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正房東側,書房的窗扇整個兒被打起著,苦豆兒進門,一眼便瞧見了寶如,她穿著件豆青色的衫子,白衽,坐在窗子里,兩只眼兒笑瞇瞇盯著對面。 要說寶如,她生的便再美,其實也不過一個婦人而已,天下比她美的美人不計其數。但她有種極獨特的韻味,便是憨,與她在一起,輕松自在,人總能由心而笑。 苦豆兒兩步躍上臺階,隔窗一望,才見寶如對面還有個小家伙,腦袋圓圓,三寸長的頭發揚天豎著,兩條糯藕般的腿兒,正在費力的蹬著,準備要翻身,從羅漢床上爬起來。 寶如驀然回頭,見苦豆兒在外面站著,愣了半晌,隔窗一把將她捉住,猶還不敢相信,摸了把她的臉,叫道:“齊兒,你的豆兒姨回來了,快瞧,你的豆兒姨回來了?!?/br> 她也是喜極,連鞋子都不及穿,赤腳,兩手掬著小修齊跑了出來,給苦豆兒看孩子:“瞧瞧,咱們齊兒生的猛不猛?” 細胳膊細腿兒,通身唯有件煙灰色的大褂子,圓圓的小屁股就那么露在外面,蠶蛹大的一點小牛牛,是個男孩。 苦豆兒倒比寶如更會抱孩子,將孩子抱在懷中丟了兩丟。畢竟孩子胎子里常聽苦豆兒的聲音,對著她也不覺得陌生,兩只小手抓上她的衣袖,便要往嘴里送。 楊氏猛乍乍見了苦豆兒,倒是嚇了一跳,但如今她兩只眼睛只有孩子,抱著小家伙便回了臥室,找奶媽給小家伙喂奶去了。 苦豆兒覺得這海棠館分外有些冷清,想了許久,忽而恍然大悟,是因為那個嘰嘰喳喳的尹玉卿不在的緣故。 說起尹玉卿,寶如也是笑:“她前些日子一直都在的,也天天在這兒抱小修齊,前兒個她娘病了,據說病的不輕,于是回齊國府去了,還沒回來呢?!?/br> 苦豆兒了然一聲,仔細端詳寶如。懷孕又生子,半年時間,她瘦回了原來的樣子,瞧腕子似乎比原來還細些。 依舊圓圓的臉兒,膚質白嫩,明艷動人,唯獨一點不好,便是太瘦。 “嫂子難道如今是不吃飯的嗎?瞧您的腕子細成這樣?!笨喽箖耗罅四笏氖滞?,比了比自己壯實,肌rou緊實的手腕,語中帶惱:“大哥也不管管你?” 說起季明德,寶如原本笑融融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又隨即收斂。 “他忙,自打修齊出生到如今,沒怎么回過海棠館?!?/br> 苦豆兒覺得寶如這話別有些深意,畢竟她雖未成親,但和靈郎兩個也是過了明路的,遂兩指一逗,悄聲道:“難道說自有了修齊之后,你們倆就沒有……往一處睡過?” 說起這件事情,寶如也覺得奇怪,按理來說,修齊出生都三個月了,她懷著身孕的時候,季明德都那般猴急難捺,孩子生出來,她的身子也好了,他反兒不著急了。 夜里也會看看孩子,看看她,陪她說說話兒,但自打有了修齊之后,他搬到義德堂去住了,迄今為止,都沒有搬回來住。 有個孩子混著,寶如倒不覺得有什么,直到此刻苦豆兒問及,才認真思索起此事來。她道:“你大哥似乎不太喜歡修齊,他一直想要個女兒的?!?/br> 苦豆兒道:“這不簡單,你多生幾個,生著生著,總會生出女兒來不是?” 寶如下意識里覺得不是這樣,在小修齊沒有出生的時候,季明德于孩子,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執念,盼不到她生,急不可奈要見孩子一面,可等小修齊生出來了,他卻沒了興致,便偶爾叫楊氏塞入懷中抱一抱,也不過倒手之間,就又塞了回來。 