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原本輕松了些的氣氛被鄭薇身后這個話題殺手終于弄僵硬了。 沈俊聞著鄭薇發間的幽香,有些后悔自己沒努力找些話題。他心里癢癢的,幾度張開嘴,卻不知道該怎么撩撥這個姑娘說話。 但鄭薇想到自己今晚的行程,以及辦事的艱難,也沒有了心情去調節氣氛。 好在這種尷尬沒持續多久,大約有大半刻鐘的功夫,沈俊勒停了馬匹:“到了?!?/br> “到了?這不是還在蒙山嗎?” 蒙山就是大相國寺別院所在的這座小山,沈俊騎著馬,卻只是從山前把鄭薇帶到了山后。 寂月庵跟大相國寺在一個山頭上??。?! 沈俊知道她奇怪在哪里,這回說話說得多了些,他一邊在山上帶路,一邊道:“寂月庵在這山里建庵的年頭比山底下的大相國寺年頭還長些。只是,一直名聲不顯。后來大相國寺把這里的山買下來之后,寺僧也沒有把她們逐走,只是山底下原本就不是拜佛之地,又幾位高僧參禪時不愿被人打擾,這里才漸漸成了行人禁入的地方?!?/br> 鄭薇心里卻并不輕松:年頭長一些也不能說明什么,她娘一個足不出戶,生平見過的人不超過百數的婦人要怎樣去認識一個尼姑?除非那尼姑整日走街串巷,做一些妖道迷信的事之外,鄭薇想不到其他的緣由。 尤其是他們的庵堂建在這里,香火更少,必然是苦于生計……鄭薇想到這里,心情更加糟糕起來。 她卻不知,沈俊在前面領路,也十分奇怪:這位娘娘瞅著面容白皙,弱不禁風的模樣,卻能跟在他后面不落半步,當真是真人不露相! 不過,山路畢竟難行。鄭薇堅持了不到一個時辰,喘氣聲終于粗濁起來,尤其是她此次出來只帶著薄底軟鍛的繡花鞋,穿著那鞋,山石頭都硌腳得很,她沒走多久,其實雙足就開始發疼了。只是鄭薇不愿意拖慢行程,一直咬著牙沒有作聲。 沈俊雖很少回頭,但從鄭薇的喘氣聲里推斷出,她恐怕已經到了極限。他蹲下身來:“還是我來背娘娘吧?!?/br> 鄭薇一愣,沈俊催促道:“快上來吧,還有小半個時辰,這路且不遠?!?/br> 管他的!又不是個真古人,又不是真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干嘛還要扭扭捏捏的! 鄭薇聽沈俊這一說,心橫了下來,俯下身子趴到沈俊的背上。 沈俊的身子一重,但心底飛快閃過一絲歡喜,連聲音都透出兩分輕快:“娘娘穩著些?!?/br> 直到沈俊再走起來,鄭薇立刻覺出了不同,他之前其實還是在遷就自己:這人足下如同生了風一般,在小路上輕快地飛奔著。 再過了半個時辰左右,月亮的清輝之下,鄭薇看見了一塊在夜色當中幾乎能發光的,白色的墻壁。 沈俊同時也停下了腳步:“到了?!?/br> 鄭薇激動不已:她娘就在這扇墻里頭了? 沈俊把鄭薇放下,叮囑道:“娘娘請在這里稍等片刻?!?/br> 他說完這句話,直接原地加速奔跑,等跑到那墻壁下面,在旁邊的山石上蹬了一腳,整個人如鷂鷹一般翻進了墻里。 沒有過多久,庵堂的小門就開了。 沈俊走在前頭,目不斜視地將身后的人引了出來。 鄭薇只看一眼,就震住了:那人一身緇衣,行走起來有一股獨特的風韻,這身風韻便是連灰衣直身的長袍都掩飾不住,那人肯定就是她的娘! 鄭薇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人還沒到那人的身邊,一聲“娘”已經叫了出來。 姜氏還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兒居然像從天而降一般地出現在自己的身邊,直到她被女兒死死地抱住,兩行珠淚才流了下來,哽咽著道:“娘的薇薇,娘真想你,娘,娘這不是做夢吧?” 她一把捧住鄭薇的臉,細細地在她臉上摩挲起來。 此時夜色正明,鄭薇借著朦朧的月光去打量她娘:她娘這一年多憔悴了不少,一雙美目如盛潭映月,美不勝收,她這一哭泣,非但無損她的美貌,還令她多了一些我見猶憐的楚楚風致。 