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寶如道:“世子爺,咱們如今已經不是可以一起吃飯的那種關系了,我得盡早回家去?!?/br> 李少源答非所問:“這些日子,我去了趟秦州,與秦州監察道御史季墨聊了很久。他說我的退婚書,是隨吏部公文,一檔一檔送到秦州的?!?/br> 寶如點了點頭,憶及收到退婚書后投梁時的絕望,低著腦袋默默一笑。 “也許你不會相信,但那并非我的本意?!崩钌僭从值溃骸拔乙苍盏侥阌H筆書的決絕信,還曾被你家忠仆刺成重傷,但我想,那絕非你的本意,是季明德逼你的,對不對? 青山只認白云儔,你若無情我便休,那句話,也是季明德逼你寫的對不對?” 寶如迷惑了:“分明,我寫的是關山再高,也割不斷恩義,就算世子爺救不得我們,也千萬保下小青苗一條命。青山只認白云儔,你若無情我便休,我從未寫過這樣的話?!?/br> 倆人俱皆愣在當場。 李少源才從秦州快鞭趕來,一記響鞭抽在石板上啪一聲的響:“信被人調包了?!?/br> 寶如倒是笑了:“我的字,是你一筆一劃教出來的,難道你當時就沒有發現信是假的?” 她一雙手無力,打幼兒字寫的像毛毛蟲一樣。榮王妃顧氏乃是長安世家,大家閨秀,一筆簪花小楷書的清婉靈動,嫻柔婉麗。 為了能配得上給顧氏做兒媳婦,李少源自幼一戒尺一顆糖,連打帶哄,才教出寶如一手的字來,別人假摹,篡改的信他竟然都辯不出來,寶如頗覺得可笑。 李少源再去一趟秦州,當是去調查季明德身份的。既這些日子以來曲池坊清清靜靜,證明季墨在秦州一直替季明德頂著,李少源大約還在抓瞎,沒有查到季明德身上。 若季明德的土匪身份曝露,那長安就白來了,一個土匪,是絕對不可能考科舉的。也恰是因此,在威脅李代瑁的時候,他才會讓方升平出面。 寶如覺得自己有必要跟李少源講講自己和季明德之間的事情,遂柔聲道:“明德不曾逼過我一分一毫,我是自愿嫁的他,我們夫妻恩恩愛愛,長安人也都是看見的。 至于投毒之事,你當從長安查起,概因這與我們夫妻沒關系?!?/br> 見李少源閉口不言。寶如再近一步,低聲道:“求你了,我曾經過的那樣艱難,一府俱散,如今好容易找到一個可心可意的丈夫,能否,讓我把這順順遂遂的日子過下去? 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們榮親王府就當我趙寶如是個死人,行不行?” 李少源去秦州七八天,沒有查到土旦一丁點的音訊,又將季明德的身世查了個底朝天,一遍一遍,卻是什么都沒有查出來。 再走近前一步,李少源道:“那季明德待你可好?他是季明義的弟弟,季白這些年跟光祿寺做生意,雖不算有錢,但在秦州也算一方大商賈,他難道連這點銀子都沒有,非得要你出來拋頭露面,掙點小錢維持生計?” 說起這個,寶如又生氣了:“世子爺,當初您一手戒尺教我背《九章算術》,是用來算田地畝數,田糧收成的,我當初亦說,這東西晦澀難懂,我一輩子也用不到它,學它作甚? 可你那時候說,做榮親王府的世子妃,必須得學那些東西,概因我嫁過去要主中饋,要像王妃一樣打理整個王府的產業。 如今我雖不必打理一座王府,但也有一個家要cao持,女子為不得官,出不得仕,不做點小賣買,在這長安城中還能做什么?” 長安不易居,沒有祖蔭又沒有田糧土地的老百姓們,除了做點賣買,還能怎么在這長安城中生存。 李少源自幼含著金鑰匙,從不曾cao心過這些事一絲一毫,叫寶如駁了個啞口無言,旋著刀柄的手忽而一松,指著不遠處屬下所牽的馬道:“坐上來,我送你回家?!?/br> 寶如不好明著拒絕,卻也不上馬,兩人前后腳出了窄巷。 李少源跟在后面,道:“聽說你們越關山時,遭劫了?” 寶如點了點頭。 她身上這件繡著素曇花的湘裙隨風而曳,總攏成高高的芙蓉髻,方才跑的太急搖散了發,有兩捋在玉管似的脖頸間微拂著,若是曾經,還有婚約的時候,李少源不管不顧,上前抽了她頭上的發簪,讓那一頭秀發披散下來。 她披散著一頭烏發,只穿件交衽小襖,在盛禧堂前舞劍的樣子,李世源此生都不能忘。 只看她這點窄窄瘦瘦的小肩膀,李少源不知道她是怎么從風雪連天的關山里走出去的。