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季明德以為是寶如在此施粥,暗暗有些生氣,她懷著胎身,不該出來施粥的。 見季明德走過來,盛粥的小姑娘眸光柔柔,柔聲對個孩子說道:“乖,吃完了再問jiejie要,jiejie的粥,一定管夠的?!?/br> 是卓瑪而非寶如,三四天了,嘴巴似乎還有點兒腫,臉格外的圓,一眼望過去與寶如容樣幾乎一模一樣。季明德略皺了皺眉,轉身進了義德堂。 只等他一進門,瞧不見了,卓瑪那一臉甜甜的笑隨即隱去:“把你那臟手伸遠點,小心沾到我的手,臟不臟啊你,瞧瞧,這爛瘡,惡心不惡心?!?/br> 二樓臨窗,霍廣義匆匆而來,揭開季明德叫血浸染透的中衣,咂咂乍舌:“東家怎會傷成這樣?” 季明德自己接過蘸著酒的帕子,一下下在rou茬齊齊裂開的肩膀上一點一點擦拭,肩胛處鼓脹的肌rou急劇跳躍,兩道眸子中火光燃燃,冷冷盯著下面施粥的卓瑪,她的一舉一動,全映在他眼中。 銀針穿rou,他眉鋒急劇抖動,瞧著下面的卓瑪佯瘋賣傻,忽而道:“廣義,卓瑪在你家時,是個什么樣子?” 霍廣義仔細替季明德縫著傷,搖頭笑著:“不過孩子而已,略任性些,總體還好?!?/br> 季明德懶得再看卓瑪,閉上了眼睛:“廣義,雖說世間無絕對的黑與白,但比黑白更叫我厭憎的,便是將黑和白攪成一團,和稀泥?!?/br> 他語氣越來越重:“卓瑪如此兩面三刀,見風使舵,你分明看在眼中,可你從來不曾跟我說過,還放任尹玉釗找到她,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霍廣義一根銀針在手中穩著,看東家眉頭緊皺,也嚇了滿頭大汗:“東家,確實是小的不對??勺楷斠膊贿^個小丫頭,況且她也嘴甜,哄著我自己跑出去的,等我回過味兒來,她已經到王府了。小的確實該死,您饒了小的這一回,也不過個小姑娘而已,在您跟前耍耍鬧鬧,您是大人,不必當真的。 若果真鬧的大嫂心里不舒服,小的憑著這張老臉,親自替大哥給嫂夫人賠罪,好不好?” 霍廣義都快五十的人了,論輩份,當然比季明德高。 但土匪可不拿輩份排位。秦州土匪,認方升平是大爺,季明德就是大哥,便你道上混到八十未死,見了季明德也得叫大哥。 霍廣義以為自己賠個笑臉,說兩句軟話也就完了,仍舊仔細的縫著,笑的十分歡實。 季明德輕噓了口氣,待霍廣義縫完,拿布壓上傷口,忽而回身便是一腳,將霍廣義踹遠,吼道:“你他媽迄今還在和稀泥……” “你是不是賣黨參賣傻了?”季明德上前,再補一腳,直接將霍廣義踹到了樓梯口:“你可知道我們面對的敵人是誰?尹玉釗拿到尹繼業的兵權,臨時反水殺尹繼業,位封國公,連李代瑁都贊賞他。 而老子們隨時有可能叫他反殺,一個不留,你居然還在此和稀泥,你居然認為只是一個卓瑪的事兒?!?/br> 他這通脾氣發的太突然,霍廣義不敢爭辯,只能等他的怒氣過去。 “那,卓瑪怎么辦?”霍廣義悄聲問道。 季明德一聲冷笑,走至窗邊,仍在看下面的小卓瑪:“掰,能掰正過來就掰正過來,若掰不過來,她始終還是這么個……淺薄無知還自作聰明的樣子,勢必會墮入惡道。我想琳夫人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兒變成那樣?!?