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也是因此,尹玉卿在榮親王府,比李悠容還驕縱自在。有那樣一個爹,在這府中,連李代瑁都要給她三分薄面的。 她咬了口桂花糖糕,將剩下半塊放進了盤子里,撇了撇嘴角道:“祖母小廚房里這幾個廚子也該打出去了,放這么多糖,都甜到齁了,想打死賣糖的不成?” 人在年青時口味淡,老來舌頭麻木,吃食的味道自然要重些。 老太妃嘗了一口,究竟嘗不出甜來,臉色黯黯,轉身看寶如:“寶如也覺得甜的齁人?” 寶如一笑,將整塊餅都吃了:“我倒不覺得?!?/br> 尹玉卿噗嗤一笑:“她?打幼兒鉆糖眼兒里面的,能知道甜不甜才怪?!?/br> 尹玉卿站了起來,一笑道:“二嫂,后兒就是我爹的五十整壽,咱們府里娘不在,你就是長媳,你是跟我一同去,還是等正日子一早上門去拜?” 齊國公尹繼業在邊疆擁兵自重,恰是因為五十大壽才還朝的。每一年他大壽,滿長安城的權貴們皆要窮盡天下奇珍異物給他祝壽,誰去了,送了什么他或者不知道,但誰沒去,沒送什么,叫尹繼業知道,手下一條好狗是尹玉釗,必定咬的他一年之內大傷元氣。 所以便是各大王府,為了尹繼業的五十大壽也是絞盡腦汁,幾位王爺想必也要親赴。 寶如初初入府,雖季明德答應她只在府中住三個月,但這三月之內,與尹玉卿之間,只怕又得一場好斗呢。 她一笑:“祖母怎么說?!?/br> 她是想試試老太妃的態度,畢竟當初,可是老太妃請她入府的。把孫媳婦請進來,再叫人欺負,只怕不好吧。 人老了,活的便是兒子的臉面。朝廷都得倚仗尹繼業,老太妃自然也要給尹玉卿面子,出口便是商量的口吻:“寶如珠算打得好,我這屋里的帳,也有積年沒算過了,明后兩天,我想讓她替我盤盤帳,你爹的壽宴,讓悠容代祖母前去,如何?” 尹玉卿懵懵懂懂,其實也不知道朝政復雜,更不知道那些陰私,但打小兒叫她欺負慣的,今日終于揚眉吐氣,眼見得寶如和老太妃皆一臉簌簌,心下暗笑,道:“我也不過說說,二嫂也是辛苦,這打珠算的手藝,我記得還是為了能嫁給少源,邊哭邊學的呢。 那會兒,少源為了逼你學珠算,沒少往你手上放戒尺吧?” 一清早就戳人的痛處,寶如一笑道:“世子妃這話說岔了,佛家有句話,叫明心見性。無論珠算還是讀書識字,皆是為了充實自己而學。 打個很好的譬喻,我讀過書,所以我知道,與人相談,要推其長,諱其短。而世子妃不曾讀過書,所以當面將長嫂與丈夫相提并論,面上也毫無羞色。 這,恰是讀書與不讀書,學與不學算盤的差別呢?!?/br> 拿自己丈夫的舊事來取笑長嫂,確實有點兒太過了。 尹玉卿是武將世家出身,讀書只為妝門面,聽寶如長篇大論了一通,聽來聽去總之自己沒理,氣不過,不知該如何反駁,又道:“我嫁過來那日,說起自己識字少,不能出口成章,怕要惹公婆厭憎,母親當時就說,讀書是男子的事。 便是要理家,有個好管家婆子便可,女子一雙細手就該好好養著,何必費著勁兒習字繡花,打算盤,那可都是下等人家的婦人們,迫于生計才會做的事呢?!?/br> 李悠容頗不好意思,小聲提醒道:“二嫂,母親的珠算就打的極好,這種話可不能亂說?!?/br> 尹玉卿自知道季明德是李代瑁的長子之后,攢了好些日子,只待寶如入府之后,將當年所受的羞辱統統還給寶如,也要叫寶如知道自己如今在王府中翁姑疼,丈夫愛,過的不能再好。 