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季明德還要打,寶如懷里的茶碗嘩啦一聲滾到了地上。他想起上一回為了打野狐,她還曾哭過,隨即生生止手。 “我再問一遍,是不是季墨?”季明德不打了,手抽那柄沾著血的金如意,彎腰問道。 第101章 洛陽別院 苦豆兒咬牙許久一下又一下的哽噎著往外吐血。 眼看那柄如意又要飛來她忽而疾聲道:“二少爺您打死我吧我是不會說的。 只求您若您還是個人的話既殺了我爹就不要再殺我弟弟,我爹殺了你大哥,他是有罪我用死來償還??晌业艿芎喂?,生在我們這樣生生世世只能為奴的家里,也是他的罪嗎?” 苦豆兒的爹恰是季白手下那四十多家丁中的一個去年在關山道上,叫季明德給一刀劈了腦袋。 顯然無論苦豆兒還是她弟弟受的不過無妄之災既季明德拿她弟弟威脅她她原來的主子也會。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死不招供,季明德要殺她弟弟她招供了,別人也會殺她弟弟。 橫豎一張烙餅煎完正面還要煎反面這便是賤民們的命罷了。 寶如還是頭一回見季明德打女人,眼看他一腳踹出去,將苦豆兒在那光滑的地板上踹了個老遠,嚇的差點從圈椅上溜下去。 外面有人進了大廳,與霍廣義悄語幾句,霍廣義走了過來,亦在季明德耳邊悄語。 季明德聽了直皺眉,起身出去了。待他們一走,廳中便只剩寶如和苦豆兒倆人。 寶如面對著個奄奄一息的小丫頭,簡直如坐針氈。只得他們一出門,她便跪到地上,掏出帕子替苦豆兒揩著唇角。 苦豆兒本已死眉耷眼,待寶如的帕子揩過她唇角時,忽而往前一湊,齒咬上寶如的手指,雙眸中滿是怨毒,抽噎著,對于整個世界的毒怨,全發在寶如身上。 咬指之痛,痛徹心扉,這痛,寶如已經不是第一回嘗了。 小時候有一回去齊國府,大她十歲的尹玉釗,冰雪天里叫尹繼業扒光了衣服罰跪在南墻跟下思過,她捧了只烤地瓜給他,就叫他這么咬過一回,差點給咬折指骨。 寶如怕萬一自己一叫驚的季明德進來,此刻就是這孩子的死期,疼的連連噓著氣兒,悄聲問道:“要不要喝口水?” 苦豆兒搖頭,淚如雨落,依舊將寶如咬個死緊,不肯松口。小狼崽子一般的,從鼻子里往外嗚咽著。 寶如背身自桌上捧了茶碗過來,甜甜的八寶茶,杏脯、桂圓在上浮著,她左手端茶碗,一點點湊近苦豆兒,悄聲道:“橫豎喝上一口,好死不如賴活著,不定熬過這一步,就會有轉機呢?” 她也曾像這孩子一樣,走入絕境,一口氣差點挺不過來,如今依舊在為自己尋找轉機,只要活著,才有機會不是。 苦豆兒兩目戒備,如奄奄一息的野獸,卻也慢慢松了牙齒。舔上寶如端著的茶盞,一點點吸溜著里面甜甜的茶水,忽而牙一叨,叨到那枚杏脯,連吞帶嚼吃了下去。 寶如明白了,這孩子是餓著呢。她右手食指上血往外涌著,從后面抓了兩塊紅豆糕過來,苦豆兒狼吞虎嚼的吞著,一手茶碗一手紅豆糕,寶如連迭聲兒道:“慢些吃,慢些吃?!?/br> 忽而腳步沉沉,季明德和霍廣義要進來了。 寶如連忙起身,坐正在椅子上,將那吃剩的半塊糕放回了盤子里,不著痕跡用帕子裹上了受傷的手指??喽箖阂泊诡^,跪回了原處。 