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李代瑁穿著一品大員官服,自洶洶燈火中邁著八字步,冷冷雙目掃過,便巡全場,沒有找到主謀季明德,倒是看到寶如站在十幾個舉子之中。 她披著銀白面的披鳳,發髻高高綰起,十三州舉子的帶頭人中唯一的女人。站在一眾舉子之中,一身銀白,火光洶洶之下,美的像朵白山茶花一樣,卻不卑不亢,圓圓一雙眼兒,亦回盯著他。 舉子們之所以尊她,是因為她是丞相趙放的孫女,還曾在芙蓉園的高臺上,持劍怒罵權宦王定疆,趙放因為科舉舞敝被黜,從此之后,會試便由皇族監國,平民考官與裁卷徹底退出了科舉考官之列。 以她起頭,名為趙放平反冤屈,揭科舉的黑幕,實在名正言順不過。 李代瑁目光在寶如身上停了停,一把揭過貢桌上所擺的一張張手諭。 戳著他的私章的手諭:秦州舉子一個不錄,廬州舉子一個不錄、揚州舉子一個不錄…… 唯有秦州那一張是真的??墒钦孀黾賮砑僖嗾?。 季明德不知從何處得到這張手諭,調動大魏十三州的舉子,想要圍攻貢院。此事若是鬧到貢院,兩大輔政大臣帶頭作弊,排除異已,內定進士名額,這樣大的事情,會驚動朝野,動搖整個李家王朝的基石。 一張張掃過去,李代瑁嘩嘩兩把團成了球又將它們全都撕成碎屑,揚天而灑:“今科會試成績作廢,待五月重開恩科。 屆時考官與總裁卷,亦全部重新換人,考題也不由本王再擬,大家都散了吧!” 只得他一聲令下,所有禁軍通時亮出矛頭,對準十幾個舉子。顯然,此時再不退,再鬧事,李代瑁就要大開殺戒了。 來自大魏十三州的舉子們的帶頭人,紛紛轉頭,去看寶如。 畢竟此事由秦州舉子起頭,季明德是領頭人。領頭人叫朝廷監禁,身為前宰相之女,季明德的內人,他們皆要聽寶如的。 寶如心中亦犯了難。 今科成績作廢,總裁卷換人,重開恩科。李代瑁給出的讓步,是朝廷所能做的最大讓步,也是這些舉子們鬧事的目的所在。 此時若再鬧,以李代瑁的性子,將這十幾個舉子團滅于孔滅之內,捂嚴消息不發出去的話,人白死了,也許爭取來的退讓,也會一概作廢,那舉子們這些日子來的商議計劃,又有什么意義? 雖來時不曾談過,但寶如覺得,季明德也不想朝廷亂,天下亂,他想要的,也是一個公正的裁決結果而已。 她近前一步,朗聲道:“王爺,這些舉子,皆是大魏十三州每一州的解元,他們二十年寒窗辛苦,是想以已充作朝廷的棟梁,為朝廷作事,并不想要朝廷亂,也不想要天下亂。只要您能保證會試結果的公正,我代他們答一句,今日孔廟內的事情,他們會閉緊嘴巴嚴守,決不會傳出去一句?!?/br> 舉子們紛紛點頭:“吾等只想要個公正的裁決?!?/br> 李代瑁背身,望著先圣人的塑像,閉了閉眼,緩緩伸出一只手來:“李某在先圣面前起誓,從李代圣起,總裁卷與同科官全從民間選取,若查出貢員之中有同考官作弊,當街腰斬,以示其警?!?/br> 當著先圣起誓,以李代瑁的為人,是會說到做到的。 寶如朗聲道:“大家的辛苦沒有白費,只是要勞大家五月重考一回了,我在這里,替明德謝謝大家?!?/br> 李代瑁忽而揮手,重重侍衛紛紛亮矛,再逼近一步。連逼帶懾,將這些舉子們全逼出了孔廟,一起險險引燃大火的動亂,便這樣生生叫他壓熄于萌芽之中。 …… 待眾人散去,大堂之中只剩李代瑁和寶如兩個。 門外燈火洶燃,兩列禁軍,肅整而立。 李代瑁強撐多日,腦中嗡嗡作響,扶著桌案回頭,寶如站在角落里,大約是氣過的緣故,小臉頰浮著兩抹紅,圓圓兩只眼兒,亦在盯著他看。 同羅綺生的沒她好看,至少沒有她水靈,沒她這般看著溫柔,嬌憨。 宮里曾有過的瑾妃,著他親手處死的那個,也遠不及寶如生的如此靈動,嬌媚。所謂的秦州蜜子,說的恰就是她這般,瞧著外表傻傻憨憨,內心滿透著機靈。 他本想坐到椅子上,卻不料腳下打滑,竟栽到了地上。 一國親王,輔政大臣,朝政繁雜皆在他的肩上。撇開對于趙放一門的趕盡殺絕,他在朝政上是勞心勞力,盡力輔佐幼帝,是個盡業的不能再盡業的攝政王。 寶如上前欲拉,豈知他手中力道更大,一把將她栽拉在地上。 “對不起!”李代瑁柔聲道:“當初趙相一府在嶺南半途失火,我也是事后才知,或者你不相信,但那并非我本意?!?