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寶如滿心的惴惴,不敢說用過了,也不敢說沒用過,低眉垂眼等著季明德的問話。 恰楊氏端了早飯進來,娘谷糜的粥,地達菜合子,熱氣騰騰。 季明德兩手微顫著,自己咬了一口合子,吃著味道還不錯,便將一碗粥劃拉涼了,喂了過來。 寶如早上才吃了兩碗粥,實在吃不下去??汕浦久鞯履敲奸g浮浮的青意,知道他在怒中,大氣都不敢喘,乖乖兒將粥吃了。又叫他填了兩只合子進去,從胃飽到了嗓子眼兒,總算季明德眉眼稍霽,瞧著是不那么生氣了。 他那件青衫上往外洇染著褐色的血氣,顯然是受了傷的。 寶如正想多問一句,季明德起身,拉上隔扇門,卻是出去了。 緊接著便是刷的一巴掌,清脆的耳光聲,伴著袖子帶風的刷拉之聲,這是季明德在打人,寶如本是在穿鞋的,嚇的直接從床沿上溜坐到了地臺上。 “當初你咬她的指頭,咬破皮rou咬上白骨,半夜我翻開傷口,白骨森森,分明可見。她不但不惱你,不喊疼,還給你喂茶喂點心。我要賣你到土蕃去,她跪著給你求情,要我留下你,于是我留下了你。陳苦豆,她那么艱難的留下你,為的就是有一天,讓你親自送她去赴死的,是不是?”季明德聲音并不大,一巴掌將苦豆兒打了個轉身,撲在墻角高幾上一盆繁茂的水仙畔。 苦豆兒捂著迅速腫起來的面頰,也不敢辯解,就那么伏在一盆水仙上顫著。 “你知不知道校場有多少回紇人?你知不知道她懷著三個月的身孕?榮親王府門外侍衛重重,你花錢賣通侍衛,把救你命的恩人送出府,就為讓她去送死,是不是?” 做錯了就是做錯了,苦豆兒心中其實也后悔無比。 寶如傻,她不傻。她分明知道的寶如出去會有多危險,非但沒有阻攔,還幫她買通侍衛,把她給放了出去。 苦豆兒也是個犟性子,心中悔,嘴上卻不敢說,垂頭捂臉,就那么站著。 季明德在隔廳站了片刻,又拉開門,進來了。 寶如兩只鞋還未穿到腳上,一瞧季明德走了進來,知道他這才是要跟自己算總賬,嚇的兩腿一軟,從地臺直接溜坐到了地上。 手中提著兩只鞋,靠床而坐,揚著臉兒,兩只圓圓的眼睛格外的大,寶如就那么直勾勾的望著季明德。 第210章 心跳 季明德一步步走了過來撩起袍簾單膝跪在地上長長的噓了口氣。 一雙微深的眸子里那種眼神就像小時候寶如犯了錯祖父欲打舍不得打欲罵又怕她哭時一般,滿腔的惱怒,又無奈。 離了近了寶如才發現他袍面上沾著許多細碎的枯草雜沫,身上淡淡的斑斑點點,瞧著像是人吐上去的唾沫。 他外表秀致的手上亦有淺淺淡淡的劃痕,不像是與人惡戰時留下的倒像是在土里滾打時叫草劃傷的。 他發間也沾著很多雜草沫子顯然果真在土里滾過。 季明德手中一枚純金打成的長命鎖慢慢垂下來在她眼前晃蕩。 寶如兩只眼珠子隨著長命鎖晃蕩,欲抓季明德收手,將它收了回去。 對視片刻季明德分明知道她拿自己腹中的孩子做兒戲從五丈高的大壩上,坐著只銅盆滑下去,還在主帥樓一柄長劍單挑尹繼業,世間男人們不敢干的事她都干過,可能怎么辦了? 從咸陽大營策馬往回趕的時候,他準備把她壓在床上,在她屁股上狠狠剁上幾巴掌,總要叫她吃回疼,長個記性才好的。 