鄭薇每見到一次她娘,心里就會忍不住嘆一句禍水,她娘才是真正一顰一笑皆風景的禍水。 幸好這樣的禍水是被她爹得了,否則的話也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磨難遭受。 只是再一想到她現在的情形,鄭薇收起那些雜七雜八的心思,把埋在心里好久的問題問了出來:“娘,我的信你都看了嗎?” 姜氏擦了擦眼淚,“看了?!?/br> “那您為什么還要執意出家?”這正是鄭薇最為不解的地方,姜氏不是這么沒理由地倔強的人哪! 姜氏眼神微閃,這個理由她對誰都能說,可她能直接告訴給她這一世唯一的親骨rou,她的女兒聽嗎? 她能告訴她,她不想被威遠侯困在府里,讓自己成為她的軟肋嗎? 50.第50章 姜氏清冷一笑,不答反問:“薇薇你覺得,娘親每日里在侯府過的日子跟在庵堂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可是,那是不一樣的??! 鄭薇急道:“娘,至少侯府里可保你衣食無憂,可到了這里——”她見她娘的神色依然不為所動,索性一股腦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你一個孤身女子,要如何保全自己?萬一碰到登徒子怎么辦?而且這里條件這樣艱苦,你要怎么過日子?” 姜氏只在一開始見到鄭薇時表示出了欣喜,但隨著鄭薇的措辭逾發嚴厲,她的神色反而淡然了起來,便連聽了她對母親貞潔的擔憂也沒露出一分異色。 聽完她的問題,姜氏一雙橫波妙目望向夜空,輕聲道:“你說的這一切我何嘗不知?可是,不成啦。前些時日娘行事不小心,叫侯爺看到了我?!?/br> 姜氏沒往下說下去,鄭薇已經全懂了,她臉色大變:“娘你足不出戶,怎么可能叫侯爺見到你?他對你有想法了嗎?他對你下手了嗎?” 母女倆說的侯爺自然是鄭芍的父親,現任的威遠侯府主人鄭松。 鄭薇因常與鄭芍在一起,也見過鄭松不少回。這位鄭侯爺繼承了來自父輩的爵位,卻在官場上沒多少建樹,反而生得一手好財。鄭松生平一好財,二好色,府里這些年的來來回回,總也有上百個女人了。 鄭爹在的時候,有時候一家子人說私話,夫妻二人因著鄭薇年紀小,以為她什么也不懂,也不特意避著她,鄭薇自小很聽過幾回有關鄭侯爺的桃色新聞。 要不是她爹死得太急,母女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姜氏也在進侯府之前提過自己的打算,鄭薇也不會冒著危險把自家放到侯爺的鼻子尖下面。 好在姜氏極有自知之明,她一進府就閉門不出,后宅里有人即使見過她,在侯夫人和太夫人的雙重威懾下,誰也不敢去多這個嘴。鄭侯爺更不可能把心思放到一個素未謀面的,族兄弟的未亡人身上,這才保得母女倆在侯府里過了多年的安生日子。 但是,現在姜氏這塊香rou出現在了鄭侯爺的眼皮子底下,以他連仆人媳婦都能摸上手的節cao,鄭薇不覺得他能放過姜氏這個活色生香的絕世美人。 “那,那現在要怎么辦?”鄭薇喃喃著,完全亂了套。 先不說鄭侯爺看上姜氏后,以姜氏的烈性能不能屈從,單只說以侯夫人季氏那樣精明的女人,她能容忍這樣的丑事發生嗎?仆人媳婦勉強還能說是自家下人,算是風流韻事,但欺侮過世族兄弟的媳婦,這傳出去,威遠侯府一家子,連帶著鄭氏一族都不用抬起頭做人了!假如侯爺得了手,姜氏又被發現,絕對只有將她滅口的份! 姜氏心中不忍,抱住鄭薇,柔聲道:“娘有打算,你不必擔心?!?/br> “什么打算?你能有什么打算?”鄭薇急得跺腳,她腦中靈光一現,忽地抬頭望住姜氏,“娘,是不是你故意讓侯爺發現的?” 姜氏眉尖微蹙,下意識地反駁:“你瞎說什么?沒有的事?!?