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生產時的那個姿勢,季明德除了在此刻就從來沒有回憶,想起過。在那一刻,他的寶如他恨不能一生都捧在掌心的姑娘卑賤到無法形容。 為人的羞恥,為人的尊嚴什么都沒有了她赤裸著下半身就那么躺在只鋪著張竹席的土炕上冰冷抽泣,無望。 他和方衡兩個無力回天。甚至最后孩子是怎么出來的他都不知道因為寶如不肯見他。她寧可方衡替她接生也不肯見他。 當孩子終于生出來之后。他就在窗外,聽見她對方衡說:“小衡哥哥這可真糟啊我怎么會糟到這一步,你說說,我怎么會糟成這個樣子?” 什么男女忌諱,什么禮儀廉恥,在那一刻,她連給自己拉件衣裳蓋上腿的力氣都沒有。 哇的一聲,清亮無比的哭聲破窗而出,在這四月初八日的傍晚,震著季明德的耳膜不停發顫,雄洪有力的哭聲,一聲接著一聲,哇哇不止。 從寶如破水到此刻,頂多不過一刻鐘,季明德早怕有一場硬仗要打,連會替人剖腹的外科郎中都備好了,只待徜若難產,就讓外科郎中上,便剖腹而取,也絕不肯讓寶如受上輩子難產的苦。 可從寶如發動到此刻,莫說一個時辰,連半個時辰都不到,孩子就開始哭了。三個穩婆,帶一個楊氏,聲調里滿滿的歡喜,大呼小叫了起來。 “恭喜恭喜,大都督,弄璋之喜啊,王府添男丁了?!币粋€產婆走了出來,見季明德一身官袍,還在西廂的檐廊下站著,上前一禮道:“快進去看看吧,生的又快又穩,這皆是二少奶奶的福氣和造化?!?/br> 弄璋之喜? 季明德愣了半晌,才明白過來,這意思是寶如給他生了個兒子。 晚春四月,院中的海棠開了一簇又一簇,在傍晚淡淡的余暉里像胭脂般紅艷,美人般靜闌,他依舊在廊下站著,一動不動。 假想了太多次,怕寶如會難產,他將長安城中經驗豐富的產婆們濾了一遍又一遍,找的是最穩當可靠的。怕季棠會像上輩子一樣停胎,這些日子來他都沒有睡過好覺,掐準時辰,夜里一只手虛搭在寶如身上,聽孩子的胎動,生怕胎動會停。 千算萬算,沒想到孩子會來的這樣快,快到他措不及防,而且還是個男孩。 季棠了,季棠去了何處? 季明德忽而轉身,險險撞倒產婆,直沖沖進了臥室。 鋪蓋新換過,室中淡淡一股血腥氣。寶如已經躺穩了,蓋著水紅綢面的被子,孩子生的太快,連她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孩子已經在襁褓里了。 楊氏懷里抱著孩子,襁褓是她自己包的,白綿綿的細綿布,襯著小嬰兒紅嫩嫩的肌膚。腦袋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家伙,一雙圓圓的眼睛自打生下來便睜開,恰與寶如的眼睛一模一樣。 不過新生的孩子,頭發至少三寸長,方才叫產婆們洗了洗,此時干了,一點胎脂也不帶,虛蓬蓬高豎在頭頂,又滑稽又可愛。 楊氏只看了一眼,哎喲一聲,便疼到了心眼兒里,她在四十歲這年有了孫子,她的人生算是圓滿了。 還在拿酒精擦拭剪刀的產婆回頭,見季明德臉色很不好,呆愣愣站在窗邊盯著孩子。解釋道:“我打二十歲開始給產婆打下手,整整接生二十年,也是頭一回遇到尊府小公子這般生的快的。 孩子生的快,婦人少受罪。這是大都督和二少奶奶的福氣,快去看看孩子,給二少奶奶道聲辛苦吧?!?