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出門到外書房,烏鴉鴉的侍衛與官員早已集結,李代瑁當是一夜未睡,李少廷已是一身甲骨。 今天十月初一,是祭祖節,要給先人們送寒衣的日子,地府之門大開,自然遍地蕭瑟。也是汗王薛育義帶五千精奇入長安朝拜的日子。長安滿朝文武,皆嚴陣以待。 季明德想把薛育義和尹繼業一鍋端,尹繼業又豈不是這樣想的,國公做夠了,膝下那些無名的血脈不能白死,給白太后捧臭腳也捧夠了,他也想改天換地,讓這江山姓尹呢。 出門時,李代??粗鴥蓚€兒子。季明德精健,高挺,寶藍面獅補武官服,李少廷一身銀甲白披,清瘦,秀銳,兩目炯炯。 “那個東西,還未送走?”李代瑁對于卓瑪,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卑夷。 季明德在老爹面前難得一笑:“等薛汗王走了再說吧?!?/br> 大魏開國時的強盛之威猶在,是萬國來朝之地,高宗皇帝當年自封天可汗的,薛育義那般的汗王入長安朝拜,能有鴻臚寺卿迎接就不錯了。 季明德出長安二十里,親自相迎,與這位如今雄踞漠北的汗王相見。 馬上四目相對,薛育義毛發半禿,肚子滾圓,一張臉赤似醬肝,鼻大如斗,上面居然生滿了紅色小痘,觀之便令人欲嘔。 反觀季明德,寶藍色的蟒袍在陽光下耀眼生輝,面白如玉,一雙捉筆的細手輕勒馬韁,笑容無比謙和。 身為一個男子,笑起來兩頰居然還有深深的酒窩,卓然秀挺于馬上,身側是略比他瘦,卻同樣秀貌端嚴的李少廷。 薛汗王一雙老鷹眼巡過,忽而哈哈大笑:“榮親王兩個兒子都生的如此俊秀,福安郡主的美貌,想必更在你們之上吧?” 他此來,就是想娶個美貌溫柔的郡主回去做妻的,顧真真的艷名遠播到漠北,薛育義這種人其實無所謂,只是覺得王妃那般放蕩,調教出來的女兒,想必在床上也會很有意思。 再一看李少廷和季明德都生的如此好看,越發堅定了要娶悠容的心。 季明德道:“汗王至,皇上和榮親王皆無比歡喜,您在長安這些日子,便由我來全程陪同著您,如何?” 薛育義策馬狂奔,哈哈大笑:“待將來王室聯姻,你們便是本王的小舅子,福安郡主今日可也在宮中?本王見過你們之后,越發仰慕福安郡主的美貌了,怎么辦?” 李少廷的馬策后一步,氣的臉色慘白:“二哥,這廝若真敢打悠容的主意,我拼著兩國戰亂,也要殺了他?!?/br> 季明德笑出一口白牙,忽而甩鞭策馬,沖向李少廷的馬,在馬腹將要撞到一處時勒馬拐彎:“那咱們就殺了他?!?/br> 一早兒,寶如才起來,楊氏就興沖沖的進來了,簡直張牙舞爪:“明德終于收拾那小丫頭了,她在后罩房里,發著燒了,沒人理?!?/br> 寶如自己揩著臉,笑道:“您又何必如此呢?快去給她請郎中,咱不能這樣欺負孩子?!?/br> 隱隱聽到外面有號角聲在響,這是朝廷迎汗王入城的入城儀式開始了。寶如心中總是不定,轉身正準備到上東閣的山坡上去看看外面,便見苦豆兒急匆匆跑了進來。 一看苦豆兒的眼神,寶如便心知是不好了。 果然,她道:“方才方少爺忙中偷閑傳來的信,說您家小少爺青苗不見了?!?/br> 寶如頭暈了兩暈,心說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不用說,肯定是尹玉釗發現了小青苗,把他給抓走了。 