他道:“我全然不曾聽說此事,若聽說,我便爬,也會爬過去救你?!?/br> 李少源走了兩步,又止步:“我聽說他有兩房妻室?!?/br> 寶如停了停,卻不轉身:“另一房并不在長安,住在洛陽?!?/br> 李少源眉頭皺的愈發緊:“兩房妻室,你也肯嫁?” 當初他要娶她,可是在趙放面前指天發過誓,若非三十無子,絕不納妾的。 寶如深覺此人亦是方衡的心態,耐著性子解釋道:“他兼祧兩房,承兩份家業,所以必須娶兩房,這個我在嫁他之前就知道,我們如今相處的也很好?!?/br> 寶如緊走兩步,到巷口上,便見義德堂那霍掌柜率著一群身著短打的店鋪伙計,圍在巷口。 見她出來,霍掌柜似乎大松一口氣,也不說什么,揚手一揮,一群著短打的小伙計們,轉身又回義德堂了。 不一會兒,野狐腿快的像兔子一樣折回來了,一邊扇著自己耳光,一邊哭道:“大嫂,方才怕是調虎離山,我上當了?!?/br> 第85章 明玉 張氏也于亂中抓瞎撲了過來叫道:“好險好險想當年先帝在時這長安城還有個太平盛世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世道一年比一年亂光天化日怎的宮里那些閹貨們也敢在這東市上大搖大擺橫行呢? 榮親王怎么也不管管這些閹貨?還有咱們榮親王府世子爺,那可是大理寺少卿,前幾年長安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全是他的功勞,如今也懶惰了不是?” 李少源冷冷看著樸實的張氏流氓一樣的野狐轉而跟在了他們身后。 在秦州查不到季明德的底細,他策馬返回長安打算直面季明德好好審一審他和匪首方升平之間的關系。 季明德頭一回入長安今天亦是頭一回入皇宮。 他去的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皇宮太極宮。而是位于一側的原本先帝時期的東宮延正宮。 從正門下馬彩畫紅墻,金磚耀眼朱紅色的高門緊閉,侍衛三步一崗五步一衛森然而立。 季明德隨著兩個小內侍自側門上入宮,連出入皇宮時例行的盤查都沒有,兩個小內侍一溜煙兒的小跑,直接將季明德請了進去。 如今太后白鳳和小皇帝也是住在這延正宮中。不比皇宮建筑必須要突出其規模與氣勢,須得巍峨壯觀。延正宮更小,其建筑也精美秀致,頗有江南園林的風味。 白明玉在沉香亭外的月臺上,微倚漢白玉欄桿,遙遙便見季明德一襲白衣,跟著兩個內侍遠遠而來。 他越走越近,月白面錦袍,兩道秀眉根根分明,垂斂著眸子,看似溫和,但兩肩挺挺,巨石也難壓彎的那種挺撥。唇抿一線,兩頰線條極硬,遠遠便是股子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她轉身進了亭內,直到內侍通報,才道:“叫他進來!” 當初季明義曾說自己還有個孿生弟弟時,白明玉暗猜季明德應當會跟季明義生的很肖似。但其實不然,他五官比季明義更精致,玉面冷白,懸鼻秀挺,精致到仿如雕成,滿長安城如此俊俏的男人,除了李代瑁,再無旁人。 他站在朱紅色的柱旁,也不行禮,就那么直挺挺的站著。 白明玉手中捧著只匣子,上前兩步捧給季明德,道:“我也不知道你大哥是否跟你提過我,斯人已逝,多說無益。 義德堂是你大哥在京里留下唯一的產業,想必你已經接收了。但是那幢樓的地契還在我手中,今日我將它還給你,那幢樓才真正歸屬于你?!?/br> 關于白明玉,季明義曾在給季明德的信里提過,白太后白鳳的娘家侄女。照季明義信中的意思,他應當是入長安后,厭惡王定疆的為人,又與白明玉私下有了婚約,于是想退胡蘭茵那門親事的。 但還不等他回秦州退親,人便死在半道兒上了。 季明德接了過來,也不打開,道:“多謝白姑娘替我大哥保管東西,若無事,季某要告退了?!?/br> 白明玉又遞給季明德一封信,道:“趙寶如本是賤籍,咱們大魏律例,身在賤籍的女子,必須入教坊或掖廷當差的。當初在秦州也就罷了,誰知她前些日子又回了長安。 太后娘娘必定要捉她回掖廷,這份良民戶籍,是我方才跪在她面前,哭了半日才求來的,往后,寶如就可以正大光明,行走于長安了?!?/br> 季明德亦接了過來,冷眉看著白明玉:“多謝!” 