季明德在廳中踱著步子,低眉看了許久的苦豆兒,冷笑道:“既她如此嘴硬,憑打憑殺,那就剝了皮,找處池塘填了?!?/br> 既未提她弟弟,顯然就是放過了??喽箖捍笏梢豢跉?,頹坐在地上,忽而又燃出一線生機,兩眼巴巴望著被季明德牽走的寶如,大約是盼著她能助自己逃出生天。 寶如叫季明德拉出廳堂,到了后面一處屋子,陳設簡便的寢室,設有妝臺,當是替她備的寢室。窗子開著,外面是一片大池塘,塘邊一片花海,其間人群穿梭,好不熱鬧。 季明德道:“方才聽霍廣義說,季墨今日也在洛陽,他傳了話來,要與我在白馬寺一見,他是大伯,還是秦州都督,既在此,我不得不去拜見一下,明日我再帶你出去逛,如何?” 寶如猜他帶自己來此也不為賞花,一笑,勸道:“苦豆兒哪小丫頭也怪可憐的,你既知她弟弟在何處,何不就做回好人,把她弟弟給找回來,總比殺人全家的好?” 季明德笑時,眉間仍是一股子的青:“她死不吐口,你還替她說話?” 寶如一笑,小聲道:“你明知那個人是大嫂,還打她半天,真真是……” 大房的逃婢,可不就是胡蘭茵的人? 季明德搖頭:“當不是胡蘭茵?!?/br> 胡蘭茵或者想對寶如不利,但絕不會殺他,畢竟她還妄圖攀著他的肩膀,進榮親王府做少夫人了。 寶如又問:“哪是誰?” 季明德望著窗外,喉結輕輕上下鼓動:“恰是季墨,今日的白馬寺之行,估計有伏兵!” 知道他黑白兩道的身份,知道他和琳夫人的過往,能聯合幾大親王在長安城給他設局殺他的人,只有季墨。 寶如忽而心顫,暗說季墨無論怎么瞧著,都像個好人。但轉念一想,吞季白的銀子,殺秦州知府,季墨和季明德是同謀,如今季墨想除掉季明德這個知情者,也是正常的。 捏著彼此把柄的同謀,終于到了要除掉對方的一天,季明德這非是去見大伯,而是要去和季墨分個你死我活了。 季明德急著要走,見寶如仍還愁眉不展,以為她還在為了苦豆兒憂心,遂勸道:“我已派了人去找她弟弟,但愿能救出來。死不吐口,可見她的骨殖還算重,若你想用,往后就收她在身邊?” 寶如聽了自然大喜,隨即又明白過來,方才他說剝皮,大約也是嚇唬人的,氣惱不得,粉拳在他胸口狠捶了兩把,恨恨道:“你可真真是……” “是什么?”季明德追問,低頭看著她微敞的衽口,纖纖一點軟頸,隱隱綽綽的鎖骨,暗覺自己從白馬寺回來,也該從她身上討點兒甜頭了,似乎好幾日,沒給她點苦頭吃過。 她什么都好,就是身子守的太緊。誰能信他同床睡著,要跟她來一回,比翻山越嶺還要難? 自衣架上抽了件外氅披上,回頭見寶如乖乖坐在床頭,他又攬寶如過來拍了拍:“我讓野狐和稻生兩個陪你出去逛逛,如何?” 寶如笑著點頭:“使得?!彼磉呉嗍俏C重重,寶如自然要給他寬心。 待季明德一走,寶如便命霍廣義松了苦豆兒的綁,親自給她送了些吃的,安排她在后院里歇著養傷。 再回來,她也不出去逛,窗外鳥語花香,人聲鼎沸,寶如泡了杯茶,便歪在床頭看書。 看了約有半個時辰的書,寶如隱隱聽得樓下有個婦人說話的聲音。 不一會兒,野狐上樓了:“大嫂,有個婦人,稱自己是榮親王府老太妃面前的丫頭,想要見您,見是不見?” 正說著,老太妃身邊的大丫頭銜香上樓了。她直接進了寶如臥室,屈膝一禮道:“寶如姑娘萬福,恰今兒咱們太妃娘娘也在洛陽,她聽說您也來了,想請您過去坐坐,馬車奴婢就備在樓下,您看您是?” 