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而且,鄭薇見她在皇后宮中請安這么多次,除了高位嬪妃指名道姓讓她回話外,其他時候,她都沉默得像恨不得大家都當她不存在一般。作為在后宮中掀起如此巨浪的女人,她簡直是低調謹慎地得過了頭。 鄭薇遲疑了一下,沒有馬上走過去。 云充容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便抬起頭來看她。那雙溫柔澄澈如波光的眼睛帶著些微了然的歉意,簡直要讓鄭薇為剛剛自己的那一下猶疑而自慚形穢。 因她平常輕易不開口,其他人都摸不清她的路數,偏偏她還是這些低位嬪妃當中位份最高的寵妃,不好隨意頂撞,于是,突然地,這一小片地方就安靜了下來。連之前裝著竊竊私語,實際在偷偷觀察著她們的妃嬪們都停下了說話,交換著含義不明的眼神。 鄭薇就在這詭異的氣氛當中表情自若地一笑,“多謝云充容了?!贝蟠蠓椒降刈诉^去。 反而是云充容局促了起來,等鄭薇坐下后,有些不安地低聲問道:“鄭美人,是不是我給你惹麻煩了?” 鄭薇瞟她一眼,訝異道:“云充容何出此言?” 云充容吞吞吐吐道:“昨天你走之后,我向皇上提起,那天在御花園是你救了我,皇上他便說要賞你,可下午就聽說你跟盈夫人……”她看了一眼鄭芍所在的方向,沒把話說下去。 鄭薇面色陰沉一瞬,隨即勉強笑了笑:“不關充容的事,還有,那天其實我也沒幫上什么忙?!?/br> 云充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她,“鄭美人不必多說。我那天雖然昏了過去,可后來聽芷蘭說,她找人幫忙后返回來,正好看見是你把我拉到水面上的。若不是美人,我只怕早就沉入水底了。我原本早想感謝美人,只是我怕是太過貿然,給美人惹了麻煩?!?/br> 這一番話得體又貼心,聽得鄭薇眼圈紅了紅,還沒說話,便聽主位上太監一聲清喝:“皇后到?!?/br> 鄭薇忙順勢隨著眾人一道站起來,蹲身拜了下去。 外面的情況暫且不說,鄭芍的態度卻是景辰宮里的風向標。她一旦表現出對一個人的喜惡,下面的人立刻就能體察上意。像是喬木和絲籮以前去小廚房,永遠都能隨去隨領的,不間斷供應的熱水突然要等老半天才能領到,一天兩盆的冰盆向管著冰庫的太監塞了紅包之后,得說半天好話,還只能領小半盆回來,更不必談之前每天都能吃到的冰湃水果,現在一絲影子也見不著了。 不光是底下人的日子不好過,住在景辰宮后殿的幾個選侍和常在都得到了鄭芍分贈的水果,鄭薇的存在卻總被她故意忽視,鄭她原本就跟這些人沒來往,更是被孤立得厲害。其他人膽子小些,只敢在暗地里排擠她,而王常在之前就嫉妒鄭薇跟著鄭芍,日子過得比別人都舒坦,一看她落了難,立刻就得意起來。 于是,這一天下午,王常在也不等人通傳,春風滿面地進了門:“鄭jiejie沒去正殿嗎?今天尚食監送了蜜桃過來,盈夫人都叫我們去說話,鄭jiejie不去的話,吃不到新鮮的蜜桃倒也罷了,只是盈夫人那里是不是不好交代呢?”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鄭薇正因天氣燥熱,冰盆不夠用,生了一肚子的火,既然王常在自己要撞上來當槍,她還客氣什么?遂仰著臉一笑,但還沒等話說出口,喬木面色怪異地領著一個人進了門,“美人,云充容說,她那里新得了些荔枝,給你送一盤過來嘗個鮮?!?/br> 王常在的臉色陣紅陣白:這年頭的荔枝在宮里是個稀罕物,每年從南方萬里迢迢地運過來,因為怕它腐壞,沿途還要不停地用冰降溫,即便如此,等到了京城的時候能有二十斤完好的就不錯了。 今年的荔枝,皇帝除了分賜一些給親近的大臣外,后宮里,就只有幾個高位嬪妃和皇后一人得了兩盤。 云充容送來的這一盤荔枝自然也是皇帝所賜,論起稀罕,區區蜜桃怎么能比得上一年只能得二十斤的荔枝? 鄭薇讓喬木接了荔枝,對芷蘭笑道:“天氣這么熱,還勞你走這一趟,絲籮,你帶芷蘭下去喝一碗冰酪漿,你幫我回去跟云jiejie說,我稍后親自去謝她?!?