連著三日,寶如都在煎熬中度過。 李悠容怕老爹和兩個哥哥扛不過去,要把自己嫁去回紇和親,一直湊在寶如這里,默默的等消息。 這天快入更的時候,尹玉釗托人遞了信進來,是只亮油油的千足金長命鎖。這東西,還是寶如打給小青苗的,孩子戴了五年,除了洗澡從不脫身,既在尹玉釗手里,那孩子必定也在尹玉釗手中。 一院子的人都歇了,苦豆兒拽住寶如的手,向來沉默古板的小姑娘,狠憋著淚:“嫂子,我就說句難聽的,不過一個小孩子而已,死了你哥嫂還可以再生,您要去了,大哥這邊顧不得你,萬一那尹繼業強您,或者殺您,您和孩子就都沒命了?” 第203章 校場 寶如整整想了三天基本算是把目前的局勢給想通了。她道:“尹玉釗不會殺我也不會對我不好但他需要我去改變目前的局面我也一定會回來的。 若娘問起你就說我去洛陽看哥嫂了趕天麻亮走的讓她不要過多追問,也暫時不要把事情告訴你大哥,我肯定會好好兒回來的?!?/br> 披上披風系好束帶進榮親王府后,寶如還是頭一回一個人獨自出門。 入更了,榮親王府外侍衛重重把守森嚴苦豆兒和門口的侍衛盤桓了許久,寶如才被放出去。而此時的榮親王府只能出不能入已經戒嚴到形同戰時了。 此時季明德應該就在驛館寸步不離的跟著汗王薛育義。驛館離榮親王府并不遠寶如回頭遙望驛館的方向看了許久,忽而有個人上前一拽便將寶如拽入一輛馬車之中。 上車便有人將她捆了個結實,尹玉釗騎馬跟在側。 寶如不知他要帶她去那里掙扎著爬起來問道:“侍衛長,我家青苗可好?” 尹玉釗騎在馬上,忽而笑了笑,卻依舊不語。 他去的居然也是驛館。汗王大駕光臨,驛館中每日都熱鬧無比,尹繼業每夜開宴,在此與汗王把酒言歡。 不過汗王住在前樓,寶如叫尹玉釗抱著,是從后門送進去的。酒宴還在繼續,尹繼業只看一眼自家狗崽子的眼神,便知道他是真的把寶如給抓來了。 老國公一身酒氣,下了前樓,轉到后院,上了后院侍衛駐扎的小樓,見寶如手腳俱捆,坐在張簡易的架子床上。 臉兒圓圓,唇微厚,是個憨憨的稚像。 也有兩三年不曾見過了,老國公低頭看了許久,忽而回首,對尹玉釗說道:“不怪你牽腸掛肚,這小丫頭長大后,果真有點意思。薛育義要見了她,大概就不要勞什子的福安郡主了?!?/br> 尹玉釗無聲咧了咧唇,死死盯著寶如的眼睛。 他忍辱二十年,比一條狼狗還忠誠,卻始終得不到尹繼業的信任。他天天在四夷館裝瘋賣傻哄著寶如前去,尹繼業又焉能不知? 尹玉釗和寶如的血緣關系,尹繼業是知道的。同樣一個賤貨生的賤種而已,便同羅綺,當年其實也是他強暴的,若非歸長安后在趙府見她,尹繼業都想象不到自己玩弄過的女子,還能大張旗鼓搖身一變成為公主。 所以尹玉釗確實是他血親的兒子。 但為了能騙取白太后的信任,尹繼業從未將此事說出來。一母同胎的姊妹,尹玉釗有多愛趙寶如,尹繼業是看在眼里的。但他肯犧牲這份愛,肯拿自己的親meimei祭旗,只為千秋大業,這份犧牲,使尹玉釗獲得了尹繼業空前的信任。 尹繼業的手忽而掐上她下巴,帶著酒腥氣的,臭烘烘的手,寶如聞之便欲嘔。 尹玉釗的眼眶分明紅了,卻仍是一句話也不說話,猛然轉頭別過了眼。 尹繼業再笑:“聽說她懷孕了,不過算不得什么,待李代瑁父子死了,只要她能活下來,灌她幅墮胎藥,叫她替你生個干凈孩子出來。你這般忠心于爹爹,爹爹定不會負你?!?