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寶如這一回是真的在繡小帕子,與胡蘭茵兩個并肩坐在那張薄薄的小床上,蒿兒在屋子外頭站著。 見季明德來了,胡蘭茵連忙站起來叫道:“明德,明德,快來瞧瞧,寶如meimei繡的帕子可真漂亮?!?/br> 當著寶如的面,季明德總不好翻臉,轉而進了正房。 胡蘭茵神秘兮兮對著寶如一笑:“瞧瞧,他還知道害羞了?!?/br> 寶如心說,今人講究妻妾和睦,一個仕人做官做學問是一方面,能叫妻妾和睦相處,同僚們才要拿他另眼相看,就此來說,有胡蘭茵這樣一個賢妻,季明德將來到長安考科舉,做官兒,必定很多人艷羨他。 胡蘭茵是來請寶如赴宴的,因為寶芝堂的大東家方勛要來秦州,知縣胡魁擺大宴迎接,胡蘭茵希望寶如能和她一起去。寶如也想見方勛,自然是滿口答應。 兩人又坐著說笑了回子,胡蘭茵帶著蒿兒走了。走之前去正房辭行,楊氏氣的只差拿炕刷子出來趕人。 季明德回屋時,寶如已經撇過帕子,明目張膽開始繡補子了。 他打來水替她洗腳,細細揉搓著她的小腳趾兒:“寶如,一方補子段其鳴給你多少錢?” 寶如倒也不驚,畢竟段其鳴都叫她解元夫人了,她展了五指,兩頰笑出滿滿的自豪:“五兩銀子!” 季明德仰頭看她,笑露出白白一口牙齒,兩頰酒窩深深:“私繡官服補子可是大罪,雖來錢快,但也要適可而止,差不多就收手,好不好?” 他搓的她腳心癢,十根腳趾在水里扭來扭去:“放心,我頂多繡半年,賺夠五百兩銀子就罷手,不會給你添麻煩的?!?/br> 季明德笑道:“為何是五百兩?” 寶如針不離手,繡一會兒覺得針發澀,伸到鬢間去蹭:“我不是欠你五百兩么,等我繡補子攢夠五百兩,到時候還給你,你就放了我回家,拿那五百兩銀子另娶一房賢妻回來,好不好?” 季明德搓著那軟軟的小腳趾兒,忽而住手:“妻子也能用買的?” 寶如低頭,針還在云鬢間輕磨:“我可不就是你買回來的?你原樣兒再買一個就成了唄!” 季明德忽而躍起,將寶如壓趴在小床上,寶如的針還在鬢間,一不小心刺到耳垂上,頓時一顆血珠子冒了出來。 他揪了那枚針插到窗臺上,攥起寶如兩只小手也舉高在窗檻上,伸舌舔過她耳垂上那抹小血珠兒,吹口氣在她小貝殼似的耳廓上,小聲問道:“趙寶如,你是不是覺得我真不行?” 他說著,忽而隔衣一撞。 寶如心說隔著衣服就得疼成這樣,果真叫他鉆進來,我可不得死。 她連忙搖頭,眼淚已經崩出來了:“沒有,我知道你很厲害……”寶如乍著兩只手,想奉承他,畢竟十五歲的小姑娘,也不知該如何直白的形容。 季明德一口白牙,笑的陰氣森森,忽而低頭,叨上她往外冒血珠兒的耳朵,舌掃過,細細的咂著。 寶如伸長了脖子,手里還攥著方補子,忍著他小兒吃乳般在那耳垂上細細的舔舐,咬牙許久說道:“季明德,我后悔了,我給你錢你放了我好不好?” “唔?”季明德終于松了唇,但耳垂上始終有血滲出,滲一點,他就伸舌頭舔一點,頑皮孩子一樣:“兩只手都叫針戳爛了,拼著熬瞎眼睛繡補子,你就為離開我??磥硎俏疫t遲未圓房的緣故,竟叫你還想著跑!” 他說著,一只手伸了下去。寶如嚇的大哭,暗道這人怎的忽然就翻臉了。彼此也睡了好幾夜,可他從未像今天一樣,整個人成了一條蟒蛇。 寶如憶及投梁那一回,果真是心如灰死,若洞房那夜季明德硬來,她或者也就從了,可今時不一樣,她繡的補子一張能值五兩銀子,她覺得自己還能緩過氣來,還有活的機會,那怕不能再活出相府小姐的風光,可也不必委身于這樣一個不得不分做兩半的男人。 她替自己委屈,偏他還在她身上不停的蹭著。 寶如牙一咬心一橫,從枕頭下摸出把做繡活用的剪刀來,正準備扎上去,季明德忽而從她身上翻了下來。 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季明德道:“寶如,并非我不行,或者不想。一則,你還太小太小,還是個孩子。 再者,我如今一無所有,僅憑那五百兩銀子,就在這樣寒磣一點小屋里要了你,未免太對不起你。我會給你更好的將來,別人能給你的,我一樣能給,但你想走,門都沒有!” 屋中頓暗,是他吹熄了燈盞,不一會兒,他起身去倒洗腳水了,然后很久都不曾進來。 寶如滾到里側,貼墻閉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起來,胡蘭茵的馬車就在外頭等著,要接寶如一同去知府大人家里赴宴。 楊氏見寶如穿的雖半新不舊,不過一件香妃色的半長褙子,頭上也沒有什么新釵飾,但整個人鮮亮透嫩,像根水蘿卜似的,生怕胡蘭茵又要使壞,遂勸道:“知府大人家去的客,都是達官貴人,你可警醒著些,勿叫那胡蘭茵下套子給你使絆兒!” 寶如連連勸道:“娘,您快回去吧,我心里有數?!?/br> 她本也不欲去胡府,但怎賴季明德答應的含糊不清,她想親自見方勛一面,求方勛給趙寶松治腿,所以不得不赴約。 