/br> 鄭薇卻越想越真,她目光銳利地盯著她:“不對,娘你在侯府十年都沒被侯爺發現,為什么偏偏我進了宮你就被侯爺看見了?你是想脫身出府,但是你怕侯府不放人,才干脆來了個釜底抽薪,對不對?因為你知道,侯夫人那樣精明的女人,若是她感到了自己被威脅,一定不會容忍你的!對不對?” 姜氏再聰明,畢竟生活環境單純,而且鄭薇在她面前從沒有表現出這樣有攻擊力,這樣敏銳的一面。因此,盡管她極力隱藏,鄭薇還是發現了她眼中的那抹狼狽,她只有單薄一遍遍重復:“你想多了?!?/br> 可是,鄭薇已經從她的神色反饋當中知道,自己沒有猜錯。她倍感絕望地低吼:“娘你是為什么呀?這里難道真比侯府安全嗎?你要是出了事,讓我怎么辦?你知不知道,我自從得了你要出府的消息之后,我每天都要做惡夢,我真的好害怕哪一天得知你被人害了的消息?!?/br> 姜氏見自己抵賴不過,反而讓鄭薇慌亂,不得以,只好說出了自己一部分的打算:“薇薇,你別著急,你聽娘說。娘住在這里并不危險,這里有好幾位相國寺的大師在此清修,娘還認識了一位圓智大師,他可是先帝親封的國師,娘有他的庇護,現在沒人敢動娘的主意?!?/br> “圓智大師?娘你是怎么認識他的?”鄭薇發泄完畢后開始細細地問起來,她真沒想到她娘會做得這么絕,但只要姜氏有打算,而且這打算不賴的話,能搬出侯府也不差。畢竟姜氏再宅,一個人總悶在院子里,肯定要悶出病來的。 圓智大師的來路鄭薇當然比姜氏更清楚,只是這位大師傳說很少出來見人,因而,盡管不少人知道他就隱居在這座蒙山里,但都緣慳一面。若是姜氏有這樣的福緣得到這位大師的護佑,說不定真能保得平安。 姜氏道:“娘也是住進來之后,有一回在山上見過他,給他煮了一回茶,他很欣賞娘的茶藝,娘便沒事的時候去烹上一杯茶給他,有時候娘還跟他談玄論道,其實,在這里住著,比在侯府里要快活多了?!?/br> 姜氏說得輕松,可鄭薇很懷疑,圓智大師尋常連王孫都很難見到他的人物,怎么被姜氏說得這么輕松?一杯茶就能收買?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出來姜氏用了什么手段能讓圓智大師另眼相看,而且,姜氏會不會是為了安她的心,故意編出來騙她的?不知怎的,鄭薇就轉頭看了一眼沈俊。 姜氏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忙道:“你若是不信的話,可以請這位侍衛明天一道跟我去圓智大師那里看看,是否如此?!?/br> 鄭薇咳了一聲,她可不好意思一再麻煩別人,而且沈俊白天要當差,哪來的時間去看姜氏?不過,姜氏要是這么說的話,可信度應該就比較高了。 木已成舟,鄭薇的確想不出來比目前更好的法子,她只有對姜氏一再囑咐:“那娘您一切要小心,千萬不管做什么事都跟著圓智大師?!彼氲侥睦镎f到哪里,不知不覺就叮囑了好多話。 姜氏慈愛地望著她,也不覺得煩,鄭薇每說一句,她就點點頭答應,直到沈俊催促了一聲:“娘娘,該走了?!?/br> 鄭薇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可也知道,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她擦擦眼淚,沖姜氏揮揮手:“娘,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擔心,我在宮里會好好過日子的,下一次——”她哽住了,下一次能怎樣呢?能再見她娘嗎?她跟她娘總歸是此生相見無期了的。 鄭薇完全無法說下去了,她扭回頭,沖著身后擺了擺手,啞著嗓子道:“走吧?!?/br> 姜氏站在門前,直到完全望不見自己女兒的身影,又過了好久,才慢慢地回身,打開庵堂的小木門走了進去。 門口的角落里站了一個人,那人靜悄悄的,幾乎沒有聲息。