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季明德丟牡丹在季墨腳邊,上前,揖手:“王爺,季某有父,名叫季丁。此生除了季丁,我絕不會再認任何人作父。 夜闖尊府,要見您一面,季某也絕不是為了什么荒唐的認親一事。季墨與突厥人勾結,準備明日在牡丹花會上行刺于您。朝廷命官勾結突厥,難道他不該殺?” 說著,他忽而上前,一腳狠狠踩上季墨胸膛,咔嚓嚓的骨斷之聲,季墨再噴一口鮮血。 李代瑁本就吐過兩回血,暗沉沉的屋子里唯有一扇后窗透進夕陽來,滿室血腥中兩鬢突突,抽出佩劍抵上季明德的胸膛:“若他果真勾結突厥要謀殺本王,也該由大理寺審問,定罪。倒是你,殺季白,認匪首方升平做干爹,黑道白道那一道你不曾走,你眼中可還有王法?” 季明德往前一步,李代瑁手中的長劍幾乎刺穿他胸前衣帛。 “是,匪首方升平是我干爹,季白是我殺的?!奔久鞯戮o緊盯著生父,兩臂松旋于半空,目光中仍是獨狼盯著垂死獵物時的玩味,一字一頓道:“但我不曾把兩位公主送到突厥和親,并叫突厥人jian殺在西海畔,您說呢,王爺?” 送公主和親,并叫突厥人jian殺,是大魏皇廷之恥,無人敢揭的瘡疤。 一胎同生,季明義雖長于商人銅臭之家,文韜武略,俠肝義膽,見他不過兩三回,便是打心眼兒里的喜歡。再瞧瞧這一個,狂妄、自大、面俊而性野,無法無天到當著他的面打殺養育自己長大的族叔。 若與他相認,給他一個皇親的身份,他不得把天都給捅破? 李代瑁此時身邊無人,眼看季明德一步步逼近,橫心再逼劍:“季明德,若你果真十年寒窗,就挺起你書生的脊梁骨,從本王這書房中走出去,回到秦州,此生都不要再回長安,也不要翻過哪座關山。 今天你打季墨之事,本王絕不追究?!?/br> 寶如怕兩父子再這樣僵持下去要傷到彼此,她剛想推門而出,只聽倒在地上的季墨忽而一聲慘叫,再看時,李代瑁手中那柄劍已反手叫季明德插在季墨心窩之上。 被踹暈的季墨遭劍刺,猛然清醒過來,見是季明德長劍刺下來,兩頰酒窩,滿臉獰笑,嚇的轉身就是一滾,滿身血汩汩往外流著,掙扎著往門口趴去,張嘴便是血,便往外涌還邊在喊:“季明德非但弒父,還勾結土蕃馬匪,土旦是他抓的,秦州知府胡魁,也是他殺的!” 季明德仍在獰笑,忽而扔劍在半空,抓起來仿如投鏢槍一般,斜斜將劍剁下去,貫穿季墨的胸膛,劍刃釘在石質地板上,發出游龍般的嘯音。 季墨一聲哀嚎,長血噴腔,氣絕當場。 朝之三品重臣,一方都護府的大都督,就叫他這般殘忍的,連踹帶踢,生生殺之。 滿室血泊,殘屏歪倒,分不清是他吐的,還是季墨吐的,血泊之中滿滿的,季墨掙扎過的手印,在青灰色的大理石磚地上,一抓一痕,便是季墨臨死時奄奄一息的絕望,駭人欲絕。 李代瑁氣的大吼:“逆子,你竟當著本王的面,謀殺朝廷命官?” 季明德道:“突厥人的jian細此刻就在府外,只要王爺喚進來一審,便知季某所言非虛。人是王爺怒中所斬,與季某可沒什么關系?!?/br> 疾行兩步逼近李代瑁,肩比同高的父子,李代瑁雙眼深黑,憔悴。季明德卻精健,挺撥,一身賁勃之勢。 他揭過圓木衣架上的直裰,套在身上,半猴著背,土匪訓人的架式,緊盯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啞聲道:“另,季某入長安,是來考會試的,不中進士,絕不回秦州?!?