馬車直接停在胡府女眷們所居的后院門上,胡蘭茵親自扶寶如下車,太監王定疆的干女兒,胡知府的妻子王氏迎上前來,連聲叫道:“瞧瞧,這不是寶如么,當年在京里見時,還是個包在襁褓里的小丫頭了,如今也長這樣大了?!?/br> 這王氏年齡至少四十往上了,雖眼角尾紋已生,但看得出來年青時美貌非常。王定疆也就四十多歲,兩人年齡相差其實不多。據說這王氏當年是前洪州刺史府上的歌姬,后來轉送給王定疆。 本朝開朝的時候,太監們按律不能娶妻,也不能在宮里和宮女搞對食的。但如今不同了,太監們公然娶妻納妾,像王定疆那種大太監,有自己的大府第,府中也是三妻四妾。 這王氏與別個不同,居然叫王定疆認成干女兒,還出京嫁給了一州知府,從歌姬到知府夫人,除了人美,想必手段也十分了得。 王氏與胡蘭茵兩個親自陪著寶如一起逛她家的園子,如今八月正是果瓜飄香的季節,園子里沒有繁花,卻各類果子紅透枝頭,香氣陣陣。最是秦州特有的一種蘋果,皮色粉里透紅,咬一口又沙又脆,透心的甜。 陪著轉了會子,到一處涼亭坐下吃茶,胡蘭茵叫人喚走了,只剩王氏與寶如兩個。這王氏忽而握過寶如的手道:“好孩子,從長安回秦州,一路上可苦了你了?!?/br> 寶如抽回自己的手,也不吃茶,手里揉著朵喇叭花兒。 王氏又嘆了一氣道:“可憐見的,當初相府一府的人都是將你當成眼珠子來疼來養的,如今落到秦州這么個地方,你憨憨傻傻不覺得什么,我們可都替你叫屈了,也罷,今兒有個舊相識要見你,你好好與他敘一敘,也算找個哥哥訴委屈,好不好?” 寶如眼皮直跳,雖人還未至,她卻已經聞到來人的味道了,太監們因為體臭,愛用香,太監的干兒女們也沾著太監身上的香氣,人還未至,已經熏的寶如眼睛疼。 果然,王朝宣在身后叫道:“寶如meimei,總有一年多不見了,你可想哥哥了不曾?” 寶如轉身一看,一個穿著水紅色纏絲紋綢袍子的男子,腰掛禁軍令牌,足踏烏靴,兩只松垮垮的魚泡眼兒,可不是王朝宣。她連忙叫道:“朝宣哥哥,怎的竟是你?” 王氏已經悄然而隱。王朝宣道:“要說那個李少源,真真叫人生氣,你才離開京兆府,他就三天兩天往齊國府跑,這不,聽說今兒他和尹玉卿大婚,哥哥連酒都懶得吃,快馬加鞭來秦州找你了?!?/br> 寶如心說上一回胡安在石榴林里哄自己,也是拿李少源說話,這些男人們是不是覺得拿李少源打擊她,她就肯定會心灰意冷,心煩意亂,最后哭哭啼啼,順帶叫他們帶進死胡同里去。 她笑道:“那得恭喜少源哥哥??!” 王朝宣一聽寶如叫李少源還叫的那樣親昵,氣不打一處來:“那樣的人,也值當你叫一聲哥哥?” 寶如沉吟不語。王朝宣不禁湊了過來:“哥哥這里有個好人,保管將來不但叫你能回京,重回昔日的富貴日子,還能叫那李少源跪到你跟前叫你做娘,你敢不敢去?” 寶如心算了一下,也暗猜王朝宣這皮條拉的是齊國公尹繼業,卻假裝吃驚:“難道榮親王妃死了,少源哥哥沒娘了,你要將我嫁給李代瑁?” 王朝宣暗道這小丫頭經了一場變故,還是跟原來一樣傻,腦子仍是傻傻的轉不過彎兒來。遂將計就計哄道:“李代瑁算啥,嫁給尹繼業,一樣能叫李少源跪著叫你做娘,你愿意不愿意?” 第17章 朝顏 寶如面露難色,咬唇道:“這事兒,我得跟我家明德商量一下?!?/br> 王朝宣急的直跳腳:“那季明德不過一個窮舉子,拿五百兩銀子將你買回去,明擺著趁火打劫,你只要點個頭,即刻跟我走就行了,大好的前途等著你,還需要跟他廢什么話?” 寶如心說,季明德趁火打劫,可那火不是你干爹王定疆縱的么。 她起身道:“再怎么樣他也是我丈夫,我必得要跟他說一聲才敢走。咱們都是老相識,你在這里等著我,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著寶如去問話。 寶如出了果園子,定晴觀察這座胡府,認準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勛,要求他給趙寶松治風濕,至于王朝宣,就讓他在那園子里等著去。 從一處角門上進去,寶如遠遠瞧著瓦檐最高的一處,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過去。誰知走到半途,恰就撞上喝的東倒西歪的季白叫個小廝扶著,迎面從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繞過來,要過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寶如站在一從垂柳后面,倒不怕季白看見,只是覺得那扶他的小廝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許久,忽而想起來,當初趙寶松被綁票,她和嫂子黃氏兩個去贖人的時候,這小廝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也是個土匪。 