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寶如枕著他的胳膊,趴在他胸膛上,笑瞇瞇道:“不委屈!” 頭一回他問這話,她說不委屈的時候,沒想過要跟他過一輩子,所以不過敷衍。 但如今不同了。一開始是屈存,漸漸時間長了,寶如習慣了季明德的陪伴,也找到了與他相處最合適的方式。他是條毒蛇,但那蓄著毒的牙齒不會伸向她,這就很好呢。 季明德拉開寶如的手,壓進被窩,閉上眼睛,準備要睡了。 北風刮著蒼枝呼呼作響,如同鬼叫,間或還有狼嘯,深山之中,累了一整天的寶如聽季明德呼吸漸穩,以為他睡著了,便又偷手去揪只小豆兒。 醒著的時候,他似乎總不愛叫她摸,偏她又喜摸,遂只好趁他睡著了,一個人想事情的時候偷偷去摸。 寶如前年冬月間,恰也是這個時候回的秦州,也曾在這土地廟里宿過一宿,那夜無風無雪,外面還有嘯月的狼,綠眼幽幽在廟外徘徊。當夜她曾藏了個東西在這土地廟內,正準備起身去找,便聽廟外嘭嘭一陣砸門之聲。 要說寶如逗的,恰是要命的地方。外面砸門聲山響,季明德忽而一個翻身壓在寶如身上。 寶如手還沒挪開了,季明德在她耳邊啞聲道:“小祖宗,你再摸,我就在土地公腳下干了你,信不信?” 這還是季明德頭一回露匪話,寶如連忙縮回手:“我不是故意的?!?/br> 季明德埋頭看了片刻,熱息噴在寶如臉上,供案上明燭跳躍,照著她秋水蒙蒙的雙眼,這甜俏俏的小婦人,見到李少瑜便喜成那樣。 若到了長安,見到未婚夫李少源,知道他并非有意棄她,知道李少源雙腿俱廢,如今甜乎乎團在他身上的一顆心,會不會立刻移情? 季明德忽而吻了下去,手扣上她的手指,聽她哼哼呀呀。 他不想開門,如此寒夜,行路的除了山匪,便是毛賊,臭烘烘的大男人們,要臊寶如一夜不能好睡,但大雪封山,往前幾十里險道,若失腳一滑,墜下萬丈懸崖,一條命也就沒了。 寶如左躲右躲不肯叫他吻。土地爺爺是個泥塑像,兩頰涂著點紅,笑瞇瞇,就在頭頂看著呢。 …… “爺,敲不開,小的將這門給咱們砸開?!标幑喂蔚娘L撲著大雪,撲的門前三個人都睜不開眼睛,無法呼吸。 那敲門的少年摸了塊石頭,便往土地廟的廟門上砸。身后一個少年背上背著個人,往后躲了一步,腳踩到虛石,只聽涮啦啦的土聲,好半天才聽到石頭墜地的聲音,黑風暴雪之中,三人皆嚇了一身冷汗:若失足,尸骨無存。 門忽而開了,里面是個身高八尺,穿著本黑短衫,腰勁腿長的男子,一圈絡腮胡,一臉匪氣,持一盞油燈,冷冷盯著外面三個被雪迷了臉,快要被凍成冰的旅人。 外面被風雪迷了眼睛的三個人,只看這人的臉,一雙薄皮深目,陰森森的嚇人,面形略方,眉剛目毅,乍看之下,三人以為是榮親王李代瑁親自追來了,嚇的齊齊退了一步。 “劫道的?還是打獵的?”季明德開口問道,語氣淡淡,輕蔑蔑的不屑。 連聲音都像,但這是個年青人,聲音里倒底沒有李代瑁那樣的沉和老辣。 三人同時大松一口氣,為首的那個還抱著石頭,惱羞成怒欲砸,道:“你可知我們是誰?如此半天也不開門?” 季明德一手接過那少年手中的石頭,輕輕掂著:“憑你天王老子,這是我的地盤,進來就睡,少說廢話,敢說廢話,我擰了你的腦袋,像它一樣……” 他忽而反手,石頭從這少年腦殼上砸出去,過了老半天,嘭一聲巨響,墜到山底了。 三個雪人拴罷馬,進了屋子,將門釘上,鬼哭狼嚎般的風雪被蔽在門外,才喘過口氣來。 屋子里有一股nongnong的烤兔rou香氣,伴著烤地瓜的暖甜,嗅進肺五腑俱暖。屋子有里外兩間,外間搭在山崖處,里面是借山而鑿的窯,顯然里面更暖和。 那身影高大的男子,端著盞燈,堵在通往里間的門上,指著墻角那堆柴道:“那是你們的住處,熄了的灰下有地瓜,架上有兔rou,可以吃,但不準吵出聲音來,吃完便睡,不準多說廢話?!?/br> 肩上負著人的是榮親王府世子爺李少源身邊最得意的小廝靈光,以名來度,整個榮親王府的小廝里面,就屬他最有眼色。 他也不跟那黑衣男子多廢話,背著李少源就往前沖,笑嘻嘻問道:“大爺貴姓?” 季明德三天未理過胡子,胡茬遮面,看上去頗顯老氣。