/br> 李代瑁望著赤手空拳的兒子,他系著掖下衣帶,一步步逼近。 這個瞧起來叫人厭惡的,反感的,胡茬橫生的年青男子,他并不覺得他像自己,只是覺得他分外叫他熟悉,他看得到他眼里的仇恨,不屑。 身于高位十年,他從不曾怕過任何人,唯獨這年青人,叫他心生膽怯。 徜若,季明義是生成他這般眉眼,他不會那么輕易就點頭,叫王定疆殺了他的。 天意弄人,李代瑁道:“不知恥的孽障,明義為光祿寺辦皇差,多乖的孩子,你竟流入惡道,與方升平那等土匪為伍。季白雖不是個東西,畢竟養你到成年,你竟能下得了手殺他。果真土匪教壞了你,叫你生生流于惡趣?!?/br> “傳承而已?!奔久鞯略俦平徊?,雙眸如同野獸,一臉獰笑:“乖孩子只會叫你無情獵殺。所以人常言,好人不常命,禍害遺千年。為了能活下去,我正在努力學著,怎么做一個禍害?!?/br> 李代瑁兩目怒圓,與自己的孽子相恃:“那就不要逼本王再殺了你?!?/br> 季明德退后兩步,汗濕的黑衫緊裹著矯捷,敏捷如鹿的長軀,兩腿筆直,虛張兩手,兩目炯炯,恰似燃著火焰:“那得看王爺,有沒有那個手段?!?/br> 李代瑁這些年遇到過的刺殺可不少,二百死衛,隨時護之。但因是在自家別院之中,他還是大意了,方才有人在前門鬧事,身邊侍衛被調虎離山。 此時若季明德果真要殺他,他只能憑殺之。 兢兢業業一世,死在自己醉酒之后所遺的個孽障手里,他這一生,史書工筆,也算夠窩囊的。 “秦州舉子一個不錄?”季明德冷笑:“你在書那張手諭的時候,也許不曾想過有多少二十年寒窗的舉子,窮到妻食糠,攢錢糧,翻山越嶺,冒著被虎狼吃掉的危險,于風雪之中背著五經八義,千里迢迢奔赴長安,只為學以致用,只為那一場會試吧?” 也是自己沖動惹的禍,只為甩個癩皮膏藥,忽略了一州的舉子。李代瑁低聲道:“只要你留下寶如,滾出長安,秦州舉子,今科同等對待?!?/br> 忽而一陣狂笑。那種仿如鼓點打著胸膛的獰笑,寶如從不曾聽季明德這般笑過,當然,他每每打人殺人的時候,那種猙獰和無情,以及出手毒辣的殘忍,她至今都不能適應。 “土匪的路,和你們官家的路全然不同,但我覺得咱們還是會再見面的,因為你全然不曾意識到,自己的狂妄,罪過與該受的懲罰?!奔久鞯滦Φ?。 他剛一出門,侍衛和隨行官員們帶著突厥jian細沖了進來。 看了一場眼花繚亂,仿如迅雷不及掩耳,寶如還沒出來呢,季明德已經走了。 書房門被人從外面撞開,一個背部貫劍的死人,滿室鮮血噴濺的到處都是,怎么看都像謀殺案現場。 進來的是二兒子李少廷,他看到書房中這個情況,便將余人全揮了出去。 “果真有突厥細作想要謀殺為父?”李代瑁冷靜下來,問兒子。 李少廷道:“幾個秦州舉子綁了幾個突厥人,說是他們在酒樓吃酒時碰到的,當時突厥人在鄰座秘謀,說季墨替他們通風報信,要在明日刺殺您?!?/br> 第106章 另一條路 季墨是否勾結突厥此時人已死無對證只能信之。 最讓李代瑁震驚的是季明德當著一國親王的面殺朝廷重臣一州都督在他手里就像殺只西瓜一樣簡單。 李代瑁想過季明德或者是個狠角色,卻未曾想過他的性子能有這么野,野到無法無天。 他還未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揮手道:“為父要進里間休息片刻,將那死人清出去,勿要驚了你祖母?!?/br> 十年不沾酒色嚴以自律的攝政王臨近不惑之年,精力旺盛思維敏捷從不曾有一日覺得自己有衰老之感。 