/br> 芷蘭行了禮離開后,鄭薇看也沒看王常在一眼,有些發愁地對喬木道:“云jiejie連御賜的荔枝都肯分我一盤,你說,我還云jiejie什么禮好呢?” 喬木也發愁,“是啊,那美人你有什么主意嗎?” 鄭薇搖頭道:“罷了,我們這里也沒有東西可以跟御賜之物相比,而且云jiejie那里有皇上看顧著,也不會缺什么。送禮不在貴重,心意到了就行。我們前天不是編了幾條新鮮花樣的宮絳嗎?給云jiejie送兩條過去吧?!?/br> 主仆兩人說著話進了里屋,把王常在撇在那忽視個徹徹底底。 王常在陰著臉站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轉,挑著眉梢冷笑一聲,招呼跟著她來的宮婢:“我們走?!泵髦烙蛉瞬幌矚g云充容,還敢公然地跟她來往,這女人既然覺得日子過得還不夠難,自己何不做個好人,再幫她一把? 王常在出門后,轉身就拐進了正殿。 原本進了屋的喬木在她剛離開,便把窗戶撥開一線,對鄭薇道:“她去找了大小姐,真是個撥弄口舌的賤婦!” 鄭薇無所謂地笑笑:“好了,你快把東西收拾一下,再晚一點,說不定會碰到皇上,云充容搞不好還要以為我是故意選在那時候去謝她,好‘偶遇’皇上呢?!?/br> 喬木的動作卻遲疑起來,她放下收拾到一半的宮絳,咬了咬唇:“小姐,你不會是想親自出手,要幫大小姐對付云充容吧?” 第19章 跟班要還禮 澄心是喬木幫忙牽線跟鄭薇聯系的,她們第一次的談話并沒有避諱她,雖然之后鄭薇沒有提過當天在正殿里發生了什么,但喬木連蒙帶猜的,居然得出了這個結論。 鄭薇微微一笑,“你真會想?!奔炔怀姓J,也沒否認。 喬木嘟了嘟嘴,看來這位主子是什么也不愿意說了。她把蓋子一合,頭略略一轉,瞟到一樣物事,眼睛亮了亮:“小姐,要不,我們把這瓶咱們自制的玉容膏送給云充容吧?!?/br> 鄭薇沒有馬上說話,喬木便勸說道:“小姐,我覺得,咱們只是回兩條宮絳也太簡薄了,這玉容膏是咱們自己制的,您用著既然不錯,那就把這個送給云充容。反正,這一瓶您也沒有開封。而且,咱們送別的,云充容也未必稀罕,還不如就送她沒有的,您覺得怎么樣?” 鄭薇梳著頭發的手一頓,“你說的有道理,就依你吧?!?/br> 喬木又道:“還有小姐做的堆紗花雖然是沒見過的花式,也怪好看的,我們送幾枝過去吧?!彼f的是鄭薇閑著沒事,做的大雍朝還沒傳進來的郁金香。 鄭薇心不在焉地點頭道:“你看著合適的話,都依你吧?!?/br> 主仆二人出門的時候,正碰上從正殿出來的王常在,她明明已經看見了鄭薇,卻故意把頭別過去,趾高氣昂地回了自己的屋。 喬木氣得臉色發白,“小姐,她這也太過分了吧!” 鄭薇輕聲笑道:“你理她做什么?這種人在宮里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要是一個個地計較,你計較得過來嗎?” 喬木忿忿道:“可她當面就敢下您的臉子,也太氣人了!” 鄭薇瞟她一眼,瞇眼看向頭頂上那輪開始下沉的橘紅色太陽,漫不經心道:“你還記得我們剛搬到侯府時,侯府撥過來的沉香嗎?” 喬木一驚,“沉香”這個名字在她們幽竹苑是個禁忌,鄭薇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說起她,但此時不是發問的好時機。而且鄭薇收回視線,目光沉了沉,看來也無意再講下去。喬木忍不住好奇心,只好自己一邊走一邊回憶著當年的事。 喬木是鄭薇家買的小丫頭,鄭父死后便跟著鄭薇母女倆到了威遠侯府寄居。但她一進侯府就被侯府的嬤嬤以“調理教導”為由要了過去,要她跟著新進侯府的小丫頭們先一道重新學規矩,她對那段時間發生的事并不清楚。但她也知道,本來沉香伺候的是姜氏,后來沒過多久,沉香在老太君的壽筵上就被一個旁枝的公子要了過去。 正當青春年少的小叔子把手伸到了寡嫂的房里,這話怎么說都不會好聽。喬木也沒想明白,為什么當時老太君會答應他們這個荒唐的要求,而姜氏也默認了。想來也不外乎是兩人之前就有了首尾,只在壽筵的時候被人找著機會過了明路。