/br> 言罷,他親自試過繩子,看過綁的牢不牢靠,再將一間屋子里所有的地方都翻遍,看可有能助寶如逃脫之物,翻完之后,才算放了心,拍了拍尹玉釗的肩膀,道:“你去上差吧,這兒交給為父的人就好?!?/br> 尹玉釗銀盔白甲,還要入宮值宿,當著尹繼業的面走過來,忽而攬上寶如的頭,額底著她的額頭,低聲道:“對不起,青苗不會有事,只要肯聽我父親的話,你也不會有事,但李代瑁父子必須死,否則,我和我父親這些年的辛苦就全白費了?!?/br> 他手緩緩往下,撫上寶如的臉。寶如忽而湊唇,咬上尹玉釗的手指,狠命一咬,恰似當日的苦豆兒,咬出血來,雙目迸著怒火:“我就在此睜眼看著,看你父子怎么死?!?/br> 尹玉釗待她松了唇,也不揩那指上的血,盯著她的眼睛,語調溫柔到寶如簡直要起雞皮疙瘩:“寶如,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不介意你身子是否干凈,也不介意你懷著別人的孩子,待到將來我父親成這江山之主,你想在那兒自由的飛,我便帶你去哪兒飛,好不好?” 人又不是鳥,生來豈會飛? 寶如別過眼,道:“人果真能飛,你此刻就該飛上天,讓蒼天看看你的黑心黑肺爛心腸,叫它化道閃電劈了你?!?/br> 尹繼業哈哈大笑,拍了拍尹玉釗的肩:“無毒不丈夫,到如今,我才信你是我兒子?!?/br> 他回頭,豺狼一般盯著寶如的臉,獰笑道:“小丫頭,你祖父一門,是老夫殺的。你姨娘那個賤貨,從嶺南到涼州,千人騎萬人踏,是叫人生生干死的。 老夫是你們趙氏一門此生的克星,便你那蠢蛋哥哥,也得死在老夫手上?!?/br> 寶如道:“為何?國公爺,人做惡,總得有個原因,你為何要對我們趙氏一族趕盡殺絕?” 尹繼業頭發花白,滿身酒氣,兩目似鷹般盯著寶如:“沒有為什么。弱者被人踐踏,強者擁有一切,這便是人的宿命。你是弱者,但偏偏總是逃不開權力爭斗,就別怪自己一再遭人踐踏?!?/br> 寶如道:“正如您所說,我不過一個弱女子。若非你們追的太緊,那份血諭,我永遠都不會拿出來。何苦非得要殺我們全家?” 尹繼業笑寶如的不懂事:“傻孩子,依太后娘娘的意思,像你這種貨色,就該被賣到青樓,叫千人踏,萬人騎,狗屁的血諭,連你一起都將葬送。 是李代瑁枉開一面,要放你回秦州,讓你慢慢兒的吐口,死的干凈點兒??商笤趺磿敢饽??她要誰死,天長日久,那個人就必須死。你是,你的族人也是。所以,你死的越慘,老夫越能討得太后娘娘歡心?!?/br> 寶如道:“季明德不會放過你的?!?/br> 尹繼業仰天長笑:“他倒是想,可惜老夫計高一籌。一個秦州小匪,屢次壞老夫的好事。明日我便將你高高掛在旗桿,他若不肯扔械投降,我更命人往你身上射箭,將你射成個箭簍子,看他從是不從?!?/br> 寶如輕噓了口氣:“地獄空蕩蕩,惡鬼在人間,說的,就是國公爺您呢?!?/br> 就這樣,隔著一座樓,季明德連著幾日無休,寸步不離的盯著薛育義,卻不知道自己最軟的軟肋,已經落到了尹繼業手中。 有四個一看就是訓練有素,身帶功夫的婢子一眼不眨監視著寶如。 繩索捆扎的太緊,寶如要那婢子扶著,才能躺到床上去。到了這種關鍵時刻,最重要的就是保存體力,保養好自己的身體。 寶如睡到半夜,外面的歌舞歡笑聲不休,遂又掙扎著爬了起來:“好jiejie們,好歹解開繩子,讓我解個溺,好不好?” 