明知說錯了話,她還不改口,又道:“二嫂當年想必就是學珠算學的太辛苦,乍乍然親事不成,惱羞成怒,才會千里使仆投毒,害少源的吧?!?/br> 千里投毒這件事,至今寶如還背著黑鍋呢。 她擱下粥碗,見老太妃也一臉肅沉看著自己,笑了笑道:“世子妃,曾經我和世子爺訂婚的事情,滿長安城的人都知道,這也沒什么不好意思。 我千里路上寄過一封信給世子爺,既入了府,黑鍋我也不打算背,那封信,不請你轉告世子爺,叫他拿出來,咱們當面一對,不就什么都清楚呢?” 那封信,其實早叫李少源給哄走了。但拿到信之后,李少源不曾鬧過,也沒說什么,顯然顧氏做的絕密,蒙混過關了。 想到這里,尹玉卿一笑道:“正好呢,今晚我就叫少源把信拿來給二嫂看看。否則二嫂總說冤枉,非我不是,也成了我的不是?!?/br> 她說罷,帶著自己的丫頭們離去。 老太妃輕輕嘆了口氣,道:“寶如,少源癱瘓于床整整一年多,于一個正值青茂的少年來說,你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那封信我也看過,果真是你的筆跡了。 你和少源都已各自成家,一府之中和為貴,我看此事就算了,那封信,也別看了,那件事就這樣過去,好不好?” 寶如笑了笑,柔聲道:“祖母。雖說一府之中和為貴,但家和不是和稀泥,若大家心中皆有芥蒂,面和心不和,早晚不得被那根刺捅到頭破血流? 此事,我必得較個真兒不可?!?/br> 既入了榮親王府,趁著這三個月,當初的冤屈,就必定要洗涮干凈。 至于得罪不得罪尹玉卿。榮親王府別人怕尹玉卿,要寵著縱著,寶如打幼兒就沒有給尹玉卿慣過毛病,如今當然更不會忍。 小皇帝李少陵早晨上朝不過點個卯。只待文武百官早朝拜罷,兩行大太監和禁軍侍衛便會把他護送回延正宮。 才不過十歲的孩子,雙眼格外的大,與李少瑜有些肖似,但不是李少瑜那般嬉皮笑臉的無賴像。 他遙指內侍搬來杌子,笑道:“朕昨夜聽二叔說,二哥曾是秦州解元,還娶了朕的寶如jiejie,如今再不論當年,你能回朝,認祖歸宗,于我大魏皇廷,便是莫大的幸事?!?/br> 官話說的滴水不漏,說話時兩目定定望著對方,有點刻板,不像個才十一歲的孩子。 季明德見內侍奉了蒲團來,起身再行三拜九叩的大禮。 禮罷,隨小皇帝出了交泰殿,在游廊間踱步。 李少陵又問了幾句土蕃與秦州之間的狀況,聽季明德說起邊境上的磨擦便皺起了眉頭,兩只小拳頭一握,恨恨道:“顯然,朕的一個jiejie和蕃,并不能一勞永逸,解決土蕃這個難題。朕只恨自己身體孱弱,不能提槍上陣,與土蕃那等蠻子對仗一番?!?/br> 季明德拱手道:“皇上尚且年幼,若果真有此心,臣自愿請纓,代您達成?!?/br> 第129章 紅燭 李少陵笑了笑:“便戰咱們也得先與二叔商量才行。國之大事全在二叔手中他是朕的叔父亦是朕生平最信的先生他說戰咱們才能戰。國事他胸中自有丘壑此事,你與他議吧?!?/br> 顯然,小皇帝對于自己的二叔滿心佩服。從他這兒請戰,也是徒勞。既如此,季明德也不廢話抱拳一禮轉身便走。 面見罷皇帝,退出延正宮時遠眺沉香亭白明玉隨著個穿明黃色大袖的婦人站在白玉欄桿處。不必猜能在這宮里穿明黃衣飾的必然是白太后。 季明德并不近前只遙遙行了一禮,便退出了延正宮。 