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小時候多少回,倆人在地道里這樣玩兒,你捉我我捉你。 寶如叫他箍著脖子,站在臺階上,是個仰腳踮高的姿勢。李少源趴在地板上,刀鞘頂著蓋板,兩手漸漸往下,撈到寶如掖下,忽而一提,便將她再提上兩個臺階。 頭頂蓋板,寶如被李少源逼壓坐在臺階上,他兩只手,牢牢箍在她腋下,欲掙,掙不開。 第107章 狹路相逢 他身上沾著淡淡的玫瑰甜香是尹玉卿身上常帶的香。低眉下兩只眸子里滿滿的頑皮饒有興致盯著寶如:“怎么你娘又拉著你紡線了?” 原本只要嫡母拉著紡線織布她就會偷偷跑過來告狀的。 寶如圓圓兩只眼兒慢慢涌上一層薄霧一眨,兩串長淚咕嚕嚕滾了下來:“若她能活著,我情愿此生任何事都不做每日都陪她紡線,織布,搓麻繩?!?/br> 笑吟吟的嫡母做著些枯燥乏味的事將個妾生女當眼珠子一樣疼愛著,也從不因妾受寵而妒或者惱寶如的好性子全來自于嫡母段氏。 李少源低眉下的雙眼在暗陰中格外有神本是噙笑的唇角慢慢往下垮著,忽而抽搐低聲道:“對不起!” 寶如搖頭,手捂上臉窄窄的肩膀縮在一處淺聲抽噎著。 李少源以為寶如也和自己一般,偶爾有故地重游的心,才會鉆進這地道中,柔聲問道:“要不要上來坐坐?” 寶如捂面,搖頭。綜裙面下窄窄的褲管,兩只細伶伶的腳踝往側一縮,是拒不肯的意思。 “這兒有黑糖腌的話梅,你喜歡吃的?!崩钌僭茨锰莵碚T。 寶如仍舊搖頭。她已經過了饞糖的年紀,可無論走到哪兒,人們都當她是個小孩子。 李少源再往前爬一步,皮帶緊扎的細腰整個兒探在半空,綢褲緊扎的兩條長腿,勾著床沿:“那我下來,陪你坐會兒?” 寶如依舊搖頭。她覺得自己不能告訴李少源,自己叫季明德的另一房妻子追殺,并準備販賣到土蕃去。 哪樣的話,李少源不論胡蘭茵心腸惡毒,只會怨季明德沒有保護好她,畢竟調停妻妾,該是男人的責任。 不從這兒出去,假裝自己只是故地重游,就只能回隔壁。 寶如掙開李少源的手,取下蒙在頭頂的藍帕子,道:“我不過好奇,多走了幾步,該要回去了?!?/br> 李少源仍是方才的姿勢,忽而一把攥起寶如的手腕,展露在半暗的屋子里,上面絲絲血痕,是掙脫繩索時劃上的。 “不對,你在隔壁肯定受了險,是逃進這條地道,準備要逃生的?!?/br> 說著,他忽而躍身,掀起寶如的綜裙,兩只小腿上的傷更加可怕。從腳腕到骨踝,幾乎褪去一層皮,新凝的血痂斑斑點點,輕輕一觸,她疼的立刻縮腳。 “是誰捆了你?”李少源縱身一竄躍了下來,將寶如逼在臺階上,兩眸通紅,中滿滿的怒火,在黑暗的粗喘如灼:“季明德呢?他去了何處?” 寶如心說,方才他還在隔壁殺人了。她強呈著笑了笑:“他有些忙,這會只怕已經來接我了,我真的得走了?!?/br> 李少源怒沖沖甩袖:“我且不問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現在,咱們出去,我替你包扎傷口?!?/br> 說著,他伸手便來抱寶如。 寶如欲掙扎,兩把推不開李少源,小聲道:“世子爺,我得走了,你若果真記得當年情誼,就什么都不要問,給我點臉面,好嗎?” 李少源屈膝,跪在臺階上,仰面看著寶如,狹窄的地道之中,她唯有一半的臉上有光,淚蒙蒙兩只眼睛,清澈透明,半為難半憐憫,就哪么看著他。 “咱們都成年了,都有各自的生活,你只當沒見過我?!彼值?。 李少源一只手伸了過去,永遠甜甜的,他的小寶如,他記得在這條地道里的每一次相見,他吻過她甜甜的唇,揉她在懷里,逐著她鬢角的發香,聽她淺淺的笑。 她兩只小腳丫,就在這臺階上輕輕的跺著。 骨殖軟軟的小丫頭,世界那么大,他卻只想帶她到一個安靜,無人的地方,只想聽她的心跳,看她清澈的,滿是笑意的雙眼,就那么點平凡的心愿,如今已成奢侈。 若果真下毒害他的人是白太后,那殺趙相滿門的,也一定是白太后,而他的父親,曾經在他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圣人,也許不過是個四處濫種的風流情種,盡力輔佐李少陵,也不是什么狗屁的天下為公,而僅僅因為,李少陵是他的兒子。 