/br> 一個小丫頭而已,真給她娘燒過去也不可能,但卓瑪這樣的性子,叫季明德厭惡又頭疼。 但他生氣的其實不僅僅是卓瑪,而是義德堂這些烏合之眾,游兵散勇,在尹玉釗那種心思穩沉,手段狠辣的人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尹玉釗利用寶如反殺尹繼業,又毒又狠,還能獲得寶如的信任。 漸漸成長起來的敵人,季明德很后悔當初在四夷館沒有下狠手殺了他,如今他背靠二十萬雄兵,又是禁軍侍衛長,想殺,就更難了。 霍廣義不知季明德心中所想,聽他的口氣是對卓瑪動了殺機,一手捂著胸膛忍著血,橫心開解道:“不過一個小丫頭,不過偶爾嘴巴欠點兒,也是自幼的大家小姐,她再怎么著,也沒像胡蘭茵那般……害過大嫂不是,小孩子不懂事,總是可教化的,咱們便是土匪,也不能殺恩人的女兒不是?!?/br> 胡蘭茵但凡出手,都是殺招。 卓瑪不同,她眼里除了季明德,就沒有任何人,也不在意寶如或者她的正妻之位。她就是個鬧糖的孩子,耍著小性子,鬧著小脾氣,就只想要季明德多看自己一眼。 你總不能因為一個小丫頭喜歡你,變著花樣兒的討好你,就下手殺了她吧。 季明德原本還想跟霍廣義多說幾句,聽他扯來扯去都是卓瑪,忽而醒悟過來,霍廣義開了一段時間的藥店,心里的野心已經給磨光了,他也只能做個藥店掌柜。 霍廣義跪在地上,仰著脖子,火光中便見東家緩緩穿上沾著血的中單,從帳房換了件青直裰出來,罩在身上,罩住血衣,行至達摩祖師像前時,居然酒窩深深,對著達摩像一笑,那眼神,仿佛墻上掛的不是達摩祖師,而是王府里那位嬌憨憨的二少奶奶一般。 季明德確實是在想寶如。 他想起當初寶如頭一回出門,到東市上去販自己制的黑糖,野狐和稻生兩個叫王朝鳳的人引開,她差點被白太后捉進宮那一回。 回到曲池坊,他收拾兩個孩子,寶如便勸過他,說土匪終究是土匪,不懂得長安人心中那些彎彎繞。 確實,他和稻生,野狐這些人,都是土匪,凡事只講恩怨事非,也總以為人都該跟土匪一般快意恩仇。 第209章 貪心 他從不饞言媚上也最恨饞言媚主之人土匪里當然沒有那樣的人可是官場上有像卓瑪這般對著災民就惡語相像只待他一出現便甜言蜜語極盡丑態的小人。 瞧著叫人作嘔,可隨著他一步步越走越高,這樣的人會如馬蟥一般涌上來到那時該如何分辨? 季明德再長舒一口氣,笑著下了樓梯。 好在有寶如,有寶如在他就不必在這些事情上多費心思她不止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良伴是他的愛人。 是可以用最委婉最好玩的方式提醒他時時明目去看清世道的那個人。 轉身出門入更的鑼鼓才敲過,季明德打算去收拾尹玉釗并把寶如最寶貝的小青苗給她帶回來。卓瑪在王府鬧了那么久,丑態畢現寶如給他挑明事情的時候已經忍了很久了,她心中必定也有很多委屈。 總得變著法子獻點兒寶,才能討她歡心不是。 只待季明德策馬離開,卓瑪臉上的笑又變成了無比的嫌棄。 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她倒換了好幾張臉。來吃粥的,也不全是討飯的,很多皆是長安城附近的農戶,誰家不是米滿倉實的。 眼看五更,天漸漸亮了,一個胖婦人來盛粥,卓瑪累了半夜,等不到季明德回來看自己如今的表現有多好,扛著勺子看了片刻,嘖嘴搖頭:“大娘,胖成這樣還吃粥,您也不怕再肥下去,人把您當成豬?” 