寶如回到海棠館幾個大丫頭干活的干活兒,做繡活的做繡活兒寶如想起自己帶來的的苦豆兒轉到后面小花園,才見她正蹲在井邊悶頭悶腦洗衣服。 葡萄繁嘟嘟的,寶如在石凳上坐了,見她使勁兒搓著件男子的白色中單,背上整片的血跡斑斑,驚問道:“苦豆,這是誰的衣服?” 苦豆不好再瞞寶如,雙手展開那整片染紅的破衣:“昨夜大哥三更半夜闖進來,扔給奴婢,要奴婢洗的?!?/br> 寶如指了指背,道:“他背上的傷,也是你縫的?” 苦豆兒點了點頭,見寶如仍還盯著自己,低聲道:“奴婢原來在大房,有一回撞見大哥受傷,替他縫了回傷口,凡那之后,他若在秦州城受了傷,傷口都是奴婢縫的?!?/br> 寶如輕輕哦了一聲,道:“原來你們在秦州的時候就認識?!?/br> 苦豆兒再點頭,埋頭又悶悶的去搓衣服了。 寶如此時才省悟過來,季明德和苦豆兒原來是舊相識,替他縫過傷的小姑娘,之所以被季墨抓住,也是因他的緣故,他倒好,差點就把這丫頭給生生打死了。 寶如一把拖過木盆,道:“冷水是洗不干凈血的?你燒壺熱水,再找把堿面來,我教你把這衣服洗干凈?!?/br> 苦豆兒提了壺熱水來,看寶如打上胰子搓著,坐在了她身邊:“上回咬了嫂子的手指,真是對不起?!?/br> 寶如笑道:“這值當什么呢,咱們皆是秦州人,我拿你當meimei的?!?/br> 苦豆兒咬了咬唇,低聲道:“雖縫過幾回傷,我于大哥那個人,全然沒有半分別的心思,或者嫂子要笑,但果真如此?!?/br> 若是別的主母,便表面大方,總歸要拐彎抹角問兩句,苦豆兒怕寶如也是那般,倒叫自己難做人。 豈止她顯然是真的不在意,懵懵懂懂,認真搓著哪件血衣。 苦豆兒身手不凡,自然也有自己的骨氣,若寶如疑心,拈酸吃醋,她或者會解釋幾句,但心里總會有隔閡,不定找個日子,也就轉身離開了。 恰是寶如這般混不在意,倒叫她又憐又放心不下,反而盡心無比的,從此呆在寶如身邊了。 寶如倒叫苦豆兒逗笑,她并不曾懷疑過這些丫頭們,畢竟季明德那惡鬼樣子,是個丫頭都怕的,便她,也是叫他半威脅半恐嚇,否則日子簡直過不下去。 季明德不肯細說原因,寶如暗猜他當是要辦一件大事,大約三個月后,事情就能辦完,辦完之后,他便準備離開長安,回到秦州去。 寶如究竟猜不出那會是件什么樣的大事兒,況且于外事上全然無力幫他,想來想去,憐他昨夜失血過多,遂打算替他補一補身體。 趙放寒門及第,位及人臣,腦子自然沒話說。趙秉義考舉入仕,當然也不是笨人。趙家到了第三代,寶如和趙寶松記性不好,腦子還慢半拍,皆是三歲還說不全話的悶葫蘆。 為了能讓他倆的腦子靈光起來,嫡母段氏不知從市面上買了多少豬腦花回來。 因怕寶如知道是豬腦不肯吃,段氏一直哄寶如,說那豬腦是豆腐腦兒。每日一碗豬腦花,趙寶松勉強考了個進士,寶如雖笨,反應慢,但總算不至于呆掉。 吃啥補啥。寶如深信這一點,于是便準備弄些豬血豬肝回來,替季明德補補血。 王府自來的規矩,食膾必精,餐桌上連肥rou都難得一見,下水和血類更是永久都不可能上桌的。所以要從大廚房點血和豬肝是不可能的。 她也不帶王府的丫頭,只帶個苦豆兒,自后門上出府,往東市后的菜市上去轉悠了。 明明是個不會做飯的人,進了菜市看什么都新鮮。 東市周圍皆是達官貴人們的府第,便菜,也比曲池坊的賣相更好,更水靈新鮮。