幸好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否則,姜氏的名聲肯定要壞了。而喬木再遲鈍,也不會到處去打聽這種污耳朵的事。 喬木后來偶然一次聽說,那家娶的夫人是個悍婦,沉香被要過去之后也沒能過上人上人的好日子。再后來,那位旁枝的公子被放了外任,他們的消息就更沒辦法打探到了。時間一長,侯府里每天的事都很多,她也慢慢忘了此事。 因著疊翠閣離景辰宮著實遠,等鄭薇兩個走到時,太陽已經快完全沉了下去,大片的火燒云在西邊連成一片,像是天上的火要燒到了地上來。 云充容頭發披散著迎出來,她素面朝天,釵環已卸,竟是要去梳洗的架勢。 鄭薇極為尷尬,對云充容抱歉地道:“沒想到云jiejie要去沐浴,我來得太不是時候了?!?/br> 云充容忙握住她的手,笑得很熱情,“哪有,鄭meimei肯來我這里,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只是,你也知道,天太熱了,我想著meimei沒有這么快到,便讓人給備了水先擦洗一下,倒是我失禮了。meimei這邊請坐吧?!?/br> 鄭薇忙擺了手道:“既然jiejie要沐浴,我就不多叼擾了?!彼贿呎f,一邊親自從喬木手上捧來匣子,“這是我閑著沒事時編的一點小玩意,上不得臺面,jiejie就拿著玩吧?!?/br> 云充容嘴上說著:“怎么好叫meimei費心?”隨手打開盒子,立刻就對匣子里的東西愛不釋手起來:“哎呀,這宮絳和紗花都是以前沒見過的樣式,meimei好巧的心思,是怎么做的?” 宮絳是用金色絲線做成了約有一指長的胖頭金魚狀,魚鰭用的稍微淺一些的棕色粗線,魚頭上還點了兩粒黃豆大小的黑珍珠,顯得十分趣致可愛。前世的時候,她沉迷過一段時間的手工制品編制,這種金魚結的編法就是在那個時候學來的。 到了這里之后,威遠侯府直接從刺繡教起,并沒有教過她們編織,鄭薇也就沒有機會把這東西“發明”出來了。這種樣式的金魚宮絳別說云充容,就是鄭芍也沒機會看到,當然是在大雍朝獨一無二的新鮮玩意。 鄭薇笑道:“云jiejie喜歡就行。我這里還有一瓶自制的玉容膏,jiejie不嫌棄的話,也請收下吧?!?/br> 云充容好奇地接過瓶子看了看,卻沒有打開,問道:“玉容膏?這是什么?怎么用的?” 鄭薇取過瓶子,倒在手背上,將它用手指推開,笑道:“晚上凈了面之后在臉上敷小半刻鐘。只是這玉容膏有些粘,等時間到后,再拿水洗掉就行。不是什么寶貴東西,只是我從小用著,覺得不錯,便拿來給jiejie試試?!?/br> 江充容湊近了去看鄭薇的皮膚,果然是白皙如玉,軟滑如綿,細膩如脂,就是在后宮里,也沒有多少人有這樣幾近于無瑕的好皮膚。 女人總是對能保持容顏美麗的東西沒有抵抗力,她對這小瓶子里的東西立刻比先前的興致大了許多,接了瓶子好奇地要倒一些往手上試,鄭薇卻像是一無所覺一般,將瓶塞蓋?。骸癹iejie這里有清水嗎?手上太粘了,得凈一凈手?!?/br> 江充容忙叫來芷蘭,吩咐道:“去給鄭美人打一盆清水來凈手?!?/br> 她的態度比之前看上去又親近了不少,畢竟高門大戶里多有些底蘊,像食膳單,香方,胭脂等養容佳品一般都是不傳之秘。她倒不覺得玉容膏真是鄭薇一個人制出來的,只認為她以前跟盈夫人走得這么近,說不得手里就有些真貨。 而等鄭薇洗完手后,以“夜路難走”為由拒絕了江充容一再的挽留后,江充容看鄭薇更加順眼了。 喬木卻不怎么舒服,“云充容做得也太小家子氣了吧,小姐您明明已經跟她帶話回去,說稍后會到,結果她搶先說要洗澡。打量著誰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呢,不就是怕我們借機在那耗著,好見到皇上嗎?您在那說了這么久的話,她連一口茶也沒給您上一個?!?/br> 喬木說話又快,還清脆呱啦帶響的。鄭薇聽著,倒還真有點口渴了,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笑道:“就你話多,快回去吧,那幾個荔枝你剛剛都沒舍得給我吃,現在我這么熱,你該都給我了吧?!?