這胖婦人愣了片刻,才明白這看起來笑的跟那仙女兒一樣的小姑娘竟是在罵自己。抿了抿嘴,哇的一聲哭:“娃她爹,我被人叫豬,這孩子我不生了?!?/br> 卻原來肚子高挺,這胖婦人是個孕婦。 她男人就跟在后頭,也將卓瑪的一言一行看在眼中,一怒之下一碗粥便拍了過去,沖上臺子就要扯著卓瑪來打:“小小年紀嘴巴這般毒賤,看我不打死你?!?/br> 卓瑪扔了粥勺也是哇的一聲哭:“這災民鬧事了,殺人啦,殺人啦?!?/br> 義德堂的兄弟們不明究里,以為災民鬧事,一涌而上,將那砸粥碗的男人抓了起來,扭著便要去送官。 寶如昨日睡了半宿,便一直在等尹玉釗,他走的時候答應過,要把小青苗給他送來的。早晨趕五更吃了早飯,左等右等等不來尹玉釗,便出了王府,在榮親王府正門外等。 這不,她和苦豆兒多走了幾步,入了東市,恰就把卓瑪這人前一套,一人后一套的鬼臉全看在眼中。 寶如回頭,對苦豆兒說道:“既是在義德堂門前,她代表的就是義德堂的臉面。施粥是善事,但你看那孕婦,大著肚子叫人嫌棄不說,連丈夫都給送了官,這不是造孽么,快去,說幾句好話把那人追回來?!?/br> 苦豆兒領了命,轉身走了。 苦豆兒和尹玉卿一樣,是見著卓瑪就恨不能撕花她的臉的,等傳完了話再回來,恨恨道:“嫂子,卓瑪這擺明是等大哥回來,給大哥看的呢。大哥才收拾她一回,那嘴巴還沒好了,這就又開始裝象了?!?/br> 晨光之中,正紅面的錦緞冬袍,煙灰色的風毛微顫,寶如一張圓圓的小臉叫風毛圍絨著,一口口往外呼著熱氣,兩只手袖在貂絨袖筒中,抿唇一笑:“那咱們正好看看,你大哥會拿她怎么辦,好不好?” 苦豆兒和楊氏,皆是只要一說起卓瑪,立刻就能精神百倍的,立刻就來了精神:“前幾天的夜里,我可是照實了搧過的,這一回大哥肯定也不會放過她?!?/br> 寶如依舊在遠遠望著卓瑪,輕輕嘆了口氣。 她其實揭穿卓瑪揭穿的太早了,就好像誘蛇出洞,她應該更穩的,穩住自己,讓卓瑪繼續偽裝著自己的天真單純,討好季明德,再看看,季明德對于卓瑪那份喜愛,最終會走到什么地步。 卓瑪雖然非是真的天真單純,可世間果真性子純真,相貌絕美又善良單純的小姑娘多的是,拋開婚姻,寶如想知道季明德對于天真小姑娘的那份喜歡,將會走到什么境地。 會納她作妾嗎,做妾,認她做主母其實是最次等的。 若有個真正優秀到讓季明德贊嘆又欣賞,而又美艷動人,天真單純的少女,他會養做外室吧,會與外室把酒言歡,暢談詩懷,于她卻只是家庭,責任和義務吧。 維系婚姻的并不僅是愛情,她和季明德同患難,共甘苦,一路走來,婚姻堅實無比。 可她還是太貪心了,便季明德要做皇帝,她也不想像嫡母段氏那樣,去跟別的女人分享他。床榻之上,餐桌之上,起居之間,卓瑪都叫她刺心,叫她厭惡,叫她難以忍受,所以她才會戳穿她。 她不想和卓瑪,或者別的任何一個女子分享季明德,便他做了皇帝,給她皇后之位,也不行。 所以,更愛的那個人總是輸的更厲害,因為她壓根就不敢試探季明德的心,所以她才會過早的戳穿卓瑪。 這樣想著,寶如又覺得沒意思了,攔過苦豆兒道:“豆兒,咱們回吧?!?/br> 倆人才剛轉身,身后一人奶聲奶氣喚道:“小姑?!?/br> 這是小青苗的聲音,去年在秦州一別,本以為此生都不能再見的。 