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不過一只文人的瘦手,一個反絞,他憑空掀翻一張至少百斤重的桌面,瓷器哐啷作響,美食美酒灑了一地,不過轉眼之間,桌面從兩個舉子之間滾過,滾到花叢中,砸爛花枝無數。 桌子巨大的骨架露了出來,季明德墨青色的袍面高拂,露出下面著本黑綢褲的兩條長腿,皂靴緊束,一條長腿遠遠劈處去,絞著肖景峰綁腿扎結的腿,他憑空掀翻桌子時,竟然只有一條腿發力。 偏他玉面溫和,笑的仿如春風般和煦,兩頰胡茬淡淡,酒窩深深:“季某接這最后一令,大家沒意見吧?” 眾舉子身上湯湯水水,滿頭掛著菜葉,眼看他一只腿與肖景峰整個人相抗持,金雞獨立,竟還穩穩扎扎,誰還敢言? 季明德道:“來來去去山中人,識得青山遍是身。這是首佛謁,亦是句七律?!闭f著,他轉身笑望肖景峰:“聽聞晉陽多虎,看來肖兄自幼打虎,文科不曾落下,腳上功夫了得,來去無影,季某佩服?!?/br> 方衡拎起自己一把四腿全斷的椅子來,亦是一笑:“居安思危,若非肖兄,方某還不能體會這句話的涵義,今日要多謝肖兄了?!?/br> 肖景峰是晉陽解元,也是李代圣的得意門生,在自己先生的府第中桌下欺人,這個臉也是丟大了。 白明玉和李悠容,李瑩,尹玉婉等閨中嬌娥們亦在二樓沿窗,余的舉子上了年紀又還狼狽不堪,唯季明德和方衡錦衣鮮艷,玉面修身,端地是天下難尋的好郎君。 閨中姑娘們你掐著我我拉著你,銀牙咬斷手帕,這天下間還能有什么,比樓下花叢中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們更好呢? 偏肖景峰還要丈勢欺人,指著季明德便罵:“分是是你季明德要排擠方衡,竟還拉扯上我,他的凳子腿又不是我吃了,關我什么事?” 眾舉子終于反應過來,扇柄直指方衡和季明德:“分明就是你們這兩個秦州舉子在做怪,關肖解元何事?” 還有人證據鑿鑿:“吾等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怎可能踢斷椅腿,分明就是季明德。他都能掀翻桌子,肯定是他踢斷的椅腿?!?/br> 第95章 埋伏 二樓月臺上李代圣望著下面吵的不可開交的一眾舉子看他們斯文掃地溫聲笑道:“方衡雖是京兆解元但他來自秦州若秦州舉子一個不錄他也錄不得。 娘娘您是不是很中意他當您的孫女婿?” 老太妃恨恨道:“天下雖姓李,可終歸是百姓的,不是你們弟兄的不能由著你們兄弟幾個胡造。老二不認明德這個兒子也就罷了,為了他竟然秦州仕子一個不錄,連方衡都要刷下去你要敢聽他的我就跪到順天門外,自裁去見你們父皇?!?/br> 說著老太妃又將兒子親筆所提的那八個字拍在桌上。 啪的一聲響將剛剛上樓的寶如也震懵當場。 什么是老二不肯認明德這個兒子? 寶如往后退了兩步長久以來壓在心底的那個猜想今日終于得到了印證。果真季明德是李代瑁的兒子而非季白的。 而李代瑁非但不肯認他,還為了把兒子刷下去連一個秦州舉子都不肯錄? 寶如轉身藏到帷幕后面,靜靜兒的要聽這倆人再怎么說。 這廂李代圣笑道:“娘娘您多濾了,此事我自會看著處理??烊ジ舯?,跟那些小姑娘們吃點酒,叫她們逗您樂呵樂呵,如何?” 