兩個壯婦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道:“大都督說了,趙姑娘心機之賊,天下無敵。要尿你就尿在褲子里,待事情完了,侍衛長會替你換褲子的?!?/br> 倆人再相視,又是一陣怪笑。 寶如于是又躺了回去,外面吵吵鬧鬧,她還叫人捆成個蝦球一樣,居然也睡著了。 這一天是十月初四,是皇帝出城,要去檢閱回紇騎兵的日子。 李少源日奔夜趕,來牽制尹繼業那二十萬大軍,季明德帶著秦州土匪,要剿殺薛育義和尹繼業這兩條老狗和那五千精騎兵。 土匪是季明德的殺手锏,寶如便是尹繼業的殺手锏,可以想象,大亂之中,他只要把寶如綁在旗桿上,季明德和李代瑁兩父子,就只能等著束手就擒。 馬車搖搖晃晃,寶如叫兩個胖婦人簡直要擠成rou餅。 她今天越發病秧秧的,蠟黃著一張臉,隨時欲嘔。一個婦人看不過眼,給寶如喂了兩口干餅子。 寶如笑著說了聲謝謝,就著那婦人的手啃了半塊干餅,又喝了她幾口水,轉眼,車已經到校場外了。 四個婦人里面,就這個好說話一點。寶如兩只小手作揖,悄聲道:“求您了,趁下車的時候,讓我解個手吧,懷孕的婦人尿多,我真要尿褲子了?!?/br> 那婆子看了眼另一個,恰好此時馬車停了,已經到校場外了。她讓另一個先下,自己轉過身,道:“就地解了吧,一會兒我還得把你的手捆起來?!?/br> 寶如只得將就著在馬車里擠了點尿出來,婦人解溺,味道自然不好,那婆子只得打起簾子散味兒。 趁此,寶如也打量了幾眼外面的情形。 外面一望無際的白,宛蜒似條玉帶,在高懸的明月下泛著冷光,這是結了冰的水。距長安不遠,能有如此一片冰場的,寶如想起來了,這是結了冰的灞河,灞河畔有駐扎京兆禁軍的校場,這是今天皇帝閱兵的地方。 尹繼業確實命人把她帶到校場來,是想牽制季明德了。她穿好褲子,便屈膝上前,乖乖的把兩只手送給這胖婦人。 人心都是rou長的,便天下再窮兇極惡的惡人,對待寶如這種人的時候,總會流下兩滴屬于鱷魚的眼淚。 但尹繼業的手下可沒有這等好心。婆子勒rou三分,將寶如捆了個扎實。 皇帝要御駕親臨,檢閱騎兵。此時月明星稀,回紇綺兵已經用罷早飯,正在擦拭兵器,整理著裝。 季明德策馬到灞河岸邊,冬月間冰封的河面被一座大壩截停,唯獨澗隙中往外排著水。 這座大壩,灌溉著長安周圍一片又一片的農田和菜田,是壩,又是橋,橫在灞河之上。 校場內火焰燃燃,兵甲之聲不絕于耳,緊緊相鄰的灞河卻一派寂然?;仡^,高高的旗幟隨風烈烈飛揚,他攥了攥手中佩劍,閉眼定了定神,轉身策馬回長安,去迎接天子儀駕了。 下馬車的時候,寶如深吸了幾口氣,忽而一笑,頭一次和肚子里的孩子說話,居然頗有幾分尷尬:“季棠,你知道你叫季棠吧?!彼舐暯械溃骸疤奶?,坐穩了,娘要飛啦!” 校場之外,是灞河沿畔。寶如小時候隨祖父來過這地方。 宰相和大都督巡營,除了正門之外,還可以通過灞河上的大壩,直通主帥樓。趙相當年為宰時,經巡校場,就經常從這條大壩上走。 這也是尹玉釗想要的,他雖只字未透,但既是一母所生的兄妹,寶如就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綁她給尹繼業做投誠,想換取尹繼業的信任,這樣,尹繼業在這亂局之中,就會給他調兵令,他有了調兵之令,才能反殺尹繼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