可你瞧她如今的樣子,縮在窩里的貓一般,瞧著比小西拉還無辜幾分,打把,怕她疼,罵吧,分明她是知錯的,也嚇壞了。 一把攬過來,季明德在她額頭上吻了吻,嗅著她發間淡淡的木樨香,放了句狠話出來:“你若再敢拿我的季棠做玩笑,我就打死苦豆兒,再打死你?!?/br> 寶如立刻掰上他一只手,往自己臉上放著:“我錯了,是我的錯,你不要打豆兒,你打我,好不好?!?/br> 季明德若舍得打她,又何必把自己氣成這樣。 在她面頰上吻了吻,他忽而露牙,咬上她的耳垂,怕她疼,也不敢狠咬,不過磨磨牙而已:“知道錯了就好,從今往后,苦豆兒會寸步不離跟著你,但敢再出府,膽敢再和尹玉釗見面,叫他帶著去做傻事,我就先剁苦豆兒,再剁靈郎,將他倆絞成餡子包做餃子,拿來給你補身體?!?/br> 寶如腦子一滑,想象著他拿人rou和餡,做餃子逼著她吃,她還不得不吃的痛苦,恰早上吃的有點多了,胃中泛涌,差點就吐了出來。 季明德直腰站了片刻,忽而解衣,轉身,露出肌rou緊致,疤痕滿布的背來。 由纖薄而筋的腰線往上,是窄成一條溝豁的蝴蝶骨,再往下,一條嶄新的刀疤,恰在右肩肩頭,針眼密布,這是縫好的傷,因為他方才抱她而繃開了些,血往外流著。 寶如跪在床沿上,拿帕子輕輕替他揩著血:“誰傷的你?” 季明德接過帕子摁在肩上,止著血,忽而兩膝全屈,跪在了地臺上。略凌亂的頭發,卸了冠,呈馬尾狀,可以看到發間還沾著絲絲血跡。 他將耳朵貼在寶如身腹上,長長的出了口氣:“趙寶如,這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三個月,我不期一個小生命的孕育,會這樣漫長。你可知道,你惹摔一下,或者磕一下碰一下,季棠就沒了,你不知道她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br> 寶如道:“尹玉釗是我哥哥,兄妹之間,得相互信任,我相信他有萬全之策,所以才敢出門,季棠于你重要,于我何嘗又不是?!?/br> 季明德低了低眉。這輩子的寶如不知道季棠,不知道曾有那么個孩子,她還未把孩子生出來,沒有見過季棠,就沒有像他那樣的遺憾和愛。 她又問:“是誰傷的你,我在主帥樓的時候,沒瞧見你受傷?!?/br> 低頭,能看見季明德略高的眉骨下,疾劇跳躍的兩道長眉。季明德眉頭輕簇,下意識的厭惡:“尹玉釗?!?/br> 那枚長命鎖,季明德押不準是尹玉釗故意遺落,還是寶如掉落的,總之,長命鎖讓他分神,垂死的何三忽而暴起,鎖喉,回紇騎兵才會得逞,差那么一點,他就得人頭落地。 何三的大義在國,小義在尹玉釗身上,他為了幫助尹玉釗,不惜助回紇兵,給他致命的殺招。 寶如才對尹玉釗那個哥哥有了點兒喜愛,一看他竟將季明德傷成這樣,默了半天,咬牙道:“好端端兒的,他為何要傷你?” 季明德道:“你是否以為,他綁你給尹繼業投誠,并騙取兵權,然后讓你殺尹繼業,是為了給趙放一府復仇?” 寶如恰是這么想的。 窗外天色陰啞,漸漸飄起了雪沫子。 楊氏聽著倆人好好說話兒了,兩個冤家,便天大的事兒,也不能短了吃不是。她氣哼哼端了一盤熱乎乎的烤地瓜進來,忙著要給寶如加餐。 季明德親自脫鞋,扶寶如坐在床上。 