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這是改變命運的一夜十年寒窗三年等待是成為人上人還是繼續回去頭懸梁錐刺庫,就在今夜。 見寶如進門季明德兩步下了臺階,接過她手中一串兒寸長的小泥鰍:“出去逛了半天就只買了幾條小咸魚回來?” 寶如心說方才出門的時候咱倆還在吵架了,如今可不是好好說話的時候。 可是廊下李少源兩目咄咄看著,她當然不好跟季明德置氣,為了不叫李少源以為她過的不順遂,連稍微不好的臉色也不敢露出來,遂也笑了笑:“這東西合貓的口味,聽它叫的,這是饞呢?!?/br> 倆人進了西屋,李少源仍在檐廊下一動不動的站著。寶如如芒在背,在瞧小貓吃泥鰍。 季明德踱至窗前,隔著窗子也可以感覺到李少源一雙目光中的怨毒。 從只能在拐角那柱櫻桃樹下站著,到光明正大進駐這間小院,李少源簡直是瞌睡遇著枕頭。 都成了親,還放不下當初的未婚妻。想拐寶如私奔,又想對自己的妻子負責任,季明德很想問一句,當初她被人逼到奄奄一息時,你在何處? “寶如,你想不想去看放榜?”季明德在里面的八仙桌側點了兩盞燈,屋子頓時亮了起來。 寶如輕捋著小貓,搖頭道:“不要?!?/br> 她準備把下午的氣再撐會兒,拼著被賣掉的風險,也要讓他知道,自己心中早已沒了李少源那個人才行。 她坐在圈椅里頭,在逗桌上的貓,兩只眼兒恰似貓的一樣圓,興致勃勃,全神貫注。 季明德也走了過來,撓著她的貝殼似的小耳朵,忽而俯身,離的太近,窗扇上倆人已是耳廝鬢磨的樣子。 寶如對季明德整個人,他唇齒間的氣息,他身上的氣息,都有一種靡醉之感,那感覺經他一次次逗歡而來,藏在她的骨髓之中,一經嗅到,她整個人從骨子里都在發軟。 但他這樣子,就仿佛今天早上種了滿脖子的桑椹,肯定是故意的,故意做個李少源看的。寶如心中騰起不適,剛欲躲,卻叫季明德一把攬入懷中,窗上兩個影子,驟然相交。 “趙秉義當年并沒有倒賣過考題,你祖父也是枉死的,這你都知道,對吧?”貼耳,季明德語調微冷,說的是正事:“他們不能屈死,趙青苗也不能永遠是個罪臣之后,否則,往后他就只能是個賤籍,一生都是賤民?!?/br> 寶如抬頭,窗紙上二人四目相對,她側臉的每一部分,都被燭光無巨細的照耀出來,灑在窗紙上。微高的是季明德,二人四目相對,眼看湊到一處,李少源終于不再看下去,幾步下臺階,出了院子。 “你想要我做什么?”寶如終于放開了貓,也漸漸斂去臉上的笑容,一臉小兒欲辦大事的凝重。 季明德哄孩子一般,柔聲道:“趙放因科考被黜,寒門舉子再難有進階之路。李代圣所有錄的,全是他的門生。 我叫李少源盯著難以脫身,你代我去去孔廟,今夜,大魏十三州的舉子皆會跟著你,請出孔圣人的牌位,大鬧貢院,你是相門之女,也是我們秦州舉子的代表,作廢今科的成績,也要鬧掉李代圣的總裁卷一職?!?/br> 李代瑁只防著秦州舉子鬧事,他卻于私下,聯合了大魏十三州的舉子,要一同鬧事。 文人是國家的脊梁,是將來的朝之砥柱,若十三州的舉子聯合起來,是可以鬧掉李代圣的總裁卷一職的。 甚至于,可以動搖這個王朝的基業。 院外窄巷之中,夜風微涼,尹玉卿特地趁馬車而來,遙遙見李少源在一處拐角站著,隔車窗伸出只小手兒來,笑吟吟道:“不呈想大理寺的公差如此辛苦,我特地做了幾樣點心,煲了一鍋湯,你先喝口湯,再行公差,如何?” 李少源上了馬車,盤膝而坐,望著尹玉卿,她今日笑的格外溫婉,身上一件藕色小襖兒,頭上插著只碧玉簪子,清清爽爽,自食盒中端出湯盅來,雙手捧給他,便笑盈盈的望著他。 低眉呷了口湯,李少源將尹玉卿帶來的點心全遞了出去,讓靈光和炎光分給在此當差的大理寺公差們,淡淡問道:“那封信,你何時還我?” 尹玉卿怔了怔,臉上略有不自然,強撐一笑道:“從洛陽回來,你還沒回過家,我便備好了信,又怎能此刻就給你。放心吧,我準備好就放在妝臺上,你何時回去,我何時給你?!?/br> 叫他滿是深情的兩只眼睛盯著,尹玉卿頗有些羞意,目光抵不過李少源,望向了別處。 “你爹何時還朝?”李少源轉了口吻,又問道。 尹玉卿道:“左不過這幾天吧?!?/br> 常駐邊關的齊國公要歸朝給自己過五十大壽,雖說他不過旋歸即走,但足以引起朝堂異動。