姜氏卻像是早就料到她在那里一樣,也不驚訝,望了她一眼,轉身往回走去。 “看來,你那閨女只想你安安全全地活著,你現在若是后悔了,抽身還來得及?!蹦侨说穆曇舸值Z無比,聽上去叫人頗有些難受。 姜氏沒有回頭,輕聲一笑:“開弓沒有回頭箭,你不知道嗎?” 那人緩緩從陰影中走出,也是一個同樣穿著緇衣,戴著僧帽的尼姑,只是這人臉皮像是被熊瞎子舔過一樣,鮮紅的rou芽跟枯黑的面皮合在一起,看著很有些陰森。 她嘿嘿笑著:“你明白就好?,F在京里那些貴人們都知道了你的名氣,你打算下一步怎么辦?你該不會真想把自己賣個好價錢吧?” 姜氏蔑笑一聲:“下九流混多了,你真以為每個人都想當花魁娘子不成?知道我的人越多,我反而越安全,”她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轉而問道:“齊內監那里怎么樣了?” 尼姑原本聽姜氏說得這樣尖刻還面露忿悶,卻因為還要靠她辦事,不得不答道:“他這兩日應當會來蒙山。你有什么計劃嗎?” 姜氏卻沒答她:“等他來了,你通知我吧?!彼f完轉身進了院子。 老尼姑被姜氏這樣干晾著,終究心中不忿,恨恨地呸了一聲:“不就仗著長了一張好臉嗎?” 她聲音不大,卻在萬籟俱寂的夜里,因此,姜氏很清楚地聽到了她的那聲喝罵。 可她并沒有把那聲喝罵放在眼里,今天晚上見到鄭薇后,她更加堅定了心里那個想法:她的女兒是她跟鄭郎唯一的骨血,她絕不能放她陷在那吃人的地方!不管付出什么代價,她也一定要把她救出來! 51.第51章 上山容易下山難。 因此,當沈俊再度伏下身子時,鄭薇只掙扎了一下就順從了心底的意愿,趴了上去。 想起她在山上時跟姜氏的對話,鄭薇沮喪得眼淚又要冒出來了:剛剛她迫于無奈不再勸說姜氏,可是,冷靜下來后,她總覺得姜氏的一舉一動似有深意,她為什么執意要脫離侯府的控制?她想做什么? 鄭薇一想到這些事情就覺得一陣的心驚rou跳,萬一姜氏真被什么人看上,別說她的性子能否忍下這份屈辱,就是她真能忍下了,那除非得到她的人身份夠高,否則的話,她這樣的容貌,只要有人心思稍微不正一些,只會為她帶來災難。姜氏,她忍得了這樣的辱嗎? “娘娘實在擔心的話,微臣明天告一天假去看看鄭夫人也沒什么?!?/br> 沈俊的聲音突然響起來,鄭薇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才感覺到自己滿臉的眼淚,剛剛伏在沈俊的身上,頭挨著他的后頸,他的后領濕濕的,眼淚好像大半都滴進了他的脖子里。 “抱歉?!编嵽睆纳砩咸统雠磷釉谒弊由喜羴聿寥?,只是到處都黑乎乎的,她也不知道擦沒擦干,只好多擦了幾下。 絹帕柔軟的觸感和帶著鄭薇身上馨香的味道猝不及防地襲來,令沈俊的聲音有些沙啞,他鬼使神差地又問了一遍:“娘娘覺得如何?” 他愿意主動幫忙,這當然再好不過。 鄭薇埋在心里的問題又浮了出來:他為什么對她這么好?他到底所圖為何? 但是,理智告訴她,假如她問下去的話,可能剛剛沈俊說的事情,以及他們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的交情都將會很快完蛋。 一旦他們倆交惡,她再從哪里尋出第二個人幫她打探姜氏的消息? 她“嗯”了一聲,盡量冷靜地說道:“有勞沈侍衛了,等回去后,妾必奉上豐厚的車馬費?!?/br> 鄭薇很不喜歡“妾”這個從稱呼上就低人一等的稱號,但是,這個字表示了她羅敷有婦,現在的情況太危險,她得為他倆之間劃出一條線來。 他們,不可以再越線了。 鄭薇不知道他聽沒聽懂她的潛臺詞,沈俊只是微微一頓,聲音就像剛剛一樣的平穩:“那是自然,若非娘娘出手大方,也不至于讓沈某人冒著這樣大的風險一遍遍地為您做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