這還是頭一回他步履蹣跚兩腿發抖覺得自己眼看就要倒地。 皇帝尚且年幼,擁兵自重的尹繼業虎視眈眈。太后不過井底之蛙偏還喜歡指點江山。 土蕃雄峙于南,突厥強伺于西北方屬國無一不蠢蠢而動,李代瑁覺得自己不能死,他若暴亡于此,留下個無法收攏的爛攤子,也許明日天下就要大亂。 眼看李代瑁推門而入,寶如忽而明白過來,自己恰是李代瑁要留在長安的那個,季明德的二房妻子,若叫李代瑁抓住,今夜怕也是個死。 她轉身就跑,翻起地毯下的蓋板又鉆進了黑沉沉的地道之中。 方才,她本來是想喚住季明德,跟他一起走的。但在他殺死季墨之后,寶如便決定不出去了。萬一李代瑁要追殺季明德,他一個人跑起來,總比帶著她這個拖油瓶的強不是。 手腳俱是擦傷,寶如邊走,邊將隨身戴的青色棉帕包在頭上,若李少源臥室中無人,她順手端個茶盤,只當是個遞茶送水的丫頭,眼不見的,就能混出去了。 上了臺階一點點的推著蓋板,整塊的毯子極不容易被頂起來,寶如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推開絲縫隙,伸手將整片毯子搡開,爬了出來。 臥室中并無人,妝臺上幾支散亂的胭脂,妝凳上搭著件衣服。寶如有心抱起衣服,裝個收衣服去洗的婢子,手要觸及時又縮了回去。 尹玉卿的衣服,她才不要動呢。 轉到隔扇門上,銀紅色的紗簾拂風,李少源一身正紅色的織金緞面蟒袍,居然就坐在臨窗的位置,面朝著她,兩目低垂,劈腿而坐,正在讀書。 前兩天相見,他還滿面絡腮胡,眼眶深陷風塵樸樸。大約回府沐浴梳洗了一番,今天再看,雖清瘦卻不掩風流,衣不勝帶,冷冷坐在椅子里,仍是當初世子爺的氣派。 寶如隨即一個轉身,心說這可怎么辦,今兒難道我就從這地道里出不去了? 她轉身的功夫,屋門上珠簾被搭起,進來個穿琥珀色妝花通袖襖的少婦,是尹玉卿,她進門便在笑,尖尖一點小下巴往下略頜,吊梢兩枚秋水眼兒,面似白玉,笑盈盈望著李少源,順溜溜坐到他的腿上:“外面都鬧翻天了,你竟還有閑心在這兒坐著看書?” “我聽見了,吵吵嚷嚷的,出了什么事?” 李少源扔書,推了一把,尹玉卿兩只柔荑索性環上他的脖子:“不知道。書房外由老二整個兒戒嚴,誰都不許進去,風聞是突厥人要刺殺咱爹?!?/br> “突厥人?你爹守著國之西大門,突厥人竟還能混到洛陽來?”李少源半笑半諷,略深一雙眸子盯著尹玉卿看了許久,忽而伸手,自她鬢側拈了瓣杏花殘瓣下來,淡淡一笑:“我更愿意相信是你爹伏侍太后伏侍的好了,太后膩了我爹,要殺我爹?!?/br> 李代瑁和尹繼業,一文一武,是大魏皇廷的兩只猛虎。白太后穩坐皇宮,隔山觀虎斗,相互平衡又相互制約,坐收漁利。三方牽制,誰也離不開誰,但利益相磨擦,一個恨一個到死。 長安百姓嘴狹促,只說尹繼業和李代瑁皆是白太后的裙下之臣,李少源當初以為這不過頑話,如今卻信的有些真了。 尹玉卿微努著小嘴兒,白了李少源一眼,從桌上抓起他方才寫字的毛筆來,臀兒磨磨蹭蹭,在他方才書過的宣紙上亂劃著:“我既嫁進榮親王府,就是榮親王府的人,我爹想動咱們家,除非從我的尸體上跨過去?!?/br> 能在一個男人半身不遂時嫁他,尹玉卿之癡情,長安少見。 但若她早知道他身上的毒是誰下的,早知道他還有站起來的一天,那真心,就值得懷疑了。 夕霞晚照,簾外畫眉清脆,窗下綠蘿蜿蜒,眉目如畫的少年夫妻,臨案而書。 李少源兩道青眉壓眼,所以常顯陰郁,但笑起來卻極為好看。