他一手摁上靈光的肩,指著墻角那堆柴,道:“季!” 他那只手瞧著是細瘦修長,是個書生的手,但手勁非常足,穩穩將靈光定在原地。 靈光不敢再往前,給炎光個眼色,讓炎光上。炎光以名來度,是榮親王府小廝里頭脾氣最爆的一個,擼著袖子上前,便來拂季明德的手:“季大爺,你要多少銀子我們都給,那里間屋子,今兒我們占了?!?/br> 季明德越過靈光的肩膀,在看他身后負著的那個人,心里一聲苦笑:東進之路上,該見的不該見的人,全湊了個齊。 那被小廝背負著的年青人,眉眼仿如雕成,在燈下彎著優美的弧度,眸光冷冷,帶著點郁氣。膚白,大約是凍過的原因,白中發青,眼眶下略有些黑,薄唇抿一線,很瘦,看上去頗有幾個孤高與清冷。 這才是寶如心心念念的那個李少源。上輩子臨終之時,她嘴皮時時囁嚅,便是一聲聲在喚:少源哥哥,少源哥哥。 自打嫁給他,她謹守夫妻之儀,從不曾多提多問過一句李少源,但潛意識里,李少源不會拋棄她,既不來長安,必有他的不得已。 臨死前方衡告訴她李少源雙腿俱廢,成了個廢人,她也一句未曾吭過,只在臨終的時候,一刻不停的緩緩念叨著。 那繪在陶罐上的桃源仙境,茅屋外有三雙草鞋,季棠一雙,她一雙,剩下那雙,肯定是給李少源的。 “炎光,勿要造次,放我在那柴草上歇一夜就可?!崩钌僭幢溃骸凹敬鬆?,是我束奴無方,驚擾到你了,還請諒解?!?/br> 里間忽而哐啷一聲響,聽那聲音,是土地像前的銅燭臺砸到了地上。 季明德端燈進了里間,外面頓時黑暗。 季明德一出屋子,寶如便爬了起來,跪在褥子上對著土地公周周正正三拜,道:“土地公公,蒙您保佑,小女熬過了一年,哥嫂俱已安全離開。 當初我曾托您保管一物,如今再入長安,欲要將它拿走,多謝您保管之恩?!?/br> 土地不過一尊塑像,兩頰還叫些路過的醉鬼們涂的紅紅,可寶如拜他,仿如拜最尊重的長輩一般敬畏,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才站起來。繞到供案側,再拜,說聲得罪了,手便自土地爺爺所坐那基臺上摸了進去。 先帝臨死時,泣血書成的那份遺詔,寶如暗猜回到秦州之后只怕保不住,遂于回秦州的半途,藏在了土地公公身后的磚頭之下。 這土地爺的前膝與臉,因為塑的喜氣,人們都愛撫一把,沾點福壽。但后面那磚塊是他的座基,一般沒有人敢摸。 將一塊青磚摸了出來,寶如手伸進去,里面是個空匣,她腕細,在空匣里轉了個圈兒,再從后面抽出一塊磚來,一塊又一塊,土地公笑瞇瞇的注視著,寶如連連說著得罪,不一會兒整個腦袋都爬了進去,胳膊伸了老長的摸著。 一摸未摸到,寶如再摸,再摸還是未摸到,腦袋嗡的一響,急了滿頭的汗出來。 她索性抽開所有的磚,土地爺在上面搖搖欲晃,整個后座被掀開了,基座后竟然沒有任何東西。用三層油紙包裹,裝在個銅條匣里,鎖了三把鋼鎖的先帝手書血諭,蓋著御璽,他的私章,閑章,那么重要的東西,竟然不翼而飛了。 寶如癱坐在土地爺的塑像下,默了半天,抬頭問道:“土地公公,我的東西它去哪兒啦?” 恰這時候,李少源說了聲炎光,勿要造次。 寶如持著銅燭臺轉過身來,晃了兩晃,燭臺重重磺到了地上。 第55章 對坐 季明德進屋之后看到一幅很怪異的場景。 寶如躺在供案下的被窩里只露了兩只眼睛在外頭明潞潞的眨巴著。土地公笑笑瞇瞇坐在他的供龕里但基座幾乎被抽了個空磚壘了一地。 照寶如那一臉天真無辜的神情季明德更愿意相信基坐下面那些磚,是土地公自己搬下來的。 他也不說什么,引了盞燈給外頭便開始填那磚塊,一塊塊填進去,將土地公的神座鑲穩了便鉆回被窩睡了。 兩夫妻并肩躺著,聽外面兩個小廝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他們生起了火燒了水溫了地瓜熱了兔rou怨著天冷咒著關山難越,唯獨李少源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寶如失了那么重要一個東西,又不知是誰拿走了它簡直一無頭緒。若是個山匪或者放羊娃大字不識的,丟了東西只留盒子倒還罷了,若是個地方官,或者朝中官員呢?