楊氏又挪了炭盆子進來,將小炕桌兒直接擺到床上,,語氣里仍是滿滿的惱火:“我不論你們整天在外做什么,便殺人放火,也先填飽了肚子才行不是?!?/br> 左剜一眼再右剜一眼,寶如一臉做了錯事的不安,季明德推了一把,她才肯出門。 待老娘走了,季明德輕輕噓氣,替寶如吹著地瓜上的燙氣:“他早在尹繼業駐兵咸陽時,就開始腐蝕尹繼業手下的將領們,昨夜拿你投誠,換得兵符,從此之后,尹繼業的國公之位,手下的兵權,一總兒歸到他手中了。 便不借你的手,尹繼業他一樣要殺,而你,是他從尹繼業手中奪取兵權的關鍵。寶如,你當哥哥待他,但他和尹繼業的野心是一樣的,他只想稱帝。 想要稱帝,榮親王府的人,自然是殺一個少一個,所以你瞧瞧,我不過想勸他改邪歸正,他卻伏兵在夯洞口,差點削了我的腦袋?!?/br> 就在鎖骨處,一道齊茬裂開的傷口。再往上一寸,那顆腦袋就要掉了。寶如不期尹玉釗竟是這樣的人,帕子輕輕蘸著血:“我此生不會再認他做哥哥的,也會恨他一輩子,但求你別生氣?!彼匀ッ半U,初衷也是為了幫季明德,卻不想險險就害了季明德一條命。 季明德道:“我不求你恨他,只求你從此刻永遠都不要再見他,你或許如今還不相信,便他委實不值得你信任?!?/br> 寶如狠狠點頭,揚起一只手鄭重其事發誓:“我永遠不會再見他的?!?/br> 季明德的手終于試到了,來自腹中胎兒淺淺的胎動,一丁點的心跳,踢在他心膜上。 聽到這一丁點的胎動,他的火氣騰的一下又竄了起來,將半只吹涼了的地瓜遞給寶如,聲音也略有些粗:“快吃?!?/br> 寶如打早上起來,已經吃了三頓了,望著熱氣騰騰的地瓜,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我飽了,不想吃,也不想睡,只想起來走動走動?!?/br> “到灞河校場去走動?一個懷著胎身的孕婦,在亂兵陣中跑上十幾里?”季明德反問。 寶如不敢再多說,見季明德起身去了書房,正想著能把這半只地瓜藏到那兒去,忽而回頭,便見小青苗手趴在床沿上,吐著點舌頭,吸著口水。 “來,苗兒,坐上來吃地瓜?!睂毴鐚胫坏毓线f給小青苗,細細兒問道:“苗,你姑爹是從那兒把你抱回來的?” 本來是尹玉釗說要送回來的,結果變成了季明德抱回來,寶如暗暗覺得季明德和尹玉釗肯定昨夜有過一場惡斗,只不過她不敢問季明德。 小青苗歪著大腦袋,下巴尖尖,一笑居然也有兩個小酒窩,先細細咬了一口地瓜,抬眉望著寶如笑了笑,吃的又慢又香。 “趙寶如,聽我姑爹的話吧,那尹玉釗,果真很可惡的?!毙∏嗝缗峙值氖种割^兒,先在自己腦袋上轉了一圈,然后極認真的,從額頭劃到下巴再畫到肚子上:“從頭到腳,都壞透了?!?/br> 季明德在外面隔間里穿朝服,系佩玉,聽著這孩子極力的幫自己在離間尹玉釗,勾唇一笑,罩上鶴氅,忽而清咳一聲,屋子里的小青苗立刻住了嘴。 他轉身出門,自檐廊下接過楊氏遞來的油紙傘。 本黑色的鶴氅襯著他高大修挺的背影,也不經游廊,下了臺階下接進了院子,在薄薄的初雪上踏出幾個腳印來。 走了幾步,他忽而止步,回頭,恰就捉到正房窗子里一大一小兩只圓圓的腦袋。 “他還在生氣吧?”寶如道。 