寶如左看看右看看,到個豬rou攤子前,跟在屠戶的屁股后面問西問東,便是要問,那種血吃了最能補血。 她太好學,恰那屠戶又是個嘴巴溜的,倆人拉了半天的話兒,屠戶便聽出來了,這小娘子是丈夫受了傷,要給丈夫補身體。 瞧她小小年紀便懂得惜疼男人,屠戶一高興,便將留給宰相謝振軒的一碗心頭血送給了寶如。另外多囑咐了一句:和著韭菜一起吃,那心頭血才算大補。 寶如連連點頭,儼然認真好學的孩子,捧著碗血,顫危危的回府。 苦豆兒拉了她一把,指著不遠處一個攤子前正在挑菜的個丫頭道:“嫂子,我瞧那丫頭像是王府的丫頭,王妃不是不準私設伙食的么?怎的大丫頭也到這市場上來挑菜?” 寶如遠遠瞧了一眼,恰是王妃顧氏房里的黛眉,瞧起來躲躲閃閃的。 顧氏出門,所有的丫頭全帶走了,若這丫頭跟著顧氏,也該在洛陽才對??此环挥腥税l現的樣子,寶如拉了苦豆兒一把,道:“她們的事兒咱們再不管的,回家吧?!?/br> 回來之后,一個小吊爐上煙熏火燎弄了好半天,待晚上季明德回府吃飯時,一桌子的口蘑蝦仁、燕窩鴨絲、人參燉烏雞等名菜之中,赫然擺著兩碗看起來又黑又醬的東西。 寶如一直在等他。 季明德自院外走進來,寶藍面的袍子,在外走了一天,淡淡一層胡茬略有些風塵氣,大約不甚習慣院子里三四個貌美多嬌的丫頭,自打進門就瞪著秋瞳和青蘅,直逼著兩個丫頭退到后院去了,才進了正房。 早備好的熱帕子,寶如遞給季明德,伸手接過他解下來的緞面袍子,將那件青直裰遞給他,看他系好衣帶,指著桌子道:“快瞧瞧,今兒有我親自給你做的兩樣菜,最能補血的?!?/br> 一碗黑乎乎的,應當是湯類,上面還飄著幾株綠葉,聞之一股腥味。 再看另有一碗,切成薄片,炒成黑乎乎的東西,聞之也是一股腥。季明德早知寶如做的飯難吃,所以從來不敢讓她做飯,見那兩盤東西嚇了一大跳,指著道:“何物?” 寶如拿調羹舀了一勺膩乎乎的東西過來,柔聲道:“今兒我特地挑了三四家,這是豬的心頭血,帶拿它煮韭菜,最能補血生精的,快吃了它?!?/br> 季明德接過勺子來,聞了聞,韭菜的腥氣和著豬血的膻氣,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偏寶如坐在對面,兩只眼晴定定的瞅著,顯然是非等著他吃不可。 季明德幾番下不去嘴,看她一臉的期待,又不好說難吃。捏著勺柄,搖搖欲顫。 寶如自己也知道這東西難吃,再看季明德猶如臨死犯人般灰敗的臉,憶起每每老太妃生病,耍賴不肯吃藥時,王妃顧氏便要多煎一碗,自己吃一口,給老太妃喂一口。 她意欲學回王妃,接過勺子學著顧氏的溫柔:“良藥苦口利于病,來,我吃一口,你吃一口,好不好?” 季明德不信寶如真能吃下去自己做的這東西,定眼看著,便見寶如伸著舌頭舔了一舔。她還抿了抿舌頭,瞇眼點頭:“雖樣子難看,但果真好吃,我都嘗過了,快吃?!?/br> 分明舌頭都未沾到就說好吃。季明德滿滿挖了一大勺,親自喂到寶如嘴邊:“你若肯吃了這一口,我便吃掉這一整碗,好不好?” 莫說吃,聞一口都要吐的東西??蓜谒脗€小手爐裝著銀霜炭吊了好半天,寶如見季明德總不肯吃,壓低聲音道:“你若肯把它吃了,今夜我還許你睡到一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