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離開秦州大約兩個時辰,天將正午時,寶如叫季明德帶到了一個不知名的莊子上。 大約秦州八縣的土匪頭子們今兒全聚在這莊子上,黃五家院里院外擺開的臊子席面,門外支著幾口大鍋,十幾個婦人,搟面的搟面剝蔥的剝蔥,樂的像過節一樣。 暖乎乎的熱炕,比臉還大的碗,蔥花木耳花黃菜,和著咸rou治成的臊子,搟了細溜溜長的面條,寶如也不客氣,在擠了滿滿一地的,孩子和婦人們的注視下,足足吃了兩碗,連打三個飽咯,才推了碗。 門外面停著一輛兩側鎏金鑲飾,內里鋪墊綿軟的馬車,兩匹高頭大馬被洗涮的毛發光光,肚子喂的鼓圓,顯然是黃五備著要送寶如上關山的。 寶如瞧了一眼,這華麗不過的馬車,上面還有刀痕,顯然是搶來的。一群鄉民圍著,不好推辭,待季明德和方升平出來,便要看他怎么說。 季明德還未說話,方升平先怒了,狠狠瞪了黃五一眼,罵道:“沒腦的東西,咱們明德赴長安,乃是趕考。他如今是舉人,與咱們這些土匪的關系,要壓了再壓,你倒好,劫了季墨的馬車來給他用,是嫌他命太長,還是覺得我命太長?” 大水沖了龍王廟,這華麗耀眼的馬車,竟是季墨的。 黃五怕老爺子再發怒,一縮頭,悄聲道:“那小的把這馬車給季墨送回去?” 方升平喝了點酒,腦后的小髻子被揉亂了,垂搭垂搭,醉熏熏繞著馬車轉了一圈,打個深深的飽咯出來,忽而手臂高揮:“還它作甚?這東西送到洛門鎮先收著,待咱們明德中了進士,上了金殿,我要坐著這大馬車在秦州城招搖過市,叫秦州人都看看咱方大爺的威風!” 土匪的感染力便在于此,所有圍著的匪們皆揚臂高呼:“咱們方大爺最威風!” 辭過方升平出來,土匪們怕露形跡不敢多送,那些剔著茶壺蓋兒的小孩子們卻一路追著寶如的毛驢,摸摸驢尾巴,再撓撓驢眼睛,與那毛驢賽跑。 出莊子到了大路上,關山遙遙,積雪泛著銀光,寶如回頭看一眼天,雖烈陽高照,但卷云在北方漸漸聚積,這是連天風雪的前兆。入關山,非五日不能出去,她頗擔心這幾日要下雪,便連連催著驢,好叫它能快一點。 再有孩子們撩須撥尾的,驢忽而一彈踢子猛跑了起來,竟把個季明德落在后面,直突突沖到了大路上。 恰此時,遠處旌旗招展,馬騰黃煙,數十匹鐵騎踏塵而來,馬蹄陣陣,為首是個披著銀鼠皮裘衣的少年,武冠上鶡毛迎風招展,猩紅色的綢褲在飛揚的袍面袍擺下時隱時現。 他一身貴氣,是個武官打扮,見大路上忽而沖出一只毛驢來,率眾生生勒住馬蹄,吁的一聲長噓,提鞭指上寶如那小毛驢的鼻子,罵道:“老大娘,你再老也是個婦人,是婦人就要弱些,騎驢就當慢慢兒的騎著,悠悠兒的走著,若叫這驢給摔了,斷了腰斷了腿,爺我便是抽爛你這驢匹股,也賠不得你的疼痛,對不對!” 他兩只眼睛分外的大,本是個喜相,佯裝做怒,鞭子眼看就要指到寶如的鼻尖上。 身后侍衛們緩緩勒韁,團團散開,便將個寶如圍在了中間。 寶如穿著臃腫厚脹的大棉襖兒,褲管像兩只圓桶,側坐在那馬上,秦州婦人們慣常包的方頭巾包裹著整張臉,只露了兩只眼睛在外頭。 驢見了馬更怕,蹄子躍躍,隨時是個逃的樣子,寶如在用秦州土話勸那毛驢:“驢啊驢,乖些,乖些,不怕不怕,咱等你爹來!” 少年見她穿的棉脹,以為是個老婦人,一聽這聲音兒甜甜如鶯啼,是個少女的口音,卻是一樂。 