小青苗還在啃地瓜:“可不是嘛,等我走了,你好好兒哄哄他,你不知道今天他為了救我,有多狼狽……” 說到一半,小青苗忽而想起季明德方才千叮嚀萬囑咐的交待,畢竟皆是男人,丟臉的事兒只能爛在肚子里,任寶如問死問活,打死也不肯再多說一句了。 第211章 羞辱 早些時候。 季明德騎馬野狐和稻生跟著他四條長腿一路勁跑。 從寶如是怎么被綁的又怎么到的驛館再到她怎么從大壩的滑梯上滑下去然后進校場殺尹繼業又在那暗無天日的夯洞里走了多久只須幾頓鞭子一抽,蟲哥便吐了個一干二凈。 快馬加鞭,不到四更季明德已經到了咸陽大營。 尹繼業的二十萬大軍,便駐扎在此。尹玉釗接過老爹的令牌,便在此督軍防止他們暴亂。 季明德閉著雙眼在兵營外靜等。 蟲哥被屈打成招,進了兵營不敢說外面季明德要剝他的皮只說趙寶如有事在外等著叫尹玉釗出去一趟私下說些話兒。 倆兄妹才分開尹玉釗也不疑蟲哥會反水,在營中略交待了幾句一人不帶,就出來找寶如了。 野狐先上稻生隨后明月猶還高懸,季明德端坐馬上,冷眼看著兩個小子收拾尹玉釗這廝。 兩個小土匪一招一式全是殺招,尹玉釗十二歲入軍營,又豈會比他們差,三個人打到難分難解,季明德眼看天明,心有些急了,不顧身上有傷,躍馬而下加入戰局。三人相逼,終是將尹玉釗踩在地上。 “拿女人做幌子,從尹繼業那兒騙取兵權,尹玉釗,你他媽算不算男人?”季明德腳揉著尹玉釗略顯蒼白的臉,一字一頓問道。 稻生和野狐各啐了一口,亦是十分不屑的看著尹玉釗。 尹玉釗仰躺在草從中,冷笑:“季明德,當初押同羅綺往涼州的時候,你可曾想過,你會娶趙寶如為妻?拿女人做賣買賺銀子,賺聲望,你又得得什么好東西?” 這是季明德的原罪,但仿如溫水煮青蛙,這輩子的寶如,已經漸漸意識到他就是殺害同羅綺的兇手,所以她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對這件事情。 他自信便尹玉釗說出來,寶如也會無動于衷,輕蔑一聲笑:“那你去告訴寶如好了,看到最后,她是會選擇你,還是選擇我?!?/br> 尹玉釗站了起來,忽而一把,捏上季明德新縫過傷的肩膀,一字一頓,咬牙切齒:“當初,在你去平土蕃之亂前,咱們也曾有過一戰。當時你說,除了寶如,你不在乎別的任何東西。 可季明德,如今的你,皇位想要,妻子也想要,你變的貪婪了,要知道,當初恰就是因為貪婪,對于名利欲望的貪婪,才叫你看著一個弱女子即將陷入虎xue而無動于衷,任她去死。貪婪,也會最終埋葬掉寶如對你的信任,和她如今一門心思的愛?!?/br> 肩頭那道傷口猶還在作痛,尹玉釗的大手捏上去,痛及骨髓。但比痛更可怕的,是尹玉釗的這句提醒。 寶如只知道同羅綺的死和他有關,但她不知道細節,若她知道他曾押送同羅綺,眼睜睜看著她去死而不肯救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季明德一把擰上尹玉釗的手腕一個反絞,一把將他搡給稻生。 尹玉釗還想往外突,季明德道:“趁著此時無人發現,殺了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