老太妃相請,必定是為了季明德。 李代瑁欲將季明德除之而后快,但老太妃性情寬和,應當是很想認回這個大孫子的。 一邊是殘酷無情的獵殺,一邊是春風般溫暖的接納,可這兩樣她和季明德都不需要,他們倆夫妻所要的,只是一份安穩生活。 寶如自幼常見老太妃,對她還頗有些了解,于是她打算去說服老太妃,讓她勸勸李代瑁,不要殺也不要認祖歸宗,就讓他們倆夫妻像如今一樣安安穩穩的生活。 換了件衣服,寶如跟著銜香出門了。 朱氏和胡蘭茵在洛陽所住的大宅,巧極,恰就在榮親王府別院的隔壁。 早些時候,老太妃下了馬車,連丫頭都不必扶,自己柱拐,親自迎接兒媳婦,王妃顧氏下馬車。 顧氏身體不好,動不動頭疼腦熱,下車時臉色蠟黃,已然欲吐,正準備一下車就回屋歇著的,怎奈婆婆就在馬車前守著,不得已,只得陪她各處轉悠。 洛陽處處牡丹,榮親王府別院中的各色名品卻還未開。 老太妃連龍杖都不必,捉著顧氏的手登上涼亭環目四顧,見隔壁苑中牡丹開的正艷,笑道:“隔壁這處宅子自打趙放之后,就沒人住過,瞧哪樣子是有人住了,你瞧那幾朵豆綠開的好不好,咱們過去瞧瞧吧?!?/br> 老太妃這些日子來四處活動,想讓季明德認祖歸宗,顧氏又豈能不知。 經過最初的震驚,顧氏心中早有了準備,也知道二十歲的外子要進門,仿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阻擋不住的。 當然,也要趁此拿捏,讓這表面上樂呵呵,卻心機綿長的婆婆愈發對自己臣服,當然就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這不,老太妃總找不到機會,又打聽得顧氏拼死也不肯叫季明德認祖歸宗,準備給她放大招了。 而顧氏,也早準備好要接招呢。 第102章 寒顫 顧氏于牡丹之中生平最喜豆綠花瓣繁復顏色不同俗種隔壁這處宅院屬于趙放時兩府之間有角門相通她也經常過去賞花的。 眼看丫頭們叫罷門果真有人來開門,顧氏扶著老太妃一起進了隔壁院子。 一朵朵濃艷盛開的豆綠仿似碧玉簪,瑩亮剔透。顧氏賞一回贊一回再回想當年趙放未倒臺時,李少源和寶如兩個在這花叢間穿梭,她和段氏在那廊下閑聊吃茶搖頭深深嘆了一息忽而回頭,便見個滿頭白發的老婦人跪在腳邊抽噎不止。 朱氏已病入膏肓只剩一把骨頭死死抱著顧氏的腿道:“娘娘賤婢有罪當年全是賤婢的罪,但明德是王爺的骨rou今年都二十了,是高宗皇帝的親孫懇請您點個頭讓他認祖歸宗吧?!?/br> 老太妃還是笑呵呵的,龍杖搗著,不著痕跡堵住兒媳婦的的去路,綿綿聲兒道:“少源他娘,這賤婢當年生得兩個兒子,一個已經沒了,還剩一個,終歸是老二的骨血,太后娘娘已經點了頭的,但你才是咱們府的主事夫人,兒子認回來,終究要喊你做娘。 這賤婢眼看命喪,你就點個頭,同意他進門,如何?” 顧氏再轉身,不才發現英親王妃李氏并東昏侯家夫人,還有好幾個王侯府的夫人竟然也叫老太妃請了來,幾位夫人皆圍了過來。