/br> 季明德再看了孩子一眼。 小家伙兩只圓碌碌的眼睛明亮無比,襁褓在楊氏懷中不停突突著,不一會兒,小家伙一只拳頭就從襁褓中突了出來,在空中虛虛一乍,楊氏便是一聲叫:“好英武的小子,生出來就會耍拳?!?/br> 這樣說,果真是個兒子。季明德幾乎要暈倒。 閉上眼,腦海中仍是小季棠的樣子,緊瞇著的雙眼,睫毛長長,像兩彎細細的下弦月,圓而大的腦袋側歪著,被裝進陶甕之中,寶如便倒扣上了蓋子,圈入懷中。 那孩子最終,都不會再回來了嗎? 楊氏把孩子抱了過來,往季明德懷里塞著,得意洋洋:“瞧瞧吧,我就說是個兒子,要不要揭開給你看看小牛牛?” 季明德轉身,寶如也在望著他。 西廂是為了孩子出生,專門準備過的產房,外間盤炕,寶如住著,里間設床,是給孩子和奶媽睡的。 奶媽和楊氏兩個抱著孩子進了里間,外面的炕上,便唯剩個寶如。另兩個產婆清理了污穢,悄悄兒的退了出去。 孩子來的太突然,從開始發動,到生下來,頂多不到半個時辰。 寶如一臉得意:“方才產婆夸我,說我是她接生過的產婦里,最有勁兒,生的最快的?!?/br> 季明德哦了一聲,握過寶如的手攥在手中,緩緩捏了捏兩捏,道:“這是你這輩子該有的福報?!?/br> 寶如瞧著季明德似乎不怎么高興,看了半晌,問道:“你為何不笑?” 季明德兩頰抽著,忽而咧嘴,這大約是他這輩子第一回,笑的時候兩頰沒有酒窩。臉色慘白的,笑的如喪考妣的丈夫,倒是嚇了寶如一跳。 她不知道季明德心中此時唯有一個季棠,他和她之間的另一個孩子,他滿心的期待,上輩子妻離子散,這輩子一點點重拾,有季棠,有她,于他來說,才有一個完整的家。 他滿心期待,滿心歡喜,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那孩子永遠回不來了。 盯著季明德看了半天,寶如以為他如此晦喪,是因為自己生了個兒子,沒有替他生出女兒來的緣故,道:“罷了,你先出去吧,我要睡覺?!?/br> 她重又躺了回去,問奶媽把孩子要了出來,襁褓放到自己身邊,便穩穩睡著了。 四月的夜,明月照著金磚,廊下雕花隱隱,院子里來來去去,全是些小丫頭,由秋瞳帶著忙里忙外。 尹玉卿在一群的小丫頭陣中添亂,坐在寶如的炕沿上,不停的唧唧喳喳。 小家伙自打生下來,過半個時辰一哭,兩個奶媽并一個楊氏,三個人圍圈兒照料,寶如似乎也沒怎么睡過覺,孩子一哭,她便要醒一回。 季明德一直站在西屋的檐廊下,就那么杵著,像根柱子一樣。 當然也沒人顧得上理他,小家伙一出生,嗓門暢亮,哭聲揚天,這才是真正的活祖宗,只要小嘴巴一咧開,嗓門大到驚人,滿院子都圍著他轉,季明德被這整院子的人給遺忘了。 眼看子時,寶如和孩子一同醒來,該喝湯了。 楊氏到此刻才發現季明德的不對勁兒,趁著奶媽給孩子喂奶,一口口給寶如喂著鯽魚豆腐湯。 “以我四十年做人的經驗,雖說很多人嘴里說著想要女兒,但終歸還是生了兒子更高興,我怎么瞧著明德像是真的不高興?莫不他就真的只想要個女兒?” 魚湯雖不加鹽,倒也燉的很鮮,寶如生過孩子太虛,吃了幾口便是滿頭的汗,也是一笑:“管他呢,就為著他生氣,難道兒子能變成女兒?” 就好比大家一起開玩笑,其中一個人卻急吃紅臉的怒了,搞的大家都敗興。 