/br> 當時的太后白鳳,因為王定疆和尹繼業二人的支持,在朝有話語權,他們四人議定滅口,他以為死的只是季明義,不期尹繼業從涼州派的人馬,把趙放一府全部活活燒死。 不過朝廷的棄子而已,就像這小丫頭,他也曾皺著眉頭放棄,任她自生自滅。誰知道她又回來了,像株任憑風吹雨打頑強挺立著的高山雛菊,在花朝節上忙忙碌碌的找著營生。 那時,他也曾想,看她如此辛苦,不如就養到洛陽別院,讓她就此無風無雨的過下去。若非季明德,她如今該在洛陽的。 王定疆死,他完全控制長安城,只要多斬掉幾個別有用心的人,她會有一份安穩日子。 第118章 meimei 誰知有一天這小丫頭兩只柔腕竟要捍動他辛苦十年所筑起來的基業。 寶如欲起李代瑁牢牢攥著她的手腕。 不過一雙軟小無力的手而已幼時連筆都握不得字寫的又稚又丑可她的柔韌亦是天下少有。整整兩年時間,連番相逼,本來以為她會死在半途或者吐口把那份血諭交出來,可她緊咬牙關,到現在還不肯把東西給他。 李代瑁扶著寶如的手站了起來輕輕拍著手上的灰塵,踱著步子:“那份東西你是看過的。先帝想要傳位的那個人可是李代圣?” 寶如默默搖頭。 李代瑁停在正門上雙目寒寒盯著黑洞洞的大門又道:“那先帝還有別的兒子?” 寶如仍是搖頭忽而醒悟過來,他這是在套自己的話呢于是又搖頭。那慢半拍的反應,倒是逗的李代瑁忍不住一笑。 他轉而坐到了椅子上:“從明日起搬回王府住吧和玉卿和睦相處,在王妃跟前替明德盡盡孝心。你原本就是我的兒媳婦,緣份這東西不假,繞來繞去,如今還是我的兒媳婦。 只要你們搬回王府,血諭之事,為父從此絕不過問?!?/br> 寶如還未說話,季明德叫李少源五花大綁,重兵護衛著,給押進來了。但捆得住人,捆不住他的手腳爪牙,今天若非他當機立斷,天知道會造成多可怕的后果。 李代瑁揮手,示意李少源松綁。 繩索一點點割開,季明德松了松筋骨,示意寶如過來,將她護到了身后。 放眼望去,兩個肩比同高的兒子,一樣俊秀,一樣得力。將那不堪回首的一夜撇開,季明德這樣的兒子,雖是孽障,但并非他原本想象中的孬種,是個男人都值得為他而驕傲。 但季明德顯然不想認他這個爹,他一字一頓道:“王爺說笑了,我父季丁,死后早已化成白骨,如今就埋在秦州城外。兒子不能亂認,寶如也早有公公,請您收回方才的話?!?/br> 李代瑁不信自己治不得兒子,穩穩坐在椅子上,冷冷道:“若非我兒子,那你就是秦州的土匪,勾結土蕃馬匪,殺知府,綁土蕃王子,本王此刻就要將你下到天牢,斬立決!” 季明德盯著親生父親,忽而一笑,滿口白牙,兩個酒窩:“兩個公主被突厥人jian殺在西海畔,邊疆連年用兵,你們卻連突厥人的一匹馬都沒有殺死。 ?;酃髟谕赁?,全憑土旦的性命,你殺我可以,可方升平也會立即處死土旦,你送去和蕃的公主,當然也就立刻要被土蕃人殺掉,只要您愿意的話?!?/br> 他有恃無恐,居高臨下,冷冷盯著李代瑁青筋暴起的兩只手:“您至今還不明白,為何會有今日之亂。不曾反省過,只當我不過一個孽種,想要強壓征服,您瞧著季某的脊梁骨可像是會彎的?” 該彎下脊梁,臣服于地的那個人,是李代瑁,而非他季明德。 他牽過寶如的手,轉身要走,李代瑁卻又站了起來。 “回家吧?!彼鹕硗白吡藘刹?,追上季明德,低聲道:“你終究是本王的兒子,已經失了一個,為父也不想的……” 被他親自下口諭處死的季明義,一經想起,李代瑁心頭一陣絞痛,一手拍上桌案,停在桌案處。 李少源上前兩步去扶李代瑁。 寶如還想回頭,季明德卻將她一把拽過,穿過一重重的禁軍,出孔廟,回家了。 自始至終,他再沒有回頭看過李代瑁一眼。 出了孔廟,上馬。寶如回頭西顧,燈火洶洶之中,李代瑁等人還未出來。 她道:“我看王爺讓步,就作主讓舉子們退了,但不知這結果,可讓你滿意?!?/br> 季明德仰望著寶如笑:“你做的很好,威懾而已,舉子皆是國家之材,真鬧死幾個,我便是這天下的罪人?!边@樣說,這個結果,他還是滿意的。 四月大約是長安城最好的季節,黎明天色中,花香暗浮。季明德牽著馬,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忽而一笑:“你曾說過,若今日不死,有件極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F在我有功夫聽了,為何不說?” 