他放任趙相一府被燒死,放任寶如落入匪窩,放任他被白太后害癱在床后,仍一再的縱容她。 一點一點,另一個不一樣的長安城揭開它猙獰的面目,浮現在他眼前。 李少源輕輕噓了口氣,掏出帕子,一點點沾著寶如眼角濡濕的地方,見她要躲,拇指捏上下巴。 地道里空氣驟熱,潮氣撲面,身后不知何時漸有一束朦朧亮光,暈染上她整個面龐,睫毛上掛著淚的眸子,沾著汗的鼻尖。 他到底虧欠她多少,又到底該如何補償? 若就在此刻,給尹玉卿一紙休書,帶著寶如遠走,拋開長安城所有的一切事非…… “寶如?!崩钌僭春龆恍Γ骸澳阌洸坏糜浳谊惥斯??” 老太妃娘家在廬州,姓陳。陳舅公是老太妃的娘家侄子,一個極有趣的老儒,亦是譽滿大魏的畫家,胸懷博學,亦不輕視女子,一肚子的典故,與他一起乘車出游,聽他談古說今,是件極快活的事。 寶如連連點頭:“記得,他替我繪的俠女圖是我此生最愛的一幅畫兒,可惜回秦州的半途叫土匪們從里面找銀票,撕成條了?!?/br> 李少源柔柔一笑,鼻尖對著鼻尖,低聲道:“那年你才不過十歲,算得什么俠女。大別山中自古出俠客,況且陳舅公與俠客們相交最多,據說公孫大娘隱退之后,便閑居大別山,你若想去……” 寶如有些明白了,這人是在哄自己呢。她道:“我已經成家了?!?/br> 李少源唇角慢慢往下垮著,柔聲道:“也許這一切,不過一場噩夢,你先閉上眼睛……” 他手指慢慢在她眼前晃著,小時候的鬼把戲,趁她閉上眼睛,在她唇上親一口,再塞顆糖。 寶如一把打開他的手:“我真得走了?!?/br> 李少源反手便攥上了她的手,淡淡的玫瑰甜香,彼此成了家的兩個人,在這無人的地道里,算得上打悄罵俏了。 “寶如!”輕輕一聲喚,低沉的男性嗓音,語帶強抑的焦灼。 寶如應聲抬頭,是季明德,手提一盞八角風燈,一人站在拐角處,唇緊抿著,眼眶深陷,恰是方才被他步步逼入絕境的李代瑁的樣子,兩頜胡茬約有寸長,緩緩伸出一只手。 地道里莫名而來的亮光,便是自他手中這盞八角風燈而發,他應當來了很久了,黑短打,半躬背,猴著腰,每當他脫了那件青直裰,不肯再偽裝個書生,便是準備要殺人了。 那只手慢慢往腰后掏著,那是他揣匕首或者砍刀的地方。武器不在多,他平日只帶匕首或者砍刀,但殺人的速度,或者狠戾,天下少有。 寶如猛然躍起,頭撞上頂板,疼的呲牙咧嘴,護犢子一般,伸開雙手護犢子般,將李少源護在身后。 回到方才,隔壁。 床上的朱氏又犯了痰迷,痰從嘴角往外溢著,喉中猶如豬羊在叫,兩手抽摔,目光呆滯,不停的掙扎著。 胡蘭茵懶得看朱氏,嫌棄的捂著嘴唇,看都不肯看一眼。 方姨娘跟著朱氏生活了大半輩子,比之親兒兒媳婦,如今竟是個最在意她的人,拍不出痰來,深吸一氣,嘴對著嘴吸了起來。 胡蘭茵咬著拇指蓋兒,將整間屋子看了個遍,半天了,究竟不知道掙脫繩子的寶如跑到何處去了。 忽而王富貴走了進來,攤著雙手:“大小姐,我四處都查遍了,找不到趙寶如,窗子上也沒有攀爬過的痕跡,她不像是跑了的,咱們再在這屋子里搜一搜?” 所有的柜子全部打開,衣服被褥散落一地,連花瓶里的水都倒干了,不過一間屋子,哪里還有能藏人的地方? 胡蘭茵怒火沖天:“繼續給我找,找不到她,無論季墨還是秦王,都會取你的腦袋?!?/br> 季明德恰此時翻過了院墻,野狐和稻生像兩只死豬一樣歪在廊下,叫人五花大綁著。他兩鬢突突,已然覺得不對。 一桶水潑下去,再割開繩索,兩個家伙猛的翻起來。季明德一人踹了一腳,轉身進屋,匕首飛過去,直奔王富貴的咽喉。 撥出匕首,季明德利利落落將胡蘭茵逼在墻角:“你拿伯娘作誘,哄寶如來此,想送給季墨?”兩目噴火,他像頭憤怒的獅子。 胡蘭茵叫他攥扯上發髻,一把扯仰到仰天:“寶如呢?” “明德,你聽我說……”胡蘭茵氣喘噓噓道:“是季墨,整件事都是娘和季墨在商議。與我無關。再說,寶如已經逃走了,并不在這兒?!?