在知府府上,土匪扶著季白去解溺,頗有些詭異。 寶如仍舊站在那垂柳后,等季白解完溺再回來,走到一半時,便見那小廝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腳踏出去,將個醉熏熏的季白踏進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兩聲,連撲帶攀,攀著荷葉想爬上來,卻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幾大口水,就要悶死了。 寶如呀了一聲,左右四望,隱隱見個男子站在對面大朵大朵盛開的木槿之中,顯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掙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寶如終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間一股青意,冷眼瞅著季白在水里掙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牽唇,露了詭異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著季白掙扎不過沉下去,轉身走了。 季白不過一個老賊,死不足惜,若以寶如的心思,這會兒就該趁著沒人,抱兩塊磚頭砸到他頭上,助他沉進荷花池淹死??墒遣恍邪?,寶如腦子一轉,暗道生了她的那個女人還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窩里叼rou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來呢。 “來人啦,快來人啦,有人溺水啦!”寶如連忙叫道,找了根墻角豎的花鋤遞過去,叫道:“大伯,快來抓這個,抓住了好爬上來?!?/br> 季白已經被嗆暈了,最后還是胡府的家下人們趕來,把他從荷花池里撈出來。 寶芝堂的大東家方勛才給胡魁老爹診完病,悄聲宣布完死期,與胡魁一起吃酒,聽聞表兄掉進了水里,親自來給季白壓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頭見寶如站在旁邊,驚問道:“這是寶如?” 寶如連忙道:“方伯伯好!” 方勛與季白年齡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凈,眼角皺紋頗深,看起來人很隨和。他又壓了兩把,待季白吐了臟水出來,便來看寶如。 倆人在荷花池畔一處石幾上坐下,鳥語清脆,垂柳濃蔭。方勛望著面前嬌憨憨的小丫頭,她原本是胖乎乎的,兩只綿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個深深的酒窩兒,幼時替她扎針,一扎一縮手,但只要給顆糖,小爪子立馬伸出來,火中取栗一樣。 家業敗了,這嬌憨憨的小丫頭也落入民間,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兒,瞧著還是傻傻的樣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來。 方勛常替長安各大府的小兒們看病,所以出門隨身都要帶著幾顆糖,慣性使然,以為寶如還愛吃糖,拉過她的手,將兩塊帕子包著的麥芽糖遞給寶如:“伯伯這兒有好東西給你,快吃了它!” 寶如乖乖接了過來,噙了一塊在嘴里,麥芽糖粘牙,說起話來便帶了一絲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們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風濕,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來,您是我爺爺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們兄妹倆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過去替他診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br> 方勛嘆了一聲道:“如今長安,是王定疆和尹繼業的天下,我一個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趙相落難,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難處否?” 