青麻麻的天色,月亮還在,太陽初起,寶如心中思索的卻是另一件事。 她道:“當初在秦州,你用來威脅赤炎的,是土旦。如今拿來跟李代??购獾?,也是土旦,對不對?” 可憐的土蕃小王子,本是來劫道的,卻叫秦州土匪綁成人質,也不知道在那座深山里受苦。 季明德不語,見有處早飯攤子,在烙圓圓的熱餅子,燙面,羊rou餡兒,香氣撲鼻,遂掏了五文錢,替寶如買了一個回來。 “等閑我是不會動土旦的,因為悠悠是你的好朋友,她的性命,恰是你最在乎的,對不對?”季明德一笑,卻叫寶如莫名發悚。 他東進長安,是有備而來的。李悠悠的性命,恰是季明德在李代瑁面前制勝的法寶。當初方升平在曲池坊威脅李代瑁,用的就是李悠悠,如今季明德有恃無恐,不怕李代瑁,所恃的仍是李悠悠。 人命在李代瑁眼中,不過螻蟻,在季明德眼中卻是草芥,算起來,倒是旗鼓相當的兩父子。 寶如不吃那餅子,隨馬悠悠而顛,柔聲道:“明德,你東進長安,究竟是為的什么呢?” 季明德牽著馬韁,仍耐心的笑著:“考會試,中進士,然后為官?!?/br> “把秦州土匪的香堂,開到金殿上去?”寶如反問。 季明德不笑了。他不知該怎么跟寶如解釋上輩子倆個人所經歷的那種絕望。王定疆不過一條狗,可他就是死在那條狗的手上。 東進長安,還有尹繼業,還有李代瑁,當這些高高在上的權臣們作惡的時候,從來沒有意識到像螻蟻一般的,被他們決定命運的人們面對生死時有多么的絕望。 那種絕望就像手無寸鐵的婦人被侮辱,被強暴,被凌辱,屈辱無比,卻無處伸冤,還被世間的昏昧之人盡情恥笑。 當天下大亂,幾方夾擊,該到這些權臣們派兵保護百姓時,他們一葉障目,說著攘外必先安內的鬼話,仍在追討他這樣的土匪。這輩子,大至國家,小至百姓,并她,他都得肩負起來。 但這些他都不能說給寶如聽,他只能哄著她,蒙蔽她的雙眼,消除一切潛在的威脅,讓她只看到世間所有人的善,讓她重回一路繁花相伴的日子。 哄的她高高興興,直到有一天,自己愿意,把他的季棠給他生出來。 寶如想來想去,鼓起勇氣道:“殺人不過頭點頭,可你把大嫂賣了,還賣給個會吃人的男人,你就不怕他把她給吃掉嗎?” 季明德不知她為何提起這件事來,柔聲道:“霍爽吃人,不過是個謠傳,他并不吃人的?!?/br> 寶如急的眼淚都快出來了:“我聽娘說過多少回,說他所有吃掉的女人,骨頭全埋在后院?!?/br> 季明德青青的胡茬,仰望著寶如。果然,她的下一句來了:“若我惹你生氣,你會不會把我也賣掉,賣給會吃人的男人?” “若你現在告訴我,你瞞著我的那件極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我保證絕不會把你賣掉?!奔久鞯乱蛔忠活D,認真無比。 寶如咬了咬牙,心說這要是你逼我的。她終究不敢把尹玉釗吐出來,拐著彎子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見了個宮里出來的嬤嬤,她跟我談起件事兒來,倒是叫我心里萬分忐忑?!?/br> 季明德唔了一聲,道:“繼續說?!?/br> 寶如咬了口餅子,剁成沫的羊rou仍還燙嘴。她道:“那個嬤嬤說,我姨娘還未懷我那會兒常常入宮的,只怕跟先帝也交情不淺,所以……” 季明德輕聲誘著:“繼續往下說?!?/br> 寶如自己也覺得荒唐無比,吱吱唔唔道:“她說,說不定我是先帝的孩子,若是那樣,咱們可是一房的兄妹呢,一房的兄妹,你必定不會賣掉我吧?!?/br> 季明德心里憋著股子邪火,終于明白寶如為何會在被他發現信時大變臉色了。原來她是為了這個。 皇家人倫混亂,季明德猜不透此事是尹玉釗有意所為,還是果真有那么份信,柔聲道:“不會。但我得告訴你,床上的事兒必不能少,概因我是條狗,那點子事兒就是rou骨頭,此生都少不了它。我活著,最大的趣味就在床上,就是那點子事兒。 若你果真是李代燁的血脈,是我meimei,那就夜夜都來一回。若不是,只是趙秉義的女兒,我保證,除非你愿意,否則我不動你?!?/br> 寶如心說,這算什么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