寶如身子僵了僵,緩緩回頭,便見季明德穿著件青衫,晨光中面色啞白,寸長的胡茬掩面,笑出兩頰深深的酒窩來。 他懷里抱著個孩子,五六歲的樣子,笑的靦腆羞澀,見寶如回頭看自己,從身上那件竹青色,蜀錦面的小夾襖里掏著,掏了半天,掏出塊沾著芝麻的虎皮夾心糖來:“趙寶如,回回見你都在哭,真不知拿你怎么辦才好,吃塊糖,不哭了好不好?” 說著,小青苗便伸著兩只小短手夠了過來。 寶如往前趕了兩步,下意識的伸手,便想去抱孩子。 季明德不著痕跡往后挪了一步,給小青苗個眼色,青苗小大人一般:“聽說你懷孕了。孕婦是不能抱孩子的,況且我也大了,總怕你親我,罷了,讓我姑父抱著我就好了。 趙寶如,你能不能別再哭了?” 寶如嚼了塊糖,快跑兩步,上前緊緊將小青苗和季明德一齊環摟,手在小青苗的小屁股上揉著,忽而一把拽了他的褲子,照準他軟綿綿的小屁股狠狠囁了一口。 季明德將孩子丟給苦豆兒,忽而一摟腰,當著滿街流民的面,便把個寶如抱了起來:“昨天你在做什么?” 寶如猶豫片刻,道:“本欲出城的,誰知城門封了,我在家睡了一整天的覺?!?/br> 季明德輕輕唔了一聲,轉身往家走著:“你大約不知道,昨天胡蘭茵的丈夫霍爽殺親手了尹繼業,王爺聽了很高興,打算封他個三品輔國大將軍,再賞他十個美妾,讓他帶回秦州?!?/br> 霍爽,那可是秦州有名的吃人魔王啊。 寶如立刻就怒了:“他放屁,尹繼業分明是我殺的?;羲瑢鄢耘?,王爺給他十個女人,是打算讓他吃一輩子嗎?” 季明德止步,眉間青意浮浮,唇卻抽搐著笑。 寶如別過臉吐了吐舌頭,暗悔失言。她本是打定主意,去過校場的事情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誰知道季明德不過一句,就將她的底兒給套出來了。 晨光中他面上青意浮浮,卻不像是個生氣的樣子。 卓瑪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早晨施粥,就是為了等季明德。 昨夜季明德進義德堂時,她做足了姿態,還刻意換了件有補丁的衣裳,故意往臉上撲了許多的粉,卻又不施唇脂,此時小臉白白,唇色淡淡,還略有幾分憔悴,看上去樸素淡然,當是季明德喜歡的那種樣子。 誰知季明德出了門,看都不看一眼,上馬便走。 這一回他直接抱著寶如,眾目睽睽之下連她看都不看一眼,就要回府了。 半夜起來掄粥勺,掄了一夜的大勺,正主兒一眼不看怎么成? 卓馬揚著個粥勺就來了:“大哥大哥您瞧,我在此施粥了,我從此學好了,聽你的話,乖乖兒在此做善事了,您快看啊?!?/br> 季明德停了停,忍著一腳踹死卓瑪的沖動,忽而喚道:“野狐?!?/br> 野狐和稻生一聽這聲音,便知道老大是怒了,一溜煙兒窩了過來。 “去,把卓瑪送到城外官府設的施粥棚處,讓她施三天的粥,你們親自看著,施夠三天才準帶回來?!?/br> 卓瑪哇的一聲哭,在清晨的大街上,引得等粥的難民們齊齊回頭。 “大哥,大哥……”野狐和稻生一拖,就將她給拖走了。 回到海棠館,季明德猶如放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款款將寶如放在床沿上,脫了她兩只棉鞋,扶她在床上坐穩了。問道:“可用過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