他摟上尹玉卿,看她在紙上勾勾劃劃,自己也提筆蘸墨,隨她而書。 寶如隔簾看了片刻,倒是笑彎了眉眼。原本,她還挺擔心尹玉卿刻薄的脾氣和李少源要成一對怨偶,但顯然閨房之中,他們也是如魚得水兩廂歡的。 眼看兩個人越離越近,寶如心中一聲尖叫,心說只怕下一刻這兩人就要進來了,罷,我還是繼續回地道里呆著吧。 拂開毯子拉起蓋板,寶如又鉆進了地道之中。 外面李少源正埋頭書著,尹玉卿兩瓣紅唇忽而貼了過來,倆人膩在一處,李少源柔聲道:“母親說寶如寫來的那份信被她帶到了洛陽別院,于是我陪你們來了洛陽,現在,把它給我,好不好?” 尹玉卿柔柔笑著,忽而伸舌頭做個鬼臉:“母親是見你不肯來洛陽,故意騙你的,那份信,就在我寢室里放著,你好好陪我在洛陽玩兩天,回長安我再給你,好不好?” 李少源望著笑意柔柔的妻子,忽而一笑,篡改書信,意圖刺殺他的,應當就是尹繼業吧。 也許不止尹繼業,還有白太后,怕李代瑁三心二意,要斷掉他的子孫后路? 李代瑁兩個兒子,少廷自來憨樸,但他不同,他是高宗皇帝的嫡長孫,十八歲進大理寺,稟公執法,兢兢業業,從不曾有一日懈怠。 便在李少陵即位之后,但凡風吹腦熱,大臣們就會上折子請求立儲,那個儲,當然是他。 幼帝未成年,更沒有子嗣,連天花都不曾出過,萬一中途夭折,江山后繼無人,就得從親王們的子嗣中另擇儲君,他恰是最合適,朝臣們最看好的那個。 若果真如此,那李代瑁就是放任自己的兒子被白太后所傷,卻不聞不問。那李少陵,也許就真的是李代瑁的種,也是他的弟弟。 骻蟲之毒解起來其實很簡單,也許這些權臣們,只是想讓他癱上幾年,等李少陵身體康健,出過天花,朝臣息了立他為儲的心,就會讓他站起來。 這也恰是當初方勛在他受傷之后,撇下長安生意,遠走秦州的原因吧。 李代瑁明知方勛就在秦州,卻千方百計阻攔,不肯叫他遠赴秦州看病,也是怕他的腿會好起來,朝臣復了立儲的心。他放任,并默許過白太后和尹繼業的行動吧。 李少源閉了閉眼,一點點將尹玉卿推開:“我腿不舒服,不想起來走動。你去書房外打聽一下,看爹哪兒究竟出了什么事,一會兒來告訴我?!?/br> 尹玉卿嫣然一笑,起身施施然而去。 李少源待她一走,仰頭長噓,大聲叫道:“靈光,進來?!?/br> 靈光立刻溜了進來:“少爺,何事?” “備馬,咱們即刻出發,去白馬寺游一趟?!彼曇舴萃獾拇?,側眸覷著內室,揮手示意靈光出去,接著兩手用力,重重合上兩扇門。 默了許久,日影一點點西斜,光憑聲音來斷,已然人去屋空。 李少源盡量放輕步子,悄悄回到臥室,屈腰,床下品藍色的羊絨毯翻起一角,下面木質的蓋板完全契合,但顯然被人翻起過。 床下這條暗道,知道的人并不多。而隔壁住著的,是季明德的另一房妻室,李少源非常好奇究竟是誰會發現這條秘道。只是個好奇的下人,還是季明德,若是他,他想做什么? 他折身,坐到妝凳上,一手攥著佩刀,兩眼一眨不眨的等待著。 蓋板一點點被掀開,包著帕子的腦袋,瞧著像個小丫頭。慢慢的,光潔飽滿的額頭探了上來,略沾著些灰塵,兩只圓圓的小眼睛眨巴著露了出來,小松鼠般戒備,四處觀望,忽而迎上李少源低眉下兩只眼晴,大約吃了一驚,隨即小腦袋又縮了回去。 刀鞘飛過去卡住擋板,李少源同時也撲了過去,探腰的同時,兩手卡上寶如的脖子,將她卡在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