他想要孩子,可那個孩子不是修齊。 若要他歡喜,此時趁勢與他再生一個,只要是個女兒,想必他就歡喜了。 她不欲跟苦豆兒多說此事,插開話題,就再不說了。 傍晚,夕霞晚照,金磚碧瓦,都被蒙上了一層金黃色。 盛暑之中,便傍晚,余熱未散,整座長安城都熱的像熏籠一樣。 延正宮交泰殿外,御醫排成兩列,三省六部的重臣皆集結于此,人頭攢動,皆是滿頭大汗,正在翹首,望著高高臺階上的交泰殿。 不一會兒,榮親王李代瑁和英親王李代壽兩個先出來了。 李少源,季明德和李少廷,并李少瑜幾個依次而出,排在他身后。 第236章 儲君 “諸位商議的怎么樣了儲君的人選是怎么議的?”李代瑁道袍筆挺也不藏私就在大殿的臺階上問話。 皇帝才十二歲沒有子嗣兩條腿被壓斷之后茍延殘喘了半年眼看就要咽氣,此時滿朝臣工要選一個繼位者。宰相顧密上前一步道:“臣等的意思,還是為皇上過繼子嗣的好?!?/br> 李少源本來跟季明德站在一處聽了這話,轉頭去看季明德,他臉上神色莫辯蟒袍筆挺如松如柏,就那么挺立立的站著。 這時候李代壽胖滾滾的身子出列了:“諸位可曾想過我家少瑜……” 李少瑜其實是先帝李代燁和瑾妃的孩子當時嬪妃們相互傾軋瑾妃誕下李少瑜卻叫別的妃子偷梁換柱給弄成了只貍貓,瑾妃最后亦因此而死。 孩子被抱出宮的時候抱孩子的太監恰遇上英親王李代壽,李代壽便把少瑜抱回了自個兒家。少瑜的身世先帝知道但沒說過什么連句遺言都沒留就去了。 李代壽此刻很想公布出來,說先帝還有一位皇嗣,正是李少瑜。這不就可以解如今皇帝無嗣的急了? 李代瑁一雙冷眼隨即掃了過來:“怎么,他帶著兩千土蕃武士入安城,長安險受滅頂之災,大魏險險就要亡了,你是嫌他禍國一次不夠,還想叫他來第二次?” 長安第一紈绔李少瑜,從土蕃把和蕃的公主接回來,在民間廣為傳唱??伤麕淼耐赁涫恳舶验L安城禍害的不輕,福兮禍所依,禍兮禍所依,兜了一個大圈子,李少瑜的紈绔之名,已揚遍四海。 李少瑜站在高階上,望著丹墀之下群臣不屑,鄙夷的目光,笑了個死皮賴臉:“以我看,就按皇上的意思,二哥新生了嫡子,過繼到皇上名下,這是最好的儲君不是?” 季明德的兒子李修齊,是皇帝李少陵自己屬意的皇位人選。 但如果這樣,李修齊從此就得喊李少陵做爹,過繼到李少陵名下。雖說兒子不是心頭好,但季明德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喊別人做爹。 門下侍中,左相陳伯安所率的起居郎與諫議大夫一列連連點頭,認為此事可行。 他出列,道:“過繼李修齊是眾望所歸,還請王爺點頭,皇上臥于龍榻半載之久,于榮親王府只有這點要求,難道您都不能答應嗎? 難道說,王爺獨斷專權,非得要讓皇上至死都不能閉眼?” 李代瑁微不可聞的嘆了一氣。元宵節一場亂事,因為寶如,不費一兵一卒便拿下了尹玉釗,彈駭之事消彌,但榮親王府在大魏朝臣的心目中,從此變的獨斷專權,不盡人情,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這時候若寶如生個女兒也就罷了,因為沒有孫輩,儲君的選擇范圍只會有他們兄弟幾個身上。修齊的出生解了李少陵的困,現在倒好,按祖制,儲君之位也該是修齊的。 李代?;仡^,身后是四個肩比齊高,同樣俊秀的小輩。