望著顧氏,幾個夫人面上顏色也是左覷右盼,僅憑方才幾個人的言語,悄聲問著彼此,暗猜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二十歲的外生子,皇家血脈,老太妃為了逼顧氏答應,才會請來這么多世家夫人做后盾。 若不答應,顧氏這個王妃便要遭人恥笑,笑她善妒到連已成年的外子都不能容納。她是滿長安城有名的賢婦,最刻板端肅的老儒們,在她身上也挑不出任何差遲來,自然不會讓這種傳言流出去。 顧氏心說老太妃定然也知道季明德娶了寶如,兒子身在曹營心在漢,心里眼里滿滿的寶如,若非為了寶如那份信,今日都哄不到洛陽來。 老太太偏疼私心,大約是嫌王府還不夠亂,要再叫幾個進來攪局的。 她扶額暈了半晌,咬牙一笑道:“王爺竟還有個二十歲的兒子,哪可是少源的哥哥呀。有兄弟關照,于少源和少廷也是福氣,只是您也該私下跟媳婦說一聲,如此猛乍乍的,媳婦也叫您給驚著了?!?/br> 說著,顧氏忽而一軟,直挺挺倒了下去。 英王妃是個胖婦人,踩花踏枝,雷電一般撲了過去,把個顧氏抱在懷中。 顧氏見是妯娌,咧唇苦笑,悄聲問道:“你說我苦不苦?” 英王妃與丈夫是兩個吃貨,整天除了想著吃,便是玩,王府侍婢雖多,英親王只愛王妃那一身白綿綿軟乎乎的好rou,所以還沒嘗過庶子庶女們的煩惱苦楚。 再看顧氏,嫁了滿長安城最俊俏的郎君,丈夫表面正直,私底下恨不能搬入皇宮,直接和做大嫂的太后同起居,小皇帝是他的私生子,這樣的閑言大家不敢擺到明面上,私底下皆是默認的。 到如今二十歲的外子逼至門上,叫顧氏如何能不心痛? 英王妃連連點頭:“苦,你果真過的苦?!?/br> 無論如何,相逼之下,顧氏也點了頭。老太妃心中也覺得萬分對不起兒媳婦,忙命人扶著顧氏去休息了。 這廂寶如帶著兩個孩子,趁馬車至榮親王府別院,車過不停,眼見得一所別致清雅的宅院,照壁上是潑墨青竹,門前左右兩株冠高株大的姚黃繁花如墜,有些不信,指著問銜香:“老太妃在這一處?” 銜香笑道:“恰是,老太妃就在這處院子里等著寶如姑娘了?!?/br> 這本是趙放為相時,當年在洛陽的別院,與榮親王府隔墻而居,兩府是通家之好,如今王府還在,她家卻早倒臺了。 過照壁時,寶如還暗猜自家倒臺之后,是不是李代瑁接手了這所別院,但只待看到檐廊下站著的胡蘭茵便明白了,這院子應當是到了胡蘭茵手中。 胡蘭茵也是早就準備好的,一繞過照壁,她就在正房檐廊下站著,一件銀紅色菊花紋的立領褙子,下系正紅色百褶長裙,滿頭碧玉,唯獨氣色不太好,又敷了太多的粉,虛浮在臉上,顯得有些憔悴。 她接過寶如手中所提的食盒,笑道:“兩京雖離的近,總有些距離,明德也有七八日沒來了,今兒倒好,meimei竟也愿意從長安下降,來洛陽瞧瞧娘了?!?/br> 這話里的機鋒,當然是故意說給寶如聽的。 自打王定疆死后,胡蘭茵就成了枚可有可無的棄子,因為伺候朱氏伺候的好,季明德才沒有下手除她。 眼看朱氏將死,胡蘭茵深知若朱氏死,季明德定然會拋棄自己,說不定還會殺她滅口。情愛在她這里已成笑話,雖她每日都要書一封信給遠在長安的季明德,勸他加餐飯,勸他保重身體,言自己有多愛他,多癡情,無論多久,都會在洛陽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