他自出長安就沒逗過女人了,自來聽說秦州出美人,細看那方蜜合色的頭巾下兩只圓碌碌的大眼睛,浮了彎彎的臥蠶兩浮,越發確定這是個少女。 他喜歡婦人,并不在容色絕艷,偏還最討厭那自恃容色絕艷便扭捏之輩,最喜歡那等雖生的美,卻不知美,懵懵憨憨之輩。 提鞭看了看左右,少年一拱拳問道:“小娘子,在下要往秦州城,該要如何走?” 寶如再開口,仍是秦州土話:“就這一條大路,直通秦州,官爺快些趕路吧,眼看天黑呢?!?/br> 第53章 關山 實則她之所以忽而拐著秦州腔說話是因為這少年恰是她在長安時的老熟人李悠悠的哥哥李少瑜。 按李悠悠當時的說法他此行翻關山而來應當是來找她的。行路上寶如不欲起波折所以頭巾將自己裹了個嚴實要假裝個不認識。 她自幼長在長安秦州話說的并不好,但長安人未聽過秦州口音,聽不出所以然來李少瑜邊聽邊點頭,贊道:“爺爺我走南闖北,就覺得這秦州土話最好聽。聽說秦州婦人多愛唱山歌你瞧爺爺我打長安來翻了五天的關山,就想聽句秦州山歌小娘子給咱唱兩句好不好?” 寶如笑了笑道:“秦州城里自在專門唱山歌的婦人我是鄉婦不懂唱那個的,你快走吧?!?/br> 李少瑜忽而揚腿猩紅色的闊蕩褲緊緊扎在靴中,也學寶如側坐在了馬鞍上甩著馬鞭道:“不好爺我今兒就要聽小娘子唱一曲……” 他話音未落,只覺得臉頰上有物飛過,伸手一轉的功夫,鬢角結結實實著了一石子,疼的暈頭轉向,回頭一看,便見田梗上站著七八個臟兮兮鼻涕滿臉的黑小子,一人手中一只彈弓,小王八蛋們,竟拿彈弓打他了。 李少瑜指著侍衛們道:“看來秦州婦人天下第一的可愛,男人們卻不怎么樣,去,抓住這些小鬼頭們,扒了褲子一人給爺抽上三鞭子,看他們往后敢不敢打客人!” 寶如覺得自己越說越多越露餡兒,不好再說,不說又怕李少瑜真要打人,正準備跳下馬去攔那些侍衛,喊季明德,忽而回頭,便見莊子里涌出上百號穿著烏鴉鴉粗布衣的男人們來。 季明德已經到了毛驢跟前,也不說話,環手勒上驢韁繩,冷冷盯著馬上那趾高氣昂,意氣風發的少年。 鄉里人,或者說土匪們在那京中小少爺的眼中,樣子當然有些呆傻。他們先護孩子,然后便將整條路堵上,為首一個躬腰塌背頭發糟亂的像雞窩一樣的,正是黃五,結結巴巴問道:“官爺,你何故要打我家孩子的屁股?!?/br> 李少瑜指著自己的鬢角道:“瞧見否,爺爺這兒還青著呢,就是那幾個小鬼頭打的?!?/br> 黃五率著眾人再往前一步,歪著腦袋,看起來又呆又傻,但是漸漸兒的,就把李少瑜和他十幾個護圍衛了個水泄不通。他道:“官爺無憑無據,怎能說我家的娃打了你?!?/br> 李少瑜著了一頓打,本也是嚇唬孩子,見這鄉人又呆又蠢又還犟,抽了背上負劍,指著黃五道:“想要憑據,來來,靠近點,爺爺給你!” 季明德手往腰上一按,這烏鴉鴉一群骯臟的土匪們,手皆按到了腰上。 若果真打起來,以一抵十,李少瑜必死無疑。 寶如一把掰上季明德的肩膀,悄聲道:“讓你的兄弟們退了吧,這人我認識,那是個好人,咱們趕路要緊,無事不要生非?!?/br> 季明德緊緊盯著馬上趾高氣昂的少年,他腰間掛著一塊鎏金腰牌,上面只有木子二字,合起來是李。 他直覺此人怕就是寶如心中念念不忘那個李少源,也許他終于治好雙腿,來秦州找寶如了。 看馬上的少年如此猖狂,季明德啞聲道:“好人會無端調戲沿路撞見的婦人?” 