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布下面遮著的,是個死人。 季明德一步步走過去,戴上皮手套,掰過這死人的臉。 這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名叫土旦,活著時膚色古銅,腰長腿短,是天生馬背上的騎手。從遙遠的安多而來,聽聞秦州富庶,一年前至秦州燒殺擄虐。 季明德第一次見他,他騎在馬背上,以繩拖著個秦州本地少女,拉她淌過一叢叢的野沙棘林子。七月正銳的沙棘刺蕊掛去少女的衣著,掛爛她的身子。 土旦策馬揚鞭,縱馳于沙棘林中,讓那不過寶如大小的少女,鮮血遍染整座山坡。究其原因,不過是他叢田里拖她出來要強時,她搧了他一巴掌而已。 在整個秦州境內,他這樣侮辱并殺死的少女,不下十個。 他是季明德的籌碼,也是土蕃贊普赤東的逆鱗。被秦州土匪捉回來整整一年,李代瑁為了能把他送回土蕃,不惜給季明德下跪,誰知他竟死了。 “怎么死的?”季明德抬頭已是滿眼戾怒。 方升平身后一人撲通跪地,道:“胡蘭香奉命伺候他的起居,一直被他欺負。前兒打的狠了,胡蘭香要跑,他不知從那里弄來把小匕首,將那丫頭的褲襠扎了個稀爛。老子當時也是生氣,一腳踹過去,踹破了他的脾臟?!?/br> 季明德一把蓋上白布,道:“死性不改,還敢打女人,那就是他該死。一個死人,送給李代瑁也求不了和,索性留在義德堂,做好防腐給孩子們學醫用吧。 大戰不可避免,你們回秦州準備吧,頂多半個月,我就回來?!?/br> 滿室黑鴉鴉,兇神惡煞的土匪之中,季明德一襲青直裰,眉溫目潤,秀鼻懸梁,男人之中少有的清白玉面,面龐清儔,堅毅。 上輩子并沒有土旦被俘一事。土蕃人娶?;酃?,也不是為了答應李代瑁的求合,不過是為了迷惑大魏王朝。他們在今年的三月大兵壓境,占據整個隴右,駐兵關山西麓,秦州全部淪陷,化作一片焦土。 季明德在拜堂的前一夜重生,過了三日便出門,捉土旦,以期能壓制住想進軍的赤東贊普, 但大戰無可避免。他不過一個小舉子,若想真正插手戰事,就必須進入這個王朝的權力中心。原本,他是豈圖已科舉進階,于朝中找個能輔佐的良才,助他打贏這一仗的。 可來長安眼看三個月了,他遍及朝野也找不到那么一個可輔佐的良才。 既如此,有些事就必須得自己上。所以他才要一回一回,以強腕對抗李代瑁,讓李代瑁在心理上對他臣服。 但既然土旦死,就沒了迂回的時間,他得用更狠毒的方式,叫李代瑁吐口,給他兵權。 當秦州將成一片焦土,若要開戰,寶如也不能帶在身邊,算來算去,榮親王府仍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他才會把寶如帶回榮親王府。 出義德堂已是半夜,離榮親王府并不算遠的距離,季明德也不騎馬,想走回去。 月明星稀,影子長長。恰是當日寶如逃過命的那條窄巷,季明德行至巷中,墻頭人影幢幢,前后腳步沙沙。 鐵器錚錚,是青銅弩上弦之聲。季明德赤手空拳,止步。便見巷頭月光下站著個少年。 那是坎兒。自打一入長安,他就混進了齊國府,在二門上當差,給他做眼線的。 第127章 打草驚蛇 明殺不成季明德著坎兒給尹玉釗來了個陰的。 和尹繼業的妾私通不過是明面上被捅出來的原因。實際上尹繼業之所以大怒是因為發現尹玉釗私底下與他手下的將領們相交好打探涼州都督府的機秘軍事。 好比太子□□若尹繼業死整個齊國府并涼州都護府都將落到尹玉釗手中。老爹正值壯年,兒子卻起了□□的心思,尹繼業勃然大怒恰又在妾的床上發現尹玉釗的私物,一怒之下才要殺他。 既坎兒被清出來,顯然尹玉釗今日非但未死還重新獲得尹繼業的信任回到皇宮調動人手,這是來伏殺他了。 土匪最擅長的就是布陷井。 站在巷子盡頭的坎兒就是那個陷井他是土匪眼晴自然尖利無比早看出來坎兒已經死了不過是被釘在木架子上放在巷口做誘而已。 季明德輕掖袍簾,往腰帶上輕輕掖著忽而邁步,如弦上利箭般往坎兒跑去只聽兩旁高墻上鐵矢刷刷沒入石板激起火星四濺。 青銅弩雖力道驚人,但每次只能發一發箭矢,在發箭到裝箭之間,至少得有三息的時間,要用來裝箭矢,上弦。 起跑不過三步,引出所有埋伏的銅駑,季明德在巷中生生止步,旋身暴起,迎頭躍入箭雨之中。 刺啦一聲,一支鐵矢從他背部穿過,借著墻頭伏兵兩人上弦拉弓的機會,他已躍上墻頭,不過轉眼之間,手中一枚鐵矢已扎上伏兵的脖頸。 