他自始至終沒有給準話。老太妃嘮叨了半天,滿心郁悶,叫李代圣連推帶搡,給哄到隔壁去了。 寶如很好奇那張被老太妃拍在桌子上的信紙,想知道上面究竟寫著什么,趁著倆人起身離開,眼不經兒閃身進去,拈起那張信紙,便聽腳步聲聲,李代圣又回來了。 她于這著花樓再熟悉不過,閃身躲到仆婢們上下的小樓梯上,躲在臨窗的位置,展開信紙,果然見上面是李代瑁的字:秦州仕子一個不錄。 落款竟還壓著他的私章。 恰是老太妃那句話,兒子不認也就罷了,為此秦州舉子一個不錄,李代瑁這是要趕盡殺絕,寶如自幼兒來過□□多回,當下也不猶豫,撿一條下仆們出入的路,直奔□□東門,出府而逃。 月臺上,一襲白衣的李代圣望著著花樓下的殘羹碎瓷,與那一眾手腳并用,眼看就要開打的舉子,聲寒語屑問行令官:“掀桌子的就是季明德?” 連庶出都算不得,jian生子而已,竟生的儀表堂堂,更難得文武兼修,只憑方才掀桌那只手,腕力少說不下十力。 …… “二哥不算風流,兒子倒不少,這也是個人材,可惜了。也罷,這人仍按老辦法處理,趙寶如在何處,可送到簪花樓了?”李代圣竟轉而問起了寶如。 行令官道:“方才在佛堂,李少瑜倒是蒙翻了,可李少源進去攪局,趙寶如趁此溜了?!?/br> “混賬!無用!”李代圣忽而手拍桌案,震的瓷器杯盤哐啷啷作響。 李代圣抑著惱怒的輕聲道:“我聽二哥手下的人說,那小丫頭手中果真有血諭,你猜,先帝最后想傳位之人會是誰?” 行令官是他的親隨,一笑道:“當然是您?!?/br> 李代圣道:“這就對了,當初大哥拿本王是當親兒子養的。既小皇帝是二哥的種,他傷心之下,當然會傳位于我。 那趙寶如是個憨丫頭,二哥當街斬王朝鳳的腦袋以警天下,不許大家打她的主意,可她憨憨傻傻的,多惹人心疼?本王不能惹,總能逗吧,逗逗她,不定她就吐口,把血諭給本王了呢?” 他聽說有傳位血諭之后,一門心思認定先帝會傳位給自己,礙于李代瑁才未敢輕舉妄動。 今天好容易把寶如給哄來了,甜甜的糖果兒都備好了,只等小丫頭上鉤,誰知李少源橫插一腳,全盤打亂了他的計劃。 恰此時季明德和方衡二人要走,李代圣在門外還布了一局,竟未發現桌子上李代瑁的手諭已不見蹤影,便后來追究起來,也以為是老太妃給拿走了,竟叫寶如給順順當當的逃脫了。 出了□□,野狐和稻生兩個圍著自家小馬駒,正在跟別府的仆人們聊天,閑話。 寶如上前,踮腳在野狐耳邊悄語了兩句,野狐一聽,立刻到□□東門上,交涉幾句后進去了。 不一會兒,季明德和方衡兩個齊齊從□□沖了出來。 寶如高高在小馬駒上坐著,白衣紅裙,微絞兩只手,見季明德出來,遠招著手。 季明德三步并坐兩步撲至馬前,圈懷撲至馬側,問道:“你可還好?” 方衡亦在,寶如腦中一片亂糟糟,也不說話,將那張信紙遞給季明德,見方衡也湊了過來,小聲提醒道:“論籍來衡量,你也是秦州仕子?!?/br> 季明德猛然閉眼,再睜開眼睛,將信紙遞給方衡:“這是李代瑁的墨跡,并他的私章?!?/br> 方衡還不敢置信,愣了半天,抬頭問寶如:“為何,既秦州仕子一個不錄,那我等十年寒窗,四天考場苦捱,不過是自欺欺人?” 寶如亦在低頭看季明德。那天在草堂寺,他忽而沖著胡蘭茵和朱氏發怒的時候,應當就是為了自己的身世。