他已盯好馬上少年的命門,只須抽刀一躍,就能劃開他的咽喉。 寶如不敢大聲,手攀上季明德的耳朵,悄聲道:“他就那個脾性,見了婦人愛多說兩句,并無壞心,聽話,勿要惹事,好不好?” 但已經晚了,遠處不知誰連發幾枚石珠,打的左右開弓。 李少瑜忙不迭的四處抓石子,肩頭還是吃了一石子。他一把將石子扔在地上,提劍吼道:“是誰,給爺爺滾出來!” 眾土匪都在等季明德的手勢,只須他一揚手,他們就會抽刀,將這十幾個京里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貴族少爺抹成渣渣。 寶如死死圈著季明德的脖子,低聲道:“明德,我從未求過你,好歹今兒退一步行不行?” 他腰里那兩尺長的砍刀若落在李少瑜身上,英親王李代壽就得絕后了。 相持片刻,季明德松了手,抱拳道:“小兒不懂事,您大人大量饒了他們?若還有氣,我替他們賠罪,如何?” 李少瑜才注意到季明德,一個護衛策馬過來,輕聲叫道:“爺,這人怎么瞧著……” 瞧著那么像榮親王李代瑁。 李代瑁在小輩面前向來威嚴,他天生兩個酒窩,要是對著小輩們笑露出那兩個酒窩來,什么親王世子,皮鞭提起來脫了褲子綁在樹上就是一頓抽。 李少瑜沒少挨過李代瑁的鞭子,嚇的兩腿一軟,幾乎從馬鞍上溜下去,暗暗叫道:“鬼詐,鬼詐,這人那里來的,難不成皇爺爺還曾給爺我生過個小叔叔流落在民間?” 那護衛道:“無論他是誰,終歸不好惹,小的瞧這些鄉民腰里都藏著家伙,遠行路上,咱們還是勿要招惹的好?!?/br> 李少瑜額頭往外冒著斗大的汗珠,定了半晌,指著寶如道:“看在小娘子的面子上,今兒爺爺就放過你們?!?/br> 土匪們按在腰上的手松了,讓出一條路來,李少瑜也不是認慫,或者怕季明德,只是還急趕著要到秦州去接寶如,策馬便走。 寶如目送李少瑜離去,長舒一口氣,低頭再看季明德,他眉間陣陣發青,還是滿臉的不高興。 倆人辭過眾人走了不過一射之地,忽而聽身后又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叫聲,寶如回頭,便見李少瑜策馬在前,后面還跟著一匹馬,又追了上來。 季明德又覺得這人當不是李少源,概因寶如遠遠看他策馬而來,笑的傻乎乎的,又一臉自豪,相愛的兩個人,不該是這樣的。 寶如道:“他叫李少瑜,是英親王李代壽的兒子,雖瞧著冒失,其實是個好孩子呢?!?/br> 果然,李少瑜策馬到了跟前,看季明德時頗有些恨其不爭的憐憫姿態,指著那匹馬道:“爺我自來憐香惜玉,最舍不得天下間的小娘子們受苦。爺把這匹馬送給你們,扔了那頭犟驢,大哥往后就用這馬載小娘子吧,如何?” 李少瑜邊說,邊細看,面前這男人越看越像他二叔李代瑁,嚇的他險險魂飛魄散,扔下馬就跑。 寶如騎在驢上,頭巾遮面,唯兩只眼兒笑的彎彎,輕聲說:“你瞧吧,我就說少瑜哥哥是個好人呢?!?/br> 季明德回頭,看著那鮮衣怒馬,騰飛而去的少年:“他就是李少瑜,英親王李代壽的兒子?” 寶如解下頭巾甩了甩,整個兒包著腦袋捂上耳朵,卻是從后面綰起,露了圓圓的小臉兒出來,笑的眉目彎彎,滿臉自豪:“可不是嘛,他是李悠悠的哥哥,我們自幼兒玩的好著呢?!?/br> 好吧,又一個哥哥。 到最后,寶如也沒有騎李少瑜送的那匹馬,仍坐著那頭小犟驢。