小家伙吃罷了奶就睡著了,奶媽將他偎在寶如身邊,睫毛長長,鼻梁高挺的小家伙,瞧長相無比秀致,嗓門卻格外的大。寶如在他奶香香的頰側吻了吻,學著小兒的奶聲奶氣:“爹不疼有什么關系,咱們堂堂有娘疼啊?!?/br> 楊氏歪在炕沿上,怎么看也看不夠這點小寶貝兒,見他忽而蹬腿,輕輕揭起尿布,小牛牛一乍一乍,果真是在尿。 楊氏樂呵到連覺都不睡,就那么兩只眼晴直勾勾瞅著沉睡中的孩子,守在寶如身畔。 季明德直等到屋子里的人全睡著了,才走了進去。 這是他第二回看孩子,輕輕揭開軟綿綿的襁褓,小家伙穿著件恰恰合身的小上衣,煙灰色,襯著粉嫩嫩的膚質,分明才生下來的小孩子,兩只小胳膊兒平坦著,四仰八叉的躺著,瞧著倒是莫名的大氣。 這樣小的孩子當然沒有褲子,兩條腿還是在娘腹中的小羅圈樣兒,當中一點小蠶蛹豎著,豆丁點兒蠶蛹,頂天立地的模樣,威風凜凜。 確實是個男孩,從此,他就有兒子了,但他也永遠失去季棠了。 手觸上孩子軟嫩嫩的小手,父親指腹上的繭子太礫,孩子生來未接觸過這樣粗糙的東西,小手明顯一縮。季明德忽而回頭,寶如圓圓一雙眼睛睜著,直勾勾望著他。 黯黃色的燈光下,季明德就坐在一尺闊的梨木炕沿上?;馗筮B朝服都未換,寶藍色的蟒袍隨著他修長的身體,折出動人的褶子來。 “兒子如何,女兒又如何?你若果真想要個兒子,咱們日子還長,總會生出來的?!睂毴鐪芈晞竦?,孩子生的太順,她簡直沒有感覺到疼,此時唯有滿心的歡喜。 第235章 修齊 眉鋒彎彎他略深的雙眼中終于有了點神彩燭光在他臉上鍍了一層暖色聲音亦溫柔無比:“好?!?/br> 他這勉為其難的樣子顯然仍舊不高興。 寶如溫聲勸道:“你心以為堂堂是個女兒可他在娘胎里時總聽爹爹講些土匪殺人的故事野狐哥哥和稻生哥哥生氣了會變成狗熊豹子,還能把爹爹扔上天云。這樣的故事聽了多了,生出豪邁心來待出生時,就是個兒子了。 兒子多好,拉弓射箭架鷹走狗能傳承你的衣缽,百年之后能給你磕頭敬孝季白當年愿意收留你們兄弟不就是因為你們是兒子? 你再多看一眼多看堂堂一眼你會喜歡他的好不好?” 季明德坐了起來,仔細凝視著兒子的面龐拳頭大的腦袋,圓圓的唇角還沾著些奶氣那張小圓臉,跟寶如如出一轍。 這是第三次了,他始終沒有準備好如何去愛自己的兒子,手撫過小家伙高乍至少三寸長的頭發,道:“齊家治國平天下,無外乎一個修字,修身,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就叫他修齊吧。季棠那個名字,不是給他的?!?/br> 不僅僅是季棠,還有上輩子那個難產之后,躺在土炕上,覺得自己糟透了的寶如,糟到不愿意再活下去的寶如,穿過兩生的漫長,他從此回不去,不能去撫一撫她的臉,不能抱著她痛哭一場。 只要季棠不回來,他覺得自己就無法求得上輩子那個寶如的原諒。 寶如終究沒能明白季明德為何會懷著深深的遺憾。 他盯著孩子的臉,仔仔細細的看著,至少一刻鐘,那神情瞧起來格外的悲傷,在那一刻,沒有任何人能走進他的心里。 三更半夜的,季明德陪在一側,直等到寶如睡著了,才悄悄起身,出了海棠館。 披星戴月到義德堂,這地方雖如今還是霍廣義做掌柜,但跟隨季明德外出辦事的,已經整個兒換了一匹人。 