/br> 她立刻,把罪推到了朱氏身上。 第108章 委屈 匕首調個兒季明德直接將它扎進胡蘭茵攀在門框上的手背上:“我放你一條生路給你置宅院讓你安心在此息養若你出嫁季白的全部家產皆是你的嫁妝。 可你不肯還想殺寶如,愚婦,若你想做王妃天下王爺多的是,何必只瞅著我?” 胡蘭茵一只手掌頓時松開,望著匕首血如蚯蚓蜿蜒而下她凄厲厲一聲尖叫,痛到撕心裂肺吼了起來:“你殺了我爹和我哥哥將我娘和我兩個meimei不知帶到了何處我在這世上無父無母沒有名份地位活的像條狗一樣。 去寺里沒有官役開道,出去吃茶也只能跟些平民百姓擠在一處到白馬寺賞牡丹,也只能和一群賤女們擠在一處你剝奪光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卻還替你賣命,憑什么?” 季明德道:“因為你貪婪,欲望無止盡。仿如一只饞腥的貓,嗅著惡源而來,就不該怪魚刺要刺穿你的喉嚨?!?/br> “魔鬼,我真后悔方才沒有劃爛趙寶如的臉,讓你這惡鬼也知道何為痛苦,何為痛不欲生?!焙m茵咬牙切齒,忽而哈哈大笑:“我該一刀切開她的喉嚨,你才知道我胡蘭茵的厲害?!?/br> 季明德忽而撥出匕首,橫匕首一把勒上胡蘭茵的喉嚨,橫著劃出個圈子來,血瞬時而出。 他印堂烏青,玉面上如黛的濃眉根根挺立,忽而獰笑,頰側酒窩勾勒出惡鬼的面具來:“可惜沒機會了,你此刻就得死!” 朱氏在床上掙扎的越發兇了,忽而一口痰涌出來,大聲的咳著。 季明德那把匕首再度扎進胡蘭茵的手掌上,撲了過去,朱氏嘴角哆嗦,指著自己的床,聲如羊鳴咩咩:“下面,下面,她去了下面……” 她顫危危指著滿身鮮血的胡蘭茵,一字一頓:“想殺蘭茵,你就先殺了我。是為娘的主意,娘不想寶如拉扯你的前程?!?/br> 季明德匕首落下來,剁在朱氏鬢側的柏子軟枕上,破枕而入,橫身一滾,掀開地毯,下了地道。 季明德提燈走在前面,寶如跟在后面。 方才若非她極力相勸,李少源跟他就得在地道里打起來。 他將八角燈背在身后給她照路,兩腳踢開地道里掉落下來的碎石,泥塊。 “我本來以為,季墨設伏殺我,人會在白馬寺。誰知白馬寺唯有伏兵,沒有季墨,抓來伏兵審過之后,我才知道,秦州都護府成立之后,季墨非但沒有按照我的思路cao練軍隊,防備土蕃人的入侵,反而跟赤炎做起了賣買,交換情報,糧草,自己的百姓青黃不接,他居然時時放開關卡,讓土蕃馬匪肆意劫掠,秦州如今之亂,比原來更甚?!奔久鞯伦叩臉O慢,想必也是為了給她解釋自己為何會出去這么久。 “禽獸不如的東西!”他忽而咬牙切齒罵道。 所以他怒極之下,命霍廣義綁了兩個突厥人來栽贓,就算當著李代瑁的面,也要立刻殺掉季墨那個狗東西。 寶如悶頭悶腦走著,勸道:“畢竟朝廷命官,還是當著王爺的面,以后只怕他會更厭你?!?/br> 季明德忽而止步,寶如不及防,碰在他背上。 淡淡的汗氣,帶著股子血腥氣,還有股子佛手清香,淡又復雜的味道,他回頭,背略俯,暖燈照著眉眼份外溫和:“不殺季墨,難道他就不厭我?” 李代瑁對于外室子的厭惡,歸根結底在朱氏身上。二十年了,當初不堪回首的一夜,因為季明德的關系,被老太妃倡到整個長安城人盡皆知。 原本,這般優秀的兒子,若能當面解開誤會,于季明德于李代瑁都是好事,可他當著一國親王的面,生生殺死一方大都督,這個誤會,怕是解不開了。 寶如揚面,笑著搖頭:“可你當著輔政大臣的面殺朝廷命官,哪怕因為咱們逃的快而不必坐牢,但進士絕對中不得了,皇帝年幼,王爺才是殿試策論的提問者,他決不會讓你入選的?!?/br> 季明德掏出帕子來,替寶如揩著額頭上淡淡的灰塵,忽而食指捏上她的下巴,恰是李少源方才的姿勢。 “你小時候常在這兒玩?”他輕聲問道,寶如仰頭只能看到他的喉結,緊繃著,急劇的顫著。 寶如唔了一聲,暗覺得季明德這是在吃味,別過腦袋不肯叫他擦,卻又叫季明德掰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