他早知道自己是李代瑁的兒子,但顯然親爹不想讓兒子上杏榜,兒子也不想認親爹。 季明德圈馬仰頭掃視一圈,旁邊云尼庵的墻頭人影綽綽,兩邊皆是兩丈高的青磚高墻,□□的方向有哨兵在向下瞭望,劫了太多的道,殺了太多的人,僅憑氣息,季明德都能嗅到伏兵。 他見方衡一臉見了鬼的沮喪,一把拍上他的肩膀:“既你單人都能擒虎,今兒能否把寶如從這兒帶出去?”單人擒虎,是他在芙蓉園給寶如吹的小牛。 方衡叫他一巴掌拍的往前撲了兩步,忽而一聲嚎:“我要去問問榮親王,他連考卷都不曾閱過,連我等秦州舉子的面都不曾見過,為何就要下道諭,將我等生生拒在杏榜之外?” 季明德再拍方衡一把,解了身上那件墨青色的綢袍遞給寶如,露出下面深青色的直裰,輕笑一聲:“小衡,今天你把寶如從這兒帶出去,我保你今科一定能中進士,如何?” 方衡不信,哂笑:“就憑你?” 季明德將寶如抱下馬,放座在旁邊方衡的馬上,抱上她的臉頰狠嘬了一口,啞聲道:“乖乖,騎著方衡的馬往東市跑,到了義德堂就不要出來,我一會兒上哪兒找你,好不好?” 寶如暗暗覺得不對勁,王府之外,滿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季明德連她衲的袍子都脫了,這是要做什么? 她忽而尖聲叫道:“明德!” 季明德已翻身上了自己那匹馬駒,聽寶如一聲喊便回頭,俊白的臉上,印堂突著冷玉般的烏青,兩眼忽而掃過來,牢牢定在她臉上。 寶如道:“保重,我等你!” 季明德策馬駒走了過來,手撫上寶如的唇角,啞聲道:“人常言虎毒不食子,父殺子,子弒父,這是我生平第三次經歷,你覺得我狠嗎?” 既然特意傳話給總裁卷,不準他進士上榜的人是李代瑁,那伏兵殺他的,自然也是李代瑁。 寶如圓睜著雙眼,淚蓄了滿滿兩眶,不敢搖頭,怕淚要落下來。他若不狠,在這世道上又焉能活著。 季明德忽而一緶策上馬臀,一聲清響驚的各家袖手的奴才們都回過頭來。 在青磚高砌的□□大宅之外,他縱馬沿墻狂奔,隨著馬蹄的起伏,整個人躬腰馬上,仿如蓄勢而發的箭一般。 恰此時,對面云尼閹的紅墻上忽而冒出一批弓駑手來,齊齊發箭,鐵箭矢如雨點般向季明德砸過去。他一個鷂子翻身轉到馬腹靠墻一側,小馬駒身中數箭,仰天一聲嘶嚎,踉踉蹌蹌跪撲在地。 方衡在關山里見過一回黑吃黑,便對如今的清平世道起了些懷疑,此時見堂堂王府之外,青天白日竟有人敢公然暗殺,牽起馬韁就跑。 寶如兩眶的淚撲溜溜往下掉著,眼見得馬撲翻在地,卻不見了季明德的影子,才一聲尖叫,方衡牽起馬韁反向就往東市上跑。邊跑邊叫:“寶如,既然李代瑁白紙黑字一個秦州舉子也不錄,要不咱們還是跑吧,季明德這廝有毒,他走到哪兒,血光之災就跟到哪兒,實在不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br> 寶如自他手中奪過馬緶,拍馬便折了回去。 她兩把扯開旋裙兩側的虛線,跨腿坐正在馬上,縱馬踏過殘矢箭器,便見□□與相府之間相隔的夾道之中,一群提著砍刀的短衫男子,皆黑布蒙面,將季明德圍堵在死巷之中。 季明德仍是慣常撩著袍簾往后退的樣子,臉上還有方才在酒席間時的從容,眼看被逼到死巷盡頭,兩丈高的府墻,糯米砂漿一層層填筑,涂抹的光如明鏡一般。