去年的進士劉進義,如今在做御前侍講,也是季明德在秦州時多年的同窗,他網絡了一批去年的同科進士,跟隨季明德,此刻就等在義德堂。 這群進士之中,有好幾個都曾在隴南書院見過寶如,當初季明德兩房妻室,在秦州遭舉子們艷羨,一個美艷風sao,一個清麗婉轉。聽說寶如替季明德生了個兒子,諸人皆是齊齊抱拳,說著些恭喜的話。 季明德還是那件蟒袍,胡茬蒼蒼,懸鼻秀挺,坐在達摩像前,閉眼許久,問身后的稻生和野狐:“長安城的奶媽都查遍了嗎?” 稻生下意識摸了摸耳朵,道:“查遍了,非但奶媽,有奶的小媳婦兒我們都查遍了,沒見尹玉釗去吃過誰的奶?!?/br> 季明德哂笑。 今年元宵節,尹玉釗和懷嶼一起進了小雁塔,然后,按計劃,懷嶼應該把尹玉釗交給他的。但是待他們戰罷之后回來,便發現尹玉釗和懷嶼一起失蹤了。 有沒有出城,不知道。還在不在長安城,也是個謎。 一個國公,有兵權,有文臣的擁護,幾個月來一絲音訊也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究竟去了何處。 比明目張膽的敵人更何怕的,就是隱于暗處的小人。一日找不到尹玉釗,季明德就一日不能安心。 霍廣義似乎有些心神不寧,手中時時撫著只藥箱。 季明德一眼覷過去,問道:“夜里有急診?” 霍廣義曾經不過一個蒙古大夫,醫術都是從土匪身上試出來的,多少土匪的命才試出他今天的醫術來,醫者父母心,如今他也給長安百姓上門診脈,真當自己是個郎中了。 “是探花郎裴俊府的小女兒裴秀病了,高燒不退,遣了婆子來,要小的一定上門去診?!?/br> 眾目睽睽之下,季明德忽而就站了起來,手撫上霍廣義的藥箱:“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br> 探花郎裴俊其實已經死了。家里唯有個孀婦,并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兒,二樓大廳一屋子的人,沒人知道季明德這是發了那門子的瘋,也要去充郎中,上門問診。 從有了修齊以后,寶如的日子便沒了日夜。 一個小家伙而已,餓了一咧嘴,便要吃,小牛牛一挺,便再怎么珍貴的綢緞絲面上,想尿就要尿。兩個奶媽,一個楊氏,忙到連軸轉,俱累到筋疲力竭。 而寶如做為母親,沒有喂過一口奶,到孩子三個月時,甚至連抱孩子都不會。 偏寶如又愛孩子,每日除了兩只眼睛盯著奶媽逗孩子,就是老鷹一般,偷偷從楊氏懷中把兒子叨過來,逗上一逗,鬧上一鬧,但只要他咧嘴一哭,寶如便手忙腳亂沒了脾氣,只能把小修齊遞給楊氏,讓她去換尿布,哄孩子。 又是一年中元節。正是暑熱的時候,苦豆兒穿著件牙白色的交衽短襖兒,系一條石榴色的長裙,抱著個小包袱皮,進了榮親王府。 清輝堂前青竹翠翠,上東閣外的山坡上綠草如茵,榮親王府如今人并不多,除了慣常不回府的李代瑁,就唯有季明德三兄弟。 但不知為何,這整座府第,一路走來,溫馨安寧,比她去年離開的時候,叫人舒服了許多。 在秦州聽說寶如生了個兒子,苦豆兒心中歡喜,帶著弟弟一同入長安,也是養順的狗兒一般,嗅著味兒,就又尋到海棠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