入關山后,在山間半窯半屋,供旅人們歇息的窯子里熬了兩夜,天一日陰比一日,等到第三天午后,雪滲子便細沫沫的下了起來。 這時候山路不過窄窄的一道,一側是千尺懸壁,一側是萬丈懸崖,秦人東入長安,自古便是這樣一條險路。也恰是因此,土蕃和突厥縱有良駒千匹,也難度關山,只將個秦州蹂躪了一回又一回。 寶如已經不能騎驢了,趴在季明德的背上,由他背著。 山路窄窄,她嘆道:“明德,這樣窄的山道,只能往前而不能退后,走了十來里,我就沒有見一處馬能回身掉頭的地方,真真是險?!?/br> 若有兩匹馬相撞,想要借身而過,都是個麻煩。 季明德笑道:“生平,我也只見過一回馬在這山道上回身調頭?!?/br> 寶如覺得馬若要在這山道上調頭轉向,必是個死,頗有些好奇,遂問道:“那騎馬的人是誰,什么時候的事兒?” 季明德一手托著寶如,一手拉著驢,講起了故事。故事說一位姓何的男子,娶了一個貶官之后的女子為婦。后來朝廷有人要殺這女子,那何大哥憤而落草,與朝廷派來的兵相對抗,并在這關山道上相逢,交戰的故事。 寶如倒不好奇打打殺殺,直追著問:“那婦人怎樣了?” 季明德默了片刻,道:“她連驚帶懼,孩子胎亡腹中,生下孩子之后,便沒了?!?/br> 寶如手捂在季明德的脖窩里,不期那婦人竟是這般結局,低聲道:“胎死腹中,若我是那女子,我的心也死了?!?/br> 季明德心中裂開一個大洞,還笑著,又道:“那位何大哥率匪入了關山,欲奔長安為妻子復仇,不期惡人竟埋伏在這關山道的最窄處,前后數十人相逼,斬了他的腦袋。他明知復仇不成,想跟妻子死在一處,就在此處勒馬回頭,晝夜奔馳五百里,終于死在了妻子墳頭?!?/br> 如此悲情的故事,惹寶如傷心了半天。想了許久,她忽而噗嗤一笑:“這故事是假的,你說鬼話騙我的?!?/br> 季明德笑問:“此話怎講?” 寶如道:“既他被人斬了頭,沒頭的死人,怎能奔馳五百里?” 季明德還在笑,脖子隱隱作痛,陰森森的目光越過關山,望向長安,這輩子,他要親手擰斷那些惡人們的腦袋,無頭尸首奔馳五百里,只求死在她墳頭的事情,永不會再發生了。 第54章 風雪 雪越來越大無法再往前行恰土地廟就在眼前。這夜寶如和季明德兩個歇在了土地廟。 晚飯是路上備的干糧季明德又從供桌下翻了幾只地瓜出來埋在火下煨著趁寶如洗臉梳頭的功夫出去一趟獵了只兔子回來,架在火上烤。 寒冬之中,香噴噴的兔子rou只須一點咸鹽便可口無比配著熱騰騰的烤地瓜,香到寶如不停吸舌頭。 鋪蓋就鋪在土地爺的供桌下,方才生的火早將地烘熱了坐在褥子上恰似熱炕一般暖和。寶如樣樣不會全憑季明德一人里外忙碌。 她聽楊氏說過,季明德幼時在成紀的山間放過羊看他各樣事情熟門熟路果真是個放羊娃的樣子。 她笑瞇瞇的看著季明德伸了一只腳給他熱騰騰的濕帕子捂上來暖的她打了兩個寒顫,舌尖兒直哆嗦。 季明德笑著搖頭幾天未理過胡子,胡須至少寸長從下巴生到兩鬢已是個滿滿的絡腮胡。只他生的好看,便胡茬寸長也不顯邋遢,反而憑添幾份成熟穩重的溫柔氣息。 替她揩過腳,季明德也洗了把臉,兩夫妻擠在土地爺的供桌下,外面大雪封山,小廟里暖暖和和,擠在一處,竟是天下再難尋的幸福。 季明德握著寶如的手搖了搖,說:“跟著我,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