大約除了壁虎,誰都爬不上去。 寶如數了數,大概二十多個人。她松了口氣,撩起肩上披帛緊緊裹在頭上。 第96章 琳夫人 當初在關山道上她見季明德一人單挑過季白那四十多個家丁他身經百戰并非這二十多個人就能打敗的。 果然野狐與稻生隨后而至從后面放翻兩個黑衣男子。 野狐脖子上青筋爆脹一聲暴喝:“大哥看刀!” 一柄長刀旋轉著越過人頭攢動,利箭一般飛了過去,季明德后腿兩步騰空躍身而起,提過那柄刀的同時穩穩落地,橫刀便是一陣通狂砍。 寶如盡量不惹人注意慢慢往后退著。經過幾回生死局她看了太多命如草芥,早知生命不過一場枯榮側首在株銀杏樹下裹緊披帛默默的等著。 “季明德叫人圍了?”兵器的碰撞聲中忽而有人問道。 寶如轉身見是胡子滿臉的李少源,略點了點頭:“是!” 李少源回手而呼:“大理寺人等聽令即刻清剿蒙面匪徒?!?/br> 有大理寺的人相幫,季明德和野狐稻生幾個立刻占據上風蒙面匪徒們一看情勢不好,還想要跑,卻叫大理寺的人團團圍住,再無可逃之隙。 寶如還從未見李少源這個樣子過,身上那件公服至少十天未洗,隔了老遠便是一身汗臭,胡子足有寸長,亂乍著。忙里偷閑,寶如低聲道:“好歹也是親王府的世子爺,便成了親,您也該注意形象,怎好這個樣子出門?” 李氏宗族遺傳的絡腮胡,李少源一笑,胡子亂乍,瘦的像個窮途末路的小流寇:“整整二十天無夜無休,我才從秦州趕回來。本來今天可以回府梳洗梳洗換件衣裳的。 我四叔突然傳令要見秦州都督季墨,于是我只好陪同季墨來□□,誰知恰遇上花宴,這個糟兮兮的樣子,怕是嚇到你了?!?/br> 寶如搖頭一笑:“倒也沒有?!彼诊L塵樸樸奔波在外,想必并不知道季明德是他的親哥哥,而他父親如今執意要殺掉這個二十年后半路殺出來的血脈。 天真單純的少年,一心為公,聽命于父。寶如心說若有一天,李少源知道李代瑁心中藏著那么多的陰私,還曾親自下諭殺掉一個親兒子,他會怎么樣呢? 他如今所有的努力,信仰,只怕也會轟然崩塌吧。 遙遙看著血rou橫飛的殺局,李少源忽而簇了簇眉:“你當初寫給我的那封信,如今在我母親手中收著。待我這兩天回府,問我母親討了信來查一查,就能知道那個篡改你信的人究竟是誰了。 寶如,對不起!” 想想自己還曾懷疑過她,李少源恨不能自搧兩個耳光。 寶如兩目緊盯著季明德,仍是笑,心說無所謂了。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手一筆教出她寫信的那個人,居然連她的字也不認識。 李少源秀眉微皺,線條硬朗的下頜微抽,忽而問道:“方才究竟怎么回事?一個姑娘家到別人府中做客,按理不該亂走的,我打小兒叮囑過多少回,你總是記不住。是少瑜約的你,還是別人?” 寶如亦有點迷糊,點頭道:“是少瑜?!?/br> 李少源氣的面色鐵青:“少瑜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原本還只在娼家走,如今我看他的樣子,是越來越沒底線了。今日他還醉著,待明日我好好收拾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