尹玉釗親自迎戰,二人從天上打到地上。季明德一根鐵矢,迎尹玉釗的滿身兵器,最后將尹玉釗逼停在窄巷之中。 尹玉釗并非能力不及,只是今天剛叫尹繼業吊起來打了一頓,像個狗一樣抱著尹繼業的腿哭了半天,被吊到險些斷腿斷腕,身上還有傷,才落于下風。 伏兵收攏,在窄巷中重重逼近。 季明德便殺了尹玉釗,今天也逃不出這重重包圍。 他道:“侍衛長大人,咱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的,可你招惹我家寶如,非逼季某拼個玉碎瓦全。齊國府的基業千秋萬代,你是要要辦大事的人,為了一個婦人而栽船在陰溝里,不值得吧?!?/br> 齊國公尹繼業早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唯獨李代瑁是個絆腳石,也是塊巨石難以撼動。 季明德是他以備殺李代瑁最好的兵刃。玉釗并不敢真的傷殺明德,只是吞不下險險叫他害死的惡氣,才會半夜伏兵來教訓他一回。 鐵矢眼看穿喉,尹玉釗緩緩舉高兩只手,求饒的語氣:“季明德,論理來說,雖無血緣,但我是趙寶的舅舅。就算有些事情惹到了你,又何必趕緊殺絕?” 尹玉釗和寶如在胡市上的談話,野狐聽在耳中,全報給了季明德。 季明德私底下也查過,尹玉釗出生于日月山下,身世確實對得上。這個人在他走之前,肯定是殺不掉的,但留著,又始終是個禍患。 好在他服軟的夠快,季明德緩緩松了鐵矢,低聲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須知,你可以招惹她,但我一定會要了你的命,所以,放聰明一點,不要跟自己的命和前程過不去,嗯?” 尹玉釗緩緩揚手,重重包圍閃出一條道來,一巷子的黑衣人,目送季明德至坎兒面前。 他在坎兒面前站了許久,忽而又折了回來,疾步走到尹玉釗面前,手中一根鐵箭矢迎肩劈下,咬牙切齒,嗓音嘶啞,如咆哮的風雷:“去,滾到我兄弟面前,給他磕三個響頭?!?/br> 事實上是尹玉釗自己太不謹慎了。 本該和寶如淡如水的交往,一步步誘她卸下心防的,誰知仿如著了魔,上了癮一般,一回又一回,他總是期待和她見面,總愛逗她兩句。 那種迫不及待,歡喜雀躍的心情,就想當初在西海,同羅綺被賣到王府做奴之后,他七八里路程,披星而去,戴月而歸,每日跑著去看她一樣。 明知季明德是個悍匪,急赤紅眼,眼中唯有個趙寶如,還妄圖那種隱秘的關系能夠一直延續下去,以致打草驚蛇。 如今再悔,晚矣。 但趙寶如對于這種隱秘的,私相往來的關系,應當也存著些好奇心吧。畢竟,她至今還在對季明德隱瞞,既如此,他依舊有機會,只要不打草驚蛇,驚到季明德就好。 站在深而黑暗的巷子里,尹玉釗咧唇而笑:也許,她是整個大魏國中,唯一能殺掉季明德的人呢。 榮親王府打有府以來的規矩,所有人五更必須起床,然后前往盛禧堂給老太妃問安。 李代瑁是自己的老規矩,四更便起,由僚臣們陪著,在王府后的大花園里散步,聽僚臣們講古論今。然后便往盛禧堂,陪老太妃吃茶,聊些閑話。 不一會兒李少源兩口子進來了。 尹玉卿穿著件豆綠色的妝花褙子,肩披一方平繡盤花四合如意云肩,臉上胭脂淡淡,乖乖跟在李少源身后,進來便行禮,站到了一旁。 李悠容是陪老太妃住在盛禧堂的,這會兒也才出來,一襲桃紅緙絲面的通袖襖兒,面容與母親顧氏頗為神似,站在了尹玉卿身側。 此時天才剛亮,老太妃怕寶如和季明德不知王府規矩,使著悠容道:“去,叫叫你二哥二嫂,讓他們也來,聽你爹交待幾句,你二哥今天還要隨你爹入宮了?!?/br> 尹玉卿側首在李悠容耳邊,道:“我剛才路過,海棠館還黑燈瞎火的,新入府頭一夜,大約折騰的厲害了,必定還沒起了……” 李代瑁不喜孩子們話多,尤其在長輩面前要有規矩,李悠容見父親眼睛掃過來,忙往旁邊退了一步以示清白。 正說著,季明德兩夫妻進來了。 季明德穿著件寶藍色凈緞面的直裰,清眉秀目,五官堅毅。寶如跟在他身后,著蜜合色的對襟襖子,芽黃色的輕綃長裙,大清早兒的,進門便是勾著唇在笑,倒惹得一早眉頭不展的老太妃也是一笑。 倆夫妻這才是正式入府的拜見。季明德周周正正給老太妃行正揖禮,三叩九拜的大禮,接過丫頭手中的茶奉上,吐字朗朗,叫了聲祖母。 寶如緊隨其后,行禮奉茶,亦是響亮亮叫了聲祖母。 