/br> 喬木叫鄭薇一說,想起嫩滑香甜的荔枝,頓時也沒有了抱怨的心情,笑嘻嘻地還跟她算帳:“那好吧,小姐今天受累了,可以吃五個?!?/br> 鄭薇卻搖一搖手指頭,“那可不成,今天的荔枝一個都不能剩?!?/br> 喬木立起眼睛,“不行,小姐您脾胃會受不了的!” 鄭薇卻很堅決地道:“不成,我今天必須吃完,今天要吃不完,明天就沒機會了?!?/br> 喬木聽她話說的不祥,嚇了一跳,“小姐,您別說得那么不吉利,怪嚇人的,好不好?” 鄭薇噗的一聲笑了,驚異道:“你說什么不吉利???我是說,那荔枝不能久放,久放會變黑,黑了,就臭了,不好吃了?!?/br> 喬木卻以為她在誆人,搖著頭道:“小姐就別騙我了,怎么可能?我可沒聽說過還有鮮果是這么怪,這么嬌貴的。您又沒吃過它見過它,怎么會知道它不能久放?” 鄭薇一本正經地道:“我騙你做什么?荔枝的物性,我可是從書上看的。你以為它為什么一路要用冰鎮著,就是為了保鮮呢。所以說,你小時候我教你讀書你都不學,現在書到用時方恨少了吧?” 喬木卻認定了她在說笑,連連搖著小腦袋只是不答應,“您不用騙我了,反正,您怎么說,我都不會同意的?!?/br> 鄭薇“嘿”了一聲:“小丫頭真是要上房揭瓦了,我才不管你同不同意呢,總之,那荔枝我今晚怎么都要吃完?!?/br> 主仆兩個爭執著越走越遠,卻沒有注意到,旁邊的御花園門口,兩個人一前一后走了出來。 為首的那個人問著身后那人:“還有說荔枝怎么儲存的書嗎?沈卿你可是聽過?” 那個叫“沈卿”的,也就是沈俊道:“微臣學識粗淺,并沒有聽說過此類書籍?!?/br> 周顯并不在意,笑道:“也不知道剛剛是誰在外面,朕的后宮里居然藏著一位博學多才的美人嗎?” 沈俊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句話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說不定,看書這事是那位娘娘隨口說出來唬那宮婢的?!?/br> 周顯回頭看了他一眼,沈俊目光平視著帝王的下頷,聲音沉穩:“畢竟文以載道,誰會把風俗人情著落在紙上,染了俗氣呢?” 周顯失聲而笑:“你啊,說起書啊本的,比那些老學究還古板,規矩還多?!敝徽f這一句,他又轉頭對跟在兩人身邊,幾乎無聲無息的春生道:“你去查查,今天得了荔枝的有哪些娘娘。不對,荔枝分給了誰我是知道的,那女子的聲音我仿似聽過,又像是沒聽過,應該不在那些人里?!?/br> 吳春到此時才問:“陛下,那要奴才給您把所有得了荔枝的娘娘都找出來嗎?” 周顯垂目想了片刻,卻又搖頭道:“不必了,這樣什么都不知道也怪有意思的。朕的后宮里還不至于人多得朕都認不出來,讓她藏一段時間,朕慢慢找,算是個趣味?!?/br> 卻說鄭薇回到景辰宮,幾經纏磨才跟喬木要到了所有的荔枝。 等所有的荔枝都吃下肚,景辰宮的大門突然被人大聲地拍響:“快開門!開門!” 這樣震天響的敲門聲頓時驚動了整個殿,幾乎是所有人的房門全打開了,相互驚慌地詢問著:“什么事???” 大門外的人同時也給出了答案:“內衛辦事,閑人回避!” 第20章 跟班倒大霉 內衛是由皇宮里習武資質最好的太監所組成,平常極少出現,專門為皇家辦一些陰私之事,手上不知染了有多少的人命。 像他們這樣赫赫的名頭祭出來,當真是要鬼神辟易。 景辰殿的守門小太監哪能攔住這一隊兇人?幾乎被這群穿著黑袍的太監們破門而入,轉眼他們就跑到了鄭薇住的側殿! 而鄭薇此刻才將最后一顆荔枝核吐出來,用手指著那些如虎狼一般沖進來的男人們大聲尖叫起來:“你們是誰?!要做什么?!” 喬木也嚇住了,她雖然害怕,仍然攔在鄭薇前面,戰戰兢兢地喝道:“大膽!這是——”她話未說完,被為首的那個男人推到了地上。 那人身形高大卻瘦削,面白無須,一對細長的眼睛里像是藏著什么一般,微微地耷下。只從他全身上下那股陰沉沉地味道也能看出,這人絕不是什么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