季明德一身書生氣,但眸子里掩不住的老辣沉謀。李少源一身正氣,與他不相上下。兩個若能相互輔佐,江山至少有二十年安穩。 原本該水道渠成的,小修齊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文臣們死頂著要過繼修齊,他們兄弟四個如今靠邊站了。 李代瑁眉頭輕皺,道:“罷了,此事改日再議吧,退朝?!?/br> 今天其實是小修齊的百歲,他出生后整整一百天。 但因為病榻上的小皇帝吵著嚷著要過繼,到如今李代瑁連小修齊連百歲宴都壓著不敢辦。 把小修齊過繼,直接讓他做皇帝,聽起來是件好事兒。但李代瑁輔佐過一個幼帝,知道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 既成了皇帝,就是國之公器。寶如這個娘見了孩子都要下跪不說,她是沒可能自己撫育孩子長大了。 修齊身邊將跟著一群的老太監,老姑姑。由那些人慣著孩子,平日里投其所好,像養李少陵一樣,要不養成個廢物,便是養成個應聲蟲。便皇帝又如何,孩子要慢慢成長,路也要一步一步的走。 至于皇帝,還得是個年青,精力旺盛的皇子來做。 回到榮親王府,李代瑁在外書房等著,不一會兒,楊氏雄赳赳齊昂昂,在丫環和奶媽的簇擁下,抱著小修齊就來了。 小家伙本是個尖腦門兒,腦門上那點細發又長的奇快。出月子時才剔過的,如今又有三寸高了,高揚在頭頂,公雞的冠一樣滑稽。 大夏天的,他手臂上帶著兩只金鐲子,脖子上還掛著只金鑲圈兒,白白嫩嫩,咧嘴便笑,惹得奶媽并幾個丫頭眉笑顏開。 外書房的僚臣與侍衛們,打進這座院子以來,也沒有見李代瑁笑的這般歡實過。 他雖兩鬢花白的厲害,但論其行動步態,還是個沉穩的中年人。也許孫子逼著他變老了,就在檐廊下,他遠遠伸著一雙手,要從黑著張臉的楊氏手中接孩子,嘴里啐啐叨叨:“乖齊兒,來,叫爺爺抱抱?!?/br> 那眼神,那步態,那躬著腰故意屈就一個矮婆子的樣子,簡直慘不忍睹。 僚臣朱武直覺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忍不下去,忽而轉身,便見旁邊執矛的侍衛神色極其怪異,兩眼直瞪瞪望著前方,待仔細看,才發現他是為了忍笑,忍到鬢角兩根青筋急劇的抽動著。 楊氏無比的驕傲,但這孩子是除了她,連寶如抱著她都不放心的,微扭了扭胳膊道:“王爺,您有話就在這兒說吧,奴婢替您抱著孩子,這孩子他只認我,不認別人?!?/br> 小修齊咧著嘴兒,紅紅的牙胎不停上下磕著,伊伊呀呀,在楊氏懷中亂舞著兩只小手。 楊氏抱著個孩子,大剌剌的就進了李代瑁的書房,這是打算抱著孩子給李代??纯淳妥?,打定主意不松手了。 要說寶如都從她手里搶不到孩子,李代瑁跟著轉了幾個圈兒,乍著一雙手,幾番的笑,就從楊氏手中接不到孩子。 他的耐心自此也就用完了。 “朱武,把下人全清出去?!崩畲UZ調威嚴,只待出口,海棠館的兩個奶媽先就怕了,拽了拽楊氏的袖子道:“楊mama,把孩子留下,咱們走唄?!?/br> 楊氏望著自家寶貝似的大孫子,再看一眼李代瑁,老王爺負手站在屏風前,冷冷盯著她,一臉嫌棄和掩不住的鄙夷。 楊氏倒是有一點,見好就收。心有不甘將修齊放在屏風前正中間的闊榻上,道:“若尿了,或者孩子哭了,王爺記得叫奴婢一聲,這孩子哭起來,也就老奴才能哄乖他?!?