寶如眼圈一紅,連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難處?!?/br> 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難,不踩上一腳就是好的,畢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勛道:“你明白就好。如今雖說風頭過了,可王定疆還未放過你們兄妹,我也只能盡力相幫。衡兒已經去找寶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診治,他的火針炙的比我還好,有他幫你哥哥,他一定會站起來的?!?/br> 寶如一聽方衡也來秦州了,還去替哥哥灸火針,喜的跳了起來,含著塊糖給方勛福了一福,轉身就跑。 方勛自然也跟著,要送寶如出去。 仍是方才那果園子里,王朝宣也聽到隔壁大喊救命的聲音,但記掛著寶如不敢遠走,正自無聊著,便見一個小廝笑呵呵端了杯茶上來,連連叫道:“王舅爺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兒!” 王朝宣掀開蓋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寶茶,里面有葡萄干兒,桂圓粒兒,還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來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著方才寶如走的那個位置,焦急等寶如回來。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側而來,要問王朝宣可說動了寶如不曾,剛到跟前兒,便見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著口水,像是傻了的樣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臉,問道:“朝宣,你跟那趙寶如說的如何了,她可答應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兩眼放光,騰的一下跳起來,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尋常情況自然不好喊出來。王氏見干弟弟發了情的公狗一樣往自己身上直攀,連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竄上桌子,口水四流,指著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脫衣服了!看那對大奶、子,哦喲,再看那小細腰兒,哎喲比你還美了……” 他說著就開始亂奔亂竄亂跳,恰這時候寶如和方勛兩個也進了這園子,胡魁聞訊也趕了來,滿滿一園子的人聚集一處,王朝宣猶還清醒不過來,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個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連連喝人上去將他倆分開,氣的胡子亂炸,煞時胡蘭茵帶著兩個meimei也來了,幾個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發鬧的園子亂里成一鍋粥。 寶如進園子時,恰與那奉茶的小廝擦肩而過,一看他是方才將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頭,便見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廝的肩膀,那人轉而走遠了。 到這會兒,寶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與方升平那個匪徒有牽扯。 他昨天傍晚還曾問過她,季白想找死,他該怎么辦。今天就眼睜睜看著季白差點被淹死,再這王朝宣,本是沖著她來的,卻在胡知府家的園子里瘋瘋傻傻丟這樣大一個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