朱決云確實是失敗了,非常徹底的那種,身敗名裂。 掌門方丈身死,他守了七日夜,出祠堂時天卻忽然變了,莫須有的罪責一樁樁地加在了身上,殺師滅祖,沉湎rou欲,殺雞取卵,盜取了師父與掌門方丈的畢生所學。 這一切來得莫名,沒有任何預兆。 陳清鳴響了山下的鼓,帶了鐘戊一行人走了上來,他忽然就明白了。 在兩方勢力來回的糾纏之中,只不過是陳清最終做出了選擇。 這么多年的來回折騰,朱決云心里不是沒有譜的,他能料到陳清會偏向利益,卻沒料到陳清在偏向利益的時候,順便一腳把他踹下去了。 挺好。 世人總覺得佛愛眾生,包容大地上一切生靈,哪怕他們骯臟腌臜。 放屁的。 佛憑什么啊,你算什么東西。 朱決云是懂這個的,佛祖讓他重活一次,打著還恩情的旗號,其實是讓他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把這點事趕緊了了,別日后憋出心魔耽誤了修行。 佛還不能有點脾氣了嗎,他培養了十世的弟子折在了最后一世,難道還真要讓你子孫滿堂洪福齊天嗎? 大善的另一種解釋,就是漠然,分攤到了每個人的頭上,那就是冷漠的零星的一點光罷了。 朱決云心里說不帶仇恨誰都不會信,他自己都不信。 本來還怒氣翻滾勉強壓制著,但一見著了曲叢顧,這股子燥郁忽然莫名地就壓制了,變得稍稍有那么點不能見人的感覺。 他才開始自省,自己也不是什么善類,這結果許是活該。 說到底只有這個小世子才是真的冤枉,人家卻真真正正地赤誠著。 打坐中慢慢地將前生與今世的事梳理,一張張臉來回閃過,他就算是想著這些心也是靜的,多年修煉早就練得刀槍不入,丹田一股微弱的真氣飄過,很快消失。 火苗已經點起來了。 剩下的可以慢慢的來。 第5章 佛祖非主流(五) 但凡天將大災都有些因果,天花事起,是因為今年將有惡煞橫空出世。 朱決云占了重生的便宜提前知道了這前后始末,惡煞生于一只死了十余年的黑貓的怨恨,碰巧遇上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饑荒,吞了太多的愁、苦、怨、恨,忽然就壯大了,帶出了一陣污穢的氣。 這惡煞說厲害也并不怎樣,若是之前的朱決云恐怕一挑十都算輕松,只是現在他丹田里空空蕩蕩,練氣期都沒過,有點惹不起,所以現在確實只能念經來給曲府祈福。 “南無蓮池海會佛菩薩?!币源碎_頭,往后去念,精氣越發充足,四肢百骸好似往天池里泡過一遭,朱決云念經時一向如此,感覺通體透澈,沒什么不懂的,也沒什么不能理解的,他想為誰祈福,那就能讓這人有福氣加身。 掌門方丈向來說他有天份,沖著他搖頭,不知是喜是憂。 當然是喜,不過這老頭子已經修了三百年不止,很可能真得參悟透了些什么,看出他擔不起這份福祉,可能得早死。 朱決云打坐整晚,睜開眼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焚香后誦經,他上一世在誦經時是不想東西的,并未真正為任何人祈求過什么福,不去給佛祖添麻煩,更像是走個過場,演一演‘比你聰明的人比你還努力’這樣的假象。 這次倒是心里過了一下小世子,愿佛祖蔭庇曲叢顧,以及他平城那對不省心的爹娘。 曲府待這個自稱是佛修,但是哪哪都不像是佛修的人很好,緊著吃喝用度,還將府中的祠堂收拾出來,供他禮佛。 曲叢顧就跟在他屁股后頭,不知道是想干什么。 朱決云焚香,他就隨身把火折子揣著,等需要時就往前遞,朱決云念經,他就跟著有一搭沒一搭的打著哈欠混著念兩句,朱決云打坐,他就趴在蒲團上睡得昏天黑地,哈喇子半尺長。 曲夫人溫柔,也幸虧她溫柔,不然恐怕掃帚桿子都要打斷兩根了,要把自己不成器的兒子拎回屋里老實地去念書。 現在氣急了也只能捏一下曲叢顧的臉蛋,說:“不許再叨擾法師!” 手上也不用力,捏得紅了還心疼夠嗆。 曲叢顧聽話,就要吭哧吭哧地把平時背的書搬到祠堂。 曲夫人:…… “這樣不行,”曲夫人語重心長,“法師需要靜心,你這樣會打擾到他的?!?