/br> 眾目睽睽之下,李代瑁忽而一笑,雙手自掖下將小修齊抱了起來,墊著他的屁股抖了兩抖,再回頭,對著朱武時,依舊是冷眉肅臉:“去,把少源給本王叫進來?!?/br> 楊氏依依不舍的望著在爺爺懷里撒歡兒的小修齊,心說這老王爺可真會抱孩子,比明德強多了,明德至今,還未這般抱過修齊呢。 未幾,李少源進來了。 眼瞧著自來不茍言笑的老爹懷里抱著個孩子,小修齊正在往他肩上吐奶,他那么愛潔的一個人,似乎也不覺得臟,手里一只撥郎鼓兒,也不知打哪來的,搖的很在行。李少源叫他這樣子嚇了一跳,輕輕叫了聲爹。 李代瑁將孩子放到了榻上,指著旁邊交椅道:“坐?!?/br> 小修齊如今是滿府中的開心果兒,圓圓的小腦袋,手里抱著只波浪鼓兒,嘴里正在往外吐泡泡兒,貓兒念經一般,嘴里唔啦唔啦個不停。 全然不知道有個皇帝叔叔三請四請,要請他去當太子,而他爺爺萬般阻撓,正在壞他的好事情。 李代瑁坐在了對面的椅子上,望著孩子笑出深深的酒窩來,問李少源:“明德呢?” 李少源道:“大約還在四處找尹玉釗?!?/br> 李代瑁道:“為父與他一般憂心。尹玉釗在朝多少年的經營積累,就那么失蹤了,如今皇上大多數的決斷,以我的預見,還是出自于尹玉釗。那廝這一手玩的好,隱于幕后,cao縱群臣的言論,偏偏他當初殺尹繼業有功,在朝臣中具有很高的威望,此人一日不除,為父亦是一日難安心?!?/br> 李少源笑了笑,見孩子要啃那撥郎鼓,輕輕從他手中摘了過來,欠腰逗著孩子。這小家伙生的很像寶如,他印象中見寶如第一面,寶如的樣子,就是面前這孩子的樣子。 那年他四歲,瞧著寶如兩只圓蒙蒙的眼晴格外好玩,下意識說,像個寶貝。于是,寶如就有了如今的名字。 李代瑁道:“當初要滅趙放一府時,為父也曾猶疑過,想著要不要想個辦法讓少陵崩了,然后讓你上,那時候,有趙放一派的支持,你會是個賢帝,寶如也會是個賢后?!?/br> 但他猶豫許久,還是選擇了輔佐李少陵。于是,兒子本該美滿的婚事就那么錯過,癱瘓一年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后和尹玉卿成了一對怨偶。 李少源手中的撥浪鼓停在半空,久久不動。 他是虔心誠意,想和尹玉卿做夫妻的,尹玉卿也在努力改自己的壞毛病,但拿個通俗些的比喻來說,夫妻之間,尹玉卿便像一根針,永遠刺的他無法和她好好相處。 李代瑁又道:“皇位的歸屬為父并不擔心,總在你和明德里面,明德有野心,你有德性,爹一個都舍不得,但若你想上,為父會幫你?!?/br> …… “玉卿如今在齊國府,今夜會有一場大火,她會葬身火海?!?/br> 李少源那只手劇烈的抖著。 李代瑁這意思,是想殺了尹玉卿,再讓他做皇帝,還替他除去因為一夜錯歡,他就不得不背負上責任的妻子。 從滿月時開始,他就眼瞅著長大的寶如,那怕因為其身份而做不得皇后,也可以做妃子,皇帝畢竟可以三宮六院的。 他有過尹玉卿,寶如有過季明德。他們再不是單純美好的少年男女,但歷盡滄桑,他能包容她,她想必也能包容他。 多么奢侈而又縹渺的假想,但萬一能成呢,萬一成了呢? 李少源眼眶微紅了紅,結舌半天,將撥浪鼓插回了小修齊的手里。 “那場大火,能過幾天再燃嗎?”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