太后白鳳一門祖籍南詔,白明玉的面相,高額高顴骨,深眼細膚。 白明玉追出沉香亭,跟著季明德步下月臺,又道:“守好你大哥的產業,他當初說,同胎而生,自己是大少爺,弟弟卻在成紀放羊,心下難安,那義德堂,原本就是他替你置的?!?/br> 冷白的天光下,季明德略停了停,月白的袍簾□□風微拂著,轉身便走。 只待季明德一走,白太后白鳳便自沉香亭二樓走了下來。與白明玉對視一眼,冷笑一聲道:“哀家就說得有多相,竟然能讓老太妃不過一眼就深信無疑,今日一見,我才知像,果真是像?!?/br> 白明玉遠遠瞧著,亦在微笑:“明義與他相比,略糙了些?!?/br> 白太后還在望著季明德遠去的背影道:“慢慢來,他終歸會是咱們的?!?/br> 白明玉嫣然一笑。兩番一見鐘情,季明義因為她而死,但愿和季明德,能有個善始善終。 出了皇宮,稻生已急的兩腿直打哆嗦,見季明德出來,上前便是一陣耳語。 季明德本就是青玉寒的臉色,聽罷便翻身上馬,策馬直接沖入東市。 霍廣義一直在藥鋪門上等著,見季明德來了,三兩步趕上來牽馬韁繩,疾聲道:“二少爺,我們也是懵了,按理說王定疆死了,太后那兒沒有可調動的人,一時半會兒還顧不到咱們二少奶奶這兒,誰呈想王朝鳳的膽子這樣大?!?/br> 季明德下了馬,將那裝著地契的匣子丟給霍廣義,問道:“王朝鳳人呢?” 霍廣義道:“直接叫人給屠戮在東市口了?!?/br> “誰殺的?” 霍廣義道:“是榮親王李代瑁的口諭,大理寺少卿李少源的手下行刑,以太監無諭私自出宮而斬?!?/br> 季明德閉眼,長出了口氣,照這么說,是白太后自己下的手,而非李代瑁。 李代瑁知道此事后,立刻處死王朝鳳那個閹人,便是在震懾白太后,不許她動寶如,照此來說,寶如在長安就可以長久的呆下去了。 寶如在正房的炕上跪著裁料子,野狐就在窗外跪著哭,空氣中淡淡一股焦糖香,張氏正在與義德堂的伙計稱黑糖,算兩數,收銀子。 野狐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寶如也不說話,笑瞇瞇縫著衣服。她的嫡母段氏也是秦州婦人,身為督察使的夫人,到四十歲也不曾下織機,所以寶如也學得一手好針線。 待張氏出完黑糖回家了,寶如才開了窗子,問野狐:“你可知道今日錯哪兒啦?” 野狐就跪在窗下,仰頭望著寶如:“大哥教代過,只要出門,一定要護好大嫂,我卻跑了?!?/br> 寶如道:“這就對了。大街上平白無故是沒有人會搗陌生人一拳的,既有人挑釁,必有動機,所以煩事吃點小虧,站在那兒多想一想,多問個為什么,吃虧上當的事,會少很多呢?!?/br> 她天資并不聰明,確實有些傻,就是因為凡事多愛問個為什么,才不止于吃虧上當。 野狐自幼是匪,那懂得這個道理。他似懂非得,見大嫂手兒攀著窗沿,正望著自己,勉為其難道:“小弟明白了?!?/br> “大嫂,咱能不能商量個事兒,今天在東市上的事情,能不能瞞著大哥?” 寶如也正有此意,又從窗子里探了頭出來,點頭道:“好!” 倆人作了賊一樣,正商量著,季明德回來了。 他一進院子,寶如探在窗外的頭立刻躲進了屋子,野狐也是嚇的一縮,轉身就要往后院跑。 季明德兩步追到后院,一腳踏過去,將野狐踏趴在馬棚木樁上,陰寒寒問道:“你長的是豬腦子?” 照他這生氣的樣子,顯然稻生無巨細,把事情都報給了。 野狐是個細抽抽的豆芽身材,搖搖晃晃站起來,舉著雙手道:“大哥,今兒實在沒防住,要說正面交鋒,那些太監們,我放翻十個八個沒問題,您饒過小弟一回,下次我再也不敢了?!?/br> 季明德一撩袍擺,一腳又踹了過去,再次將野狐踹翻:“沒用的東西,給老子滾回秦州去!” “明德!”寶如鞋都還是倒趿著的,叫他那兇悍樣子嚇的兩腿哆嗦,跑過去連忙護上野狐,連迭聲兒道:“野狐做的飯很好吃,他若走了,往后誰來做飯?” 野狐兩手搓著,棚子里一馬一驢看著,寶如挺胸抬頭,護崽的母雞一樣,一家子顫顫兢兢,皆在哭。 這個樣子,再如何發脾氣? “還不滾去做飯?”季明德厲聲道,野狐一溜煙兒的跑了。 季明德回西屋換了那件錦袍,穿上自己平日的藍直裰,才進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