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寶如起了犟心,頂道:“當是李代瑁吧,那天在草堂寺,伯娘去找老太妃,肯定是為了這事兒。打小兒我就聽榮親王府來的嬤嬤們閑話過,說李代瑁當年酒后亂性,睡過個給老太妃看佛堂的丫頭?!?/br> 事實上季明德也不知道李代瑁那樣的人,怎么會看上朱氏那樣一個豁唇婦人,聽寶如一說才明白,不過是近水樓臺,一場酒后亂性罷了。 一場酒后亂性的產物,朱氏還是個豁唇婦人,就算生出來的孩子不曾殘,李代瑁為了遮自己之恥,不惜橫掃秦州舉子,也要除掉他。 他道:“寶如,我早已過了必須得靠著父蔭才能出人頭地的年紀,也絕不會因為李代瑁當年種了顆種子,就低聲下氣,妄圖從他哪兒求個進士及第,我永遠是季丁的兒子?!?/br> 寶如重重點頭,道:“好,我也永遠是娘的兒媳婦?!碧煜麻g,她也找不到比楊氏更好的婆婆。 寶如默了片刻,道:“我想娘呢?!?/br> 雇人還是買丫頭,于季明德來說,都是多一份危險。若要找個能相伴寶如的人,其實楊氏最好,她一顆心全在寶如身上,兒子當了十幾年的土匪都一無所知的人,可見其心大。 季明德笑道:“哪你就給她寫信,只說我已中了進士,叫她收拾收拾,即刻找人結伴來長安?!?/br> 寶如暗道這人可真是臉大,李代瑁白紙黑字一個秦州舉子不錄,他只當自己已經上了杏榜了呢。 季明德見她不肯,磨墨提筆,親自寫了封信,寶如在旁看著,見他沉吟片刻,寫了個高中杏榜第七十一名,又是笑的樂不可吱,概因杏榜只錄七十人,第七十一,可不就是落榜了么? 傍晚吃罷飯,季明德便獨自一人出門了。 寶如待他一走,自袖子里抽出那張信紙來,復看了一遍,一橫心,湊在燈前不過一把火,將它燃成一片灰屑,又踩在磚地上踩成一抹青煙,心中一個沉沉的負擔,就這樣消失了。 長安人家只有做客的時興,沒有串門的傳統,但秦州人都是愛串門子的。吃罷晚飯,張氏和李遠芳兩個抱著媛姐兒又來串門子了。 三個人圍在一處繡花兒,李遠芳一臉的悶悶不樂。 寶如端了李代圣家的點心出來,讓她兩個吃著,笑問道:“遠芳今兒怎的氣成這樣?”臉都比平日黑了不少。 張氏嘴快,道:“秦州舉子們出來之后,將自己的文章默了一份交給爹,爹估了一下,今年唯一有希望過會試的,除了明德,大概就是李小虎了。若這樣,遠芳今年擇不到婿,再等三年,她可就有雙十了?!?/br> 寶如自來反應慢,順口道:“李小虎還未有家室,也不過二十五,與遠芳恰恰相配,他倒是個好夫婿了,為何不嫁他?” 李遠芳小嘴兒噘了三尺高,白了寶如一眼道:“那是我遠房哥哥,兄妹成親,天下也沒有的倫理,你難道沒聽過?” 寶如怎能沒聽過。她只是不知道為何兄妹成親會是大忌。 張氏解釋道:“我當年還在成紀時,旁邊有家窮的揭不開鍋的,那家父親也有些呆,便讓兄妹成了親,誰知生出孩子來,生一個呆一個,三四個呆傻兒聚在一處,人們才知,便是千窮萬窮,寧可換親,也不能兄妹成親?!?/br> 寶如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這個。 黑啾啾的小媛姐兒將同羅綺那妝奩匣子當個寶貝來玩兒,一會兒打開門子,一會兒又拉開抽屜,寶如摸了摸這傻丫頭的小腦袋,暗道生死無著,季明德仍是值得跟隨的丈夫,至于孩子么,她原也不打算生的,不過往后,只怕真得分房睡了。 