再或者,王定疆當時就派了人尾隨,她前腳藏,人家后腳就拿走呢? 不該的啊。若果真王定疆已經拿到了東西,那她也就沒有了活著的價值,她必死無疑。 她還活的好好兒的,顯然王定疆和白太后并沒有拿到那東西。 究竟是誰拿走東西的呢? 那東西又流落到何處去了呢? 寶如腦中一團亂麻,再聽外面榮親王府兩個小廝言談咧咧,不期竟在如此大雪封山的寒夜里碰上李少源,想來想去,覺得夫妻之間應該坦承,畢竟李少源和她的婚事,是滿長安城皆知的,也沒什么不好說,遂攀上季明德的肩膀。 季明德恰也在這時候轉身,黑暗中倆人鼻子碰到鼻子,寶如噗嗤一笑,季明德也是。 “寶如……” “明德……” 寶如道:“你先說!” 季明德搖了搖寶如的手,指向土地公的神座,還未開口,外面敲門了。 “季大爺,還未睡吧!”是靈光的聲音。 季明德松開寶如,道:“未睡,何事?” 靈光道:“我家少爺請您出來坐坐,聊會兒天,如何?” 季明德轉身看寶如,門縫漏進來的光灑在她眼睛上,她還攀著他的肩膀,眼兒明亮亮,笑著說了聲:“去吧!” 她想知道李少源為何會在如此寒月中越關山,自己不好出面相問,大約想叫他出去探一探。 于是季明德又出了屋子。 兩個小廝重又生起了火。李少源已解了他方才所罩那灰鼠皮的披風,身上是件正紅地妝花緞蟒袍,坐在一塊藍地羊毯上,袍擺齊齊,擺放的一絲不茍,僅憑坐姿,瞧不出來他是個癱子。 紅衣襯著他略顯青郁的白面,并不喜慶,反而有種病態的孤冷。 他自斟了杯酒,遠遠遞給季明德,問道:“季大爺是何方人氏?” “秦州人?!奔久鞯碌?。 兔rou被靈光撕成了細條,又抓了各類香料拌過,盛在盤子里放到了火邊。熱騰騰的烤地瓜被切成了牙狀,一牙牙擺成朵盛開的花瓣一般,亦擺在盤子里。 李少源接過筷楮,一口兔rou一口酒:“季大爺做何營生?獵戶還是劫道?” 季明德呷了口酒,淡淡道:“舉子,上京赴考而已?!?/br> 李少源原本深垂的眼皮跳了兩跳,抬頭一笑:“原來是位舉人,失敬失敬?!笨此麧M臉絡腮胡,身高八尺一身匪氣,實在看不出來是個讀書人。 相對吃了兩口酒,李少源被凍僵的手腳才算有點緩和,腳無知覺倒還罷了,方才凍麻木的兩只手,此刻著酒一激,從附骨的筋膜往外透著刺痛,幾乎握不住酒杯。 “秦州人,姓季?!崩钌僭葱ξ罩炎?,再呷一口:“那您可識得一個叫季明德的人?聽說是個藥材販子?!?/br> 季明德拈盅一笑,頰側兩個灑窩漾開,如曇花一現,隨即收于無形:“識得?!?/br> 兩個正在忙乎的小廝齊齊怔住,斟酒的靈光險險砸了酒壺,正在鋪地鋪的炎光自來在李代瑁面前跪慣了,李代瑁一笑就要發怒,嚇的他下意識撲通一跪,心里罵了句臟話。 李少源更是臉色大變,險些喊出聲爹來,袖管便咳,一盅子酒全灑在衣服上。 三人心里同時暗叫,若非此人聲帶更有剛性,更年青,以他這極肖榮親王李代瑁的面容與笑,他們簡直要懷疑是老王爺親自追來,埋伏在這關山道上,要把他們拎回長安。 拉成絲,琥珀色的酒漿緩流,注滿酒盅,李少源又挑了一筷子兔rou嚼著:“先生與那季明德,相熟嗎?” 癱瘓之后,李少源曾立志要用兩只胳膊拖著身子爬到秦州,當面問一問,究竟是不是寶如指使家仆投毒在匕首上害他。那封信是她的筆跡,言辭決絕,他也認了。 可他不相信曾經深愛過的人,會致自己于死地。 他曾在交泰殿外跪著苦求白太后,只求太后不要滅趙放的九族。白太后表面答應,轉身趙放一府卻全被燒死在往嶺南的半途上,寶如誤解他也是應該的。 后來榮王妃作主替他娶了尹玉卿,夫妻相敬如冰。再后來他便聽聞寶如在秦州嫁了個膏藥販子,李少源才如夢方醒。 少年時的山盟海誓如水散去,他娶了自己生平最討厭,打心眼兒里看不起的女人為妻。他視若珍寶,當成月中嬋娟的那個姑娘,自愿嫁給一個膏藥販子。 李少源心高氣傲不肯多問一句,以為季明德只是個膏藥販子,不知他還是個舉人。否則的話,整個秦州總共三十個舉人,姓季的頂死也就一兩個,豈能相見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