季明德要在這個時候鬧事,不得不說是挑了個好時候。 若他果真率秦州舉子們鬧貢院,尹繼業就可以聯合群臣,將李代瑁的第一輔政大臣之職給彈駭掉。 雖說老爹人品不怎么樣,但果真讓別人來掌舵,好容易被拘起來的白太后再出來指手劃腳,大魏江山,還不知要亂成什么樣子。 他終究是官,便心中再不甘愿,也必須得做好本職。 “回府去呆著吧,天怪冷的?!崩钌僭聪铝塑?,轉身要進門,尹玉卿也跟了下來:“畢竟寶如也是我的好meimei,要不我陪你一起進去?” 李少源的耐心眼看用光,耐著性子道:“我是在執行公務,帶著你像什么話,快回去吧?!?/br> 倆人正說著,兩扇如意門開合,寶如披著緞面披風,帶著苦豆兒和野狐兩個,出門了。 方才,西屋內。 寶如重新又披上披風,把懷里的小貓溜到地上,看它竄到桌子底下,回身盯著季明德,目光中秋水盈盈:“明德,這世間待你比我好的人有很多,但難中相幫,不離不棄的,只有你一個?!?/br> 季明德輕笑:“夫妻便是如此,這又什么好稀奇的?” 寶如又道:“若非如此,你很多行事,我真的看不過眼。但我覺得既是夫妻,無論如何,咱們都該彼此信任,并一直走下去?!?/br> 她本無二心,卻叫他懷疑,寶如欲言又止:“我從不曾有二心,可你……” 季明德一笑,酒窩深深:“我從不曾懷疑過你的真心,也不會拿李少源下油鍋,他正直,公義,生在榮親王府那種地方,難得沒有長成李少瑜的性子。真心話,有他做兄弟,是件頗榮耀的事?!?/br> 這便是方才去義德堂之前,他屈膝跪在她腳下,想跟她說的話。 勞她瀕死都在掛念的少源哥哥,并不是個負心人,他愛她,于是抑不住想騙她私奔,但總算還不曾忘記對妻子的責任。 男人活到李少源這個份兒上,左右為難,便是季明德自己,若身在其中,也不知該如何破局。 他配得上她上輩子望眼欲穿的等待,他便妒,便心里不舒服,也只能強抑。 寶如亦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揚著一只手道:“若咱們明日都能活著,我得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br> 無論是否兄妹,寶如覺得這件事她非告訴季明德不可了,她打心眼里不相信那封信,但她自己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得讓季明德幫她查。 季明德兩頰緊繃著,替她系著披風,眉間陰氣森森,語氣淡然寒滲:“這世間,沒人能殺得了你,因為有我在?!?/br> 他望著桌子上那只妝奩。若非今日野狐跟蹤到她和尹玉釗在胡市上的見面,他都想不到,妝奩會是尹玉釗送來的。而尹玉釗的身世,果真只是同羅綺的異父異母弟弟那么簡單? 當初那封信里究竟寫的什么,才會讓寶如這段日子一直心思不定? 當不是關于同羅綺的死因,若是,寶如此刻已離開他了。那會是什么,讓寶如整日如此糾結,痛苦? 從花朝節后一個多月,他查來查去,唯獨漏掉了尹玉釗。 寶如顯然掙扎過,也想隱瞞,但她的心始終向著他。無論是因為怕,還是因為感恩,或者心里對他也漸漸有了些愛,她如今在這個世間唯一相信的人,只有他。 這讓季明德莫名的頭皮發麻,這種信任若是崩塌,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付之東流。寶如終將離他而去,上輩子的悲劇,也將重演。 尹玉釗那個人,得想辦法殺掉呢。 第117章 孔廟 寶如在洛陽時看李少源倆夫妻情意相投便格外的高興乍一出門見尹玉卿又來陪著李少源出公差上前一步道:“少卿大人我有點急事要出去走走你們的官差可也要跟著?” 仿佛有針刺過,李少源立刻就搡開了尹玉卿的手,將她搡了一個趔趄。 瞬時來之前顧氏所交待過的一切都成了浮去。 尹玉卿半酸半諷:“就跟我家那個庶子玉釗一樣,到底不是嫡出,一樣的血脈卻生生兒的把我們王府當成仇人。寶如小時候先帝和王爺夸你夸的最多,說滿長安城的姑娘誰也比不得寶如識大體解人意你怎的就不勸勸他?” 李少源堵又堵不了她的嘴人前還要給尹玉卿體面:“我在執行公務能不能勞你先回府?” 