否則,這個月都第三回了,她是真的防不住他啊。 既想到這兒,張氏和李遠芳幾個走了之后,寶如便開始往正房里抱被褥了。 正房那木炕,本是個閑來起坐,吃茶的地方。只鋪著一張三寸厚的生羊毛氈,寶如往上墊了兩層褥子,又將在秦州置的那床錦被抱給季明德,剛進西屋,他回來了。 寶如連忙下了門鞘,一口氣吹熄燈,站在窗邊悄悄的看著。便見季明德推了把門,推不開,轉而進了正房,再過片刻,氣急敗壞走了出來,在正房廊下站著,兩目掃過窗棱,對上她的眼睛。 寶如一陣心慌,心說,便梁上真掉下條蛇來,我也不能放他進來。 隔著窗子,她道:“明德,打今兒開始,你睡正房吧,我往后想一個人睡?!?/br> 季明德哦了一聲,私以為寶如是介意琳夫人之事,下臺階至西屋窗外,隔窗看著寶如:“開門,有話進屋說!” 寶如堅決搖頭,小聲道:“有話就在這兒說,這屋子,往后你不能進了?!?/br> 季明德正在斟酌該怎么跟寶如解釋當初和琳夫人之間那件事,忽而院門開,稻生一手風燈,喜氣洋洋牽了頭高頭大馬回來。他叫道:“大嫂,大嫂快來瞧瞧,這匹馬如何?” 寶如隔窗看著,比原來那匹小馬駒略大些,粗看分不出大小來。 稻生牽著馬去了馬棚,季明德也跟了過去,寶如還在窗邊站了聽著,不一會兒,只聽她的小母驢仰天兩聲長叫,后院傳來踢踢打打的聲音。 有些未經馴的野馬,是會咬同類,或者咬人的。寶如以為新買來的馬不伏棚,正在咬自己的小母驢,開了門便往后院沖,待到后院一看,稻生正在燈下刷馬,毛驢兩只眼睛淚汪汪的,擠在墻角,與那匹馬離了足有一丈遠。 見寶如來了,小母驢湊了上來,看一眼新來那高頭壯馬,再看一眼寶如,牲口不懂人話,顯然是想問她,它最相熟那小馬駒哪去了。 寶如伸手在小母驢的額間摸了兩把,塞了它兩塊黑糖,再回頭,小母驢兩只大眼濕潞潞的,依舊在望著她。 狠心回到西屋,剛進門,寶如便見季明德在鋪床。 她分回正房的褥子全叫他抱了回來,仍鋪回了床上。寶如坐在椅子上梳頭,怒盯著季明德,欲跟他吵,他那個性子,又吵不起架來,欲不吵,又不知該如何把他給請出去。 季明德鋪好被褥便上了床,坐在外側讀書。 第100章 審訊 寶如捏著拳頭暗暗想著張氏哪句寧可換親也不可兄妹成親。梳罷頭轉身坐到了床沿上小聲道:“明德我有件事兒要跟你說?!?/br> 季明德丟了書拍著里面的枕頭道:“上來說?!?/br> 燈下她兩眼戒備咬唇半晌,道:“你不能動我!” 季明德不語,點了點頭。 寶如于是脫鞋上床。他在外側,她要翻過去,恰一跨步他忽而高抬兩腿將她頂卡在半中間兒。再往回一拉,寶如就撲在了他身上。 于季明德來說這不過無傷大雅的玩笑寶如卻忽而怒了她兩只小拳頭砸上他的胸膛埋頭聳肩便哭了起來。 季明德只得放她下來低聲勸道:“好了,夫妻之間我不過開個玩笑,有什么話現在說我聽著?!?/br> 寶如遠遠躲在床里側被子都不肯蓋,仍在哽噎:“瞞了你這么久,事實上有件事兒,我覺得我得告訴你?!?/br> 季明德雙目緊盯著床頂,忽而眼珠一轉,示意她說。 寶如懷中抱著只引枕,兩只褲管細細,裸著的腳踝交纏在一處,凍的輕抖著:“事實上我姨娘并非同羅族人,她是西海畔一戶漢人家的女兒,因生的有些姿色,才被濫竽充數,送到了長安。