王妃顧氏去洛陽賞花未歸,暫時就不必拜了。 李代瑁還是早起時的道袍,大約形肖又比自己年青的兒子讓他覺得不自在,打孔廟那一夜后,李代瑁便刻意蓄須,胡須遮了大半邊臉。只此人生的秀致,胡須亦柔,不曾結虬亂乍,也掩蓋了他原本常冷的面容,倒是平添幾分和氣。 他大約也在等兒子斟茶來拜。寶如還在蒲團上,亦望著季明德。 老太妃雖不知明義之死的詳細情況,但兒子不肯認大孫子,圍追堵截到差點激起十三州舉子鬧事,她是知道的。 孫子是認回來了,但父子間相互的心結怕還要很久才能解。 眼看季明德轉身走到李少源身邊,和李少源兄弟站到了一處。老太妃笑著解圍:“你們的茶我吃了,至于父母,待明德從宮里出來,正式定下身份再拜吧?!?/br> 李代瑁還要從季明德手里討土旦,不敢狠得罪他,出口便是商量的口吻:“從今日起,為父替你重新上戶籍。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這名字很好,也不必再改他,往后季字去掉一撇,你便是我李代瑁的長子,如何?” 季明德道:“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既生時姓季,此生都姓季,也永遠是季丁的兒子,改姓的事,就免了吧?!?/br> 李代瑁氣的臉色鐵青,閉了閉眼,攥著茶杯正想發火,老太妃笑呵呵道:“于此事,我昨兒想了一夜。明義未成親而死,也無遺留子嗣,若要將他的名字寫上玉牒,納入皇家家譜,禮部和太常寺先就不同意。 明德不欲更姓,也是要回報季白對他的養育之恩,咱們不能為此而逼孩子。我做主,為去了的明義改姓,將他的名字報至太常寺,上玉牒。至于明德,就頂明義在府中的身份,咱們都知道是兩個孩子,只報一個就可,老二你看如何?” 這樣一來,季明德將擁有兩個身份。在外是季明德,到了榮親王府,便是李明義。 李代瑁一起身,李少源兄弟也要去上朝了。 滿屋子的人,男女分站兩列。寶如昨夜叫季明德一直鬧到四更,他背上還流著血,后來掙破了傷口,又重新縫了一回。 所以寶如不過瞇了個眼便起,此時腦子還昏昏沉沉,當著一屋子人的面,又不好問他那傷口可還疼,要不要換回藥再陪李代瑁入宮。 女人們出門送至廊下,季明德走在最后,回頭問寶如:“我走了,你一個人可能應付?” 寶如默默點頭,伸手推了一把,他背上新包扎過的地方驟然一僵。 尹玉卿是這沉悶灰鴉的清晨唯一一抹歡快,笑聲銀鈴一般:“昨兒你就答應好的,今夜早些回來,明兒一早隨我回娘家,可不能忘了?!?/br> 李少源陰沉著臉,目光漫不經心滿屋子掃了一圈,至寶如身上時略停了停,隨即便往外走了。 第128章 明心見性 再回屋兩個孫媳一個孫女才要陪老太妃用早餐。 大鍋熬的薏米紅棗粥一桌子的點心老太妃自己居中坐著將寶如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指著一碟藕粉桂花糖糕道:“這是你愛吃的東西我特意交待小廚房做的,嘗嘗,可還合口味?” 寶如因為牙疼忌甜口有些日子了,既老太妃特意給的,當然不好推辭于是挾了一塊。桂花甜口糯米粘粘,中間攙著脆脆的藕片極好吃。 老太妃小廚房里的點心這么多年一直都做的很好就是太甜了點。 尹玉卿也挾了一塊笑道:“昨兒我不過念叨了句我爹打肅南帶回來的乳酪好吃,可惜吃完了。眼看入更少源非得要差人到我家去取,我就勸了一句何必呢后兒我爹五十整壽,橫豎明天我們要回去的,何不等去了再吃? 這不,他打回大理寺以來沒有休息過,明兒特特休沐一日,要陪我回娘家給我爹祝壽呢?!?/br> 老太妃笑道:“去吧去吧。你爹難得回京述職,又逢五十大壽,你們回去敬敬孝道,是應該的?!?/br> 齊國公尹繼業和李代瑁,打寶如記事以來就相互看不順眼。 一個文臣一個武將,先帝在時,李代瑁還曾因為尹繼業佩刀上朝,太極門前不下馬,在朝堂上當眾搧過尹繼業耳光。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與突厥開戰之后,尹繼業擁兵自重,權勢滔天,倆人當然更加不對付。直到公主和蕃一事時,尹繼業立薦李悠悠,保下悠容,再把掌上明珠嫁給癱瘓在床的李少源,帝國的輔政大臣和封疆大吏,才算和解了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