尹玉卿低聲道:“難道我說的不對,jian生子而已爹沒趕他出長安已是枉開一面,竟還有臉在長安城鬧事也不看看自己……” 李少源亦是低聲:“玉卿乖,回府去。否則的話,帶上那份休書,回你們齊國府去?!?/br> 尹玉卿聲音立刻尖利起來:“當初我嫁過來時,你癱在床上,胡子半尺長,如今才能爬起來,能走,就要休了我?” 滿巷公差齊齊轉身,盯著他們的老大。 李少源無奈,只得低聲哄她:“你先回府,我盯著季明德,只待貢院放榜,我便回府陪著你,好不好?” 當著寶如的面,尹玉卿總算找回點顏面,低眉一笑,柔聲道:“這還差不多?!?/br> 轉身看寶如一眼,她眼里自是滿滿的得意:瞧瞧,你的前未婚夫如今對我百依百順了。 寶如亦是一笑,二人恰是高手過招,點到即止。 李少源終是沒有多派人手,任由寶如走了。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長安城在這夜并無坊禁,貢院外放榜處擠滿了黑鴉鴉的人頭。有些是當年的舉子,也有許多只是舉子的家人,大家擠在一處,翹首以盼,等待放榜,查詢最后入圍殿試的資格。 此時離入更都還早,兩邊的酒樓、茶樓皆燈火通明,很多舉子們便是臨窗吃酒吃茶,閑聊,等待放榜。 而貢院之內,以李代圣為首考官們,對照過上榜名單之后,還要把名單送至孔廟,祭過先師,才能帶回貢院,在五更天亮時張榜,公告天下。 一張張榜單掃過去,其中非但沒有季明德,連一個姓季的舉子都沒有。 李代瑁亦在。但他并不在貢院內,他在對面一間茶樓的頂樓,寒夜,冷風嗖嗖,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今年等榜的舉子雖說也擠了里三層外三層,但相比于往年傾巢而出,一條長街烏泱泱全是人頭的盛況,還是冷清了太多。 二兒子李少廷匆匆上樓了。見父親袖管輕咳著,勸道:“父親,今日不過會試放榜,還不到放杏榜的時候,您本就身體不好,再如此苦熬下去,萬一病倒了可怎么辦?” 李代瑁本高挑清瘦,如今更瘦,唇下淡淡一抹青須,瘦不勝衣的儒雅,但眉宇間卻是砍不斷的剛硬之氣,雙手拄著佩劍,問道:“可見過少源,他可緊盯著季明德?” 李少廷點頭。 李代瑁道:“通知少源,此刻就以牽連秦州土匪為由,將季明德下到大理寺天牢里去?!边€是抓起來的省心。 李少廷略一猶豫:“父親,他畢竟是我哥哥,況且前天在洛陽,若非他殺季墨,季墨聯合突厥人,是要刺殺你的,咱們怎好……” 李代瑁揮手,袖拳管咳了一陣,身姿不穩,險險要從樓上跌下的樣子,輕聲道:“先關進去,等今夜過了,爹親自去大理寺天牢認錯,接他回家?!?/br> 這意思,他是準備認季明德這個兒子了。 他回首遙望,長街的盡頭,尚書省國子監的位置燈火隱隱,那是孔廟所在地,也是舉子們在進士及第之后,最先要拜的地方。 李代瑁絞盡腦汁,想知道季明德要怎么對付自己,忽而腦中電光火石一閃,吼問李少廷:“孔廟由誰來守?” 李少廷道:“父親,是尹玉釗在守?!?/br> 李代瑁提劍便跑,吼道:“備馬,舉子們今夜只怕要劫孔廟,抬著孔圣人的像鬧事?!?/br> 尹玉釗是尹繼業的兒子,雖說兩親家,可那是為了權力相爭,彼此都恨不能掐死彼此的人。季明德要拆李代瑁的親王府,尹繼業兩父子會立刻給他捧來斧子與錘子,他怎么早沒想到。 抬孔圣人鬧事,那可就不止秦州舉子,肯定大魏十三州的舉子都聯合了起來。 李少廷也是轉身就跑。 每三年會試,于滿國的舉子們來說,是改變人生的一場考試,比生死還要重要。二十年寒窗,他們怕自己學識不夠不能被錄取,但更怕的,是科舉舞敝,是師門壟斷,是統治者的不公正之舉。 武將是國之高墻,文人便是朝之基石。 武將們想要造反,扛起他們手中的銀槍長矛就行。文人們手無寸鐵,若要抗議不公,就唯有抬起孔廟中的孔圣人。 概因他是先賢,是整個天下的師尊,就算皇帝,也要拜孔圣人為師。 孔廟,十幾個各州的帶頭舉子們請到孔圣人像,立刻就要起身前。恰此時,李代瑁派重兵而來,將他們團團圍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