她來長安哪年都有二十一了,但因為與我一般,面相顯小,所以只說自己十六歲,充作宮中瑾妃早已死了的jiejie?!?/br> “所以,我與你一般,是完完全全的漢人,并非異族?!睂毴缫蛔忠活D道。沉吟片刻,又指了指自己:“琳夫人身上有的那種東西,我身上并沒有?!?/br> 說完,寶如兩眼一眨不眨,望著季明德。 寶如覺得,他是先做過琳夫人的入幕之賓,大約嘗過滋味,確實非同凡響,才來找的自己,她既真的不是,就該早一聲言明,這樣,也好讓他自己做決斷。 但凡他流露一絲一毫的厭棄,或者失望,想要和離,她都能接受。 他湊了過來,暖玉色的臉上漸漸漾起笑來,酒窩深深,一雙迷死人的勾魂眼,就那么看著她。 反手一枚銅錢,季明德砸熄燭火,帶著被窩撲了過來,將寶如揉在懷中,低聲道:“有還是沒有,我比你更清楚,現在乖乖睡覺,既你不愿意,往后我便不碰你,直到你果真愿意的時候,好不好?” 反正想要哄她就范,是件很容易的事。 繞個大圈子,其實寶如也是這個意思,夫妻還要繼續做,可在她查明那封信究竟真假之前,孩子是不能生了。 她哭夠了,又見季明德今天果真君子,遂也放下戒心,蜷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洛陽地處三河之間,自古就是善地,亦是大魏的陪都,俗稱東京。達官貴人們在長安有巨宅,但在洛陽大多都有別院,用以避暑納涼,或三四月間欣賞絡繹盛開的繁花。 長安牡丹雖繁,究竟不比洛陽。到得三四月間,洛陽牡丹開時,各家各府都要香車以備,奔赴洛陽參加牡丹花會。 所以到了四月初七這日,不止季明德帶著寶如,滿長安城的達官貴人香車以負,也在趕赴洛陽,就連叫大哥李少源揍成個豬頭的李少瑜,臉上滾著guntang的雞子兒,兩馬并加齊驅,也在急匆匆趕往花會。 四月十日便是放榜之時。榮親王府老太妃馬不停蹄,三搖四晃帶著闔府的婦人們奔赴洛陽,便是想趁著一府人歡歡喜喜時,說服兒媳婦顧氏,讓她見回朱氏,并一力容納季明德一家子入府。 再還有,季明德兼祧兩房可以棄,身為男人,妻子當然不能棄,若入王府,趙寶如和胡蘭茵兩個,誰為妻誰為妾還得一番鬧騰。 老太妃坐在馬車里,望著另一輛馬車上的孫媳婦并孫女,嘴里笑呵呵,腦子里卻是一團亂麻。 當年造孽的時候,她可沒想到,二十年后果報來襲,自己會頭疼成這樣。 這邊廂季明德騎馬,寶如騎著小母驢,也進了洛陽城。 新來的大褐馬性子穩沉,力道也大,季明德縱著跑了兩圈,兩條長腿健勁有力,是個千里馬的坯子。 只是與小母驢之間,再沒了小馬駒那般交頸鴛鴦般的交融。小母驢眼中的淚不干,看一眼大褐馬,咩咩哀鳴一聲。寶如聽了,也唯有心痛。 洛陽不比長安,賞花皆在苑林之中。此地但凡亭臺池塘,或古廟廢宅,凡有花之處,皆搭涼棚,笙歌奏起,茶攤擺起,人們吃茶賞花,閑談而聊,好不怡然。 季明德先帶寶如到一處藥店,寶如見匾額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寫著義德堂,便知這是季明義的藥店開到此處了。 霍廣義帶著兩行匪氣十足的伙計在匾額下相迎,見寶如至,遞扎子的遞扎子,牽驢的牽驢,一行人浩浩蕩蕩便將寶如和季明德迎了進去。 