/br> 曲叢顧就轉過臉去看朱決云。 朱決云道:“這倒也無妨?!?/br> 曲夫人:“……” 大師你這就有些不看不懂人情世故了。 朱決云倒是看得懂,就是確實覺得沒什么,他喜歡跟著就跟著,影響不了什么。 而且大和尚再油鹽不進,念完了《阿彌佗經》再一睜眼,一個漂亮的小孩伏在案上睡得香著,衣領里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頸,也覺得挺有趣。 不過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曲叢顧到底是為何跟他如此親近。 要不是他就是行內人士,他會覺得這孩子中了降頭。 曲叢顧得了母親的首肯更加肆無忌憚,這之后簡直要住在祠堂里了,他也不吵人,朱決云若是不理他,他也不主動說話,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坐在小案旁,有時候練字,有時候小聲背書。 今天下午曲叢顧在臨摹字帖,旁邊堆了數張廢紙,寫得挺用心,爬在案上,手上臉上都沾了墨跡。 朱決云走過來:“累嗎?” 這一聲把曲叢顧給嚇了一跳,激靈了一下子手歪了,筆下的一撇抖了幾抖。 朱決云道:“抱歉?!?/br> 曲叢顧卻軟軟地笑了:“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時候走過來的?!?/br> 朱決云俯身看了他的字,問道:“你在臨誰的字?” “先生給的,”曲叢顧道,“《千字文》?!?/br> 朱決云翻了兩頁,然后拍了他的后背一下,讓他背坐直了,道:“姿勢不對?!?/br> 說著虛握住曲叢顧拿著毛筆的手,提著他的氣往上走。 曲叢顧卻在他懷里抬起頭來,咯咯地笑了。 朱決云也笑:“怎么了?!?/br> 曲叢顧就道:“我手上全是墨?!?/br> 朱決云松手一看,右手也染了一片黑。 曲叢顧笑得厲害, 朱決云重新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地在他紙上的字旁寫了一個一模一樣的。 兩相比較,曲叢顧說:“你寫得好好看啊?!?/br> 朱決云實在沒法引以為傲,他都活了多少年了,這對人孩子也太不公平了。 因此這個時候只是在字上畫了兩個圈:“握筆要活一點,這塊不對?!?/br> 曲叢顧點頭,又從旁邊重新寫了一個。 朱決云夸道:“好看?!?/br> 曲叢顧高興得不行,被夸還有些不好意思。 朱決云后來便不教了,在旁邊站著看他自己寫了一會兒。 他總覺得這孩子有些和常人不同,你不能單純的說出是因為這小世子過于好看,也不能說是因為他從未吃過苦,所以保留天真,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曲叢顧身上有著近乎不真實的美好。 過于善良,富貴,美麗,反而讓這個已經十二歲的少年身上有著稚氣,毫無疑問,若是他永遠過著這樣的日子,那這份稚氣他將永遠保留下去,哪怕垂垂老矣。 是曲府給了他過于安全而溫柔的環境,養育出這樣一個像小奶貓一樣性格的孩子。 朱決云覺得自己心中那些仇恨無所遁形。 曲叢顧寫了整整一頁的字,抬頭殷切地看他。 朱決云非常上道的說:“有進步?!?/br> 曲叢顧卻很不好意思地,小心翼翼地提了個請求:“我們能出去玩嗎?明天初三,有集會?!?/br> 這神態語言簡直讓人說不出拒絕的話。 然而朱決云還是拒絕了:“街上已經沒有人了,我們也不能出去?!?/br> 曲叢顧頓了下,好像沒想到朱決云會拒絕。 朱決云道:“這些日感染了病的人很多,已經沒有人出集會了,你想玩,等過些日子我陪你去成嗎?” 曲叢顧道:“好啊,那就過段時間再去好了?!?/br> 話是這么說的,很明顯興致落下去了很多。 這個確實不行,朱決云把道理講清楚便不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