二樓上迎門一座大廳,映入眼簾便是一幅達摩橫杖圖,兩旁墻上十八羅漢威風凜凜,這才是秦州土匪們真正的香堂?;魪V義跟了上來,站在季明德的身邊回話。 季明德和寶如就坐在達摩祖師像下的圈椅上,一人一杯茶,季明德眉間青意暗浮,寶如懷抱茶碗,低眉善眼的聽著。 “我是昨兒夜里來的,老夫人痰淤了一回,灌了劑湯藥,通了,今兒早上又是痰淤,以我來看,雖不算大病癥,但還是險病,若不精心護理的話,怕會要命?!被魪V義說的是朱氏。 畢竟生母,一直拖著病軀?;魪V義是跟方勛一樣做過御醫的,既他說就這幾天,想必朱氏真的也就這幾天了。 當初朱氏執意跟胡蘭茵入長安,季明德怕胡蘭茵到長安后反水,未在她身邊安排人,把人安插在朱氏身邊,也是防萬一胡蘭茵反水,殺了她之后,好繼續往長安派胡蘭玉。 所以病歪歪的老娘,是他點過頭,才入的長安。 義德堂是季明義的,季明義生時最孝順,想必死的時候,最放不下的也是自已那豁唇老娘。季白將他安葬之后,季明德刨開墳堆,揭棺查體,大腿內側赫赫然一行字:殺季白,孝敬娘。 那是季明義在瀕死時,留給他的遺書。便為了那六個字,接手了義德堂的季明德也不能不管朱氏。 將她安置在洛陽,給她買最好的院子,誰知這樣好的氣候,朱氏還是一回又一回的痰迷,顯然死期快要到了。 他沉吟許久,揮手道:“把人帶上來?!?/br> 霍廣義也不下樓,兩擊掌,不一會兒,兩個伙計自門外拎進來個女子,直接甩扔在地上。 寶如定晴細看,可不就是昨日在秦王、府給她往佛堂里端酒端點心的那個丫頭。她名字叫苦豆兒,在秦州的時候,只在大房二門上跑腿,生的皮子頗有些黑,來長安一段日子,皮膚白白嫩嫩,漂亮了許多,所以她一時沒有認出來。 季明德問:“可審出什么來不曾?” 霍廣義搖頭:“這丫頭牙緊的很,只說自己是逃婢,后來被賣到秦王府當差的,余的一概不知,我審了許久,還是這樣?!?/br> 季明德今天換了件本黑,白衽的直裰,袖衽是三寸寬的白衽,寶如替他衲的邊子,針眼密密。 他走到苦豆兒面前,卷著袖子,盯著看了片刻,忽而一巴掌飛過去,一股血沫子飛出去,白牙叮鈴鈴落在地上。 手背回抽,又是一巴掌。 苦豆兒被打的暈暈乎乎,兩眼微闔,見是季明德,忽而舌頭半伸脖子一梗,竟是個嘔吐的樣子。 季明德背手拍桌,震起桌上清供,一柄金如意自供瓶中飛出,他一手捏頜一手將那枚金如意戳入苦豆兒嘴中:“想咬舌自盡?若你自盡,我就掏出你弟弟的腸肚,掛在你家門前那顆杏樹上,纏繞三圈,叫你槐樹坡陳家永遠絕后!” 寶如手中茶碗細微微的響著,整個人也在發抖,兩目呆呆,望著對面墻壁上的伏虎羅漢,他坐在猛虎背上,破衣爛褸,而那猛虎的目光,恰似此刻的季明德。 抽出金如意還帶著血,苦豆兒兩只眼中滿噙著淚水,仰面怒目,緊緊盯著季明德,忽而啐了一口,連牙帶血全吐在地上。 季明德忽而近前一步:“欺主的刁奴,是誰派你去的秦王府?” 苦豆兒不語,血染過的小嘴分外的紅,緊抿著,混身都在顫抖。 季明德再一巴掌抽出去:“季墨抓走了你弟弟,然后讓你去的秦王府,對不對?” 苦豆兒忽而咧嘴,血往外流著,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卻仍舊死不吐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