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六年的疏離和冷淡之后，顧渝對蕭明川早已沒了當初的心思，可要他歡歡喜喜地為蕭明川把他喜歡的人迎進宮來，他辦不到。顧渝只想躲得遠遠的，他不想和葉錚有一絲一毫的牽連。

    誰知蕭明川強迫他抬起頭來，微微笑著看他，溫言道：“皇后此言差矣，你乃六宮之主，后宮諸事都是你說了算，葉錚能否進宮，自然也是要你拍板同意的?！?/br>
    時值午后，秋日和煦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格子照進屋里，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可顧渝心底卻是一片冰涼，他的身體微微晃了晃，本就白皙的面上更是蒼白地毫無血色。

    顧渝曾經想過，是不是因為他姓顧，所以無論他說什么他做什么，就都是錯的。

    可是……

    他明明已經拋卻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了，蕭明川為什么還不肯放過他，還要肆無忌憚地傷害他……

    是不是因為……

    他占據了他原本想給葉錚的位置！

    顧渝一向不是個任性的人，說話做事也極少沖動，可在這一刻，他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了，他聽到自己用冰冷到近乎尖刻的語氣說：“如果我說我不同意呢？”

    原本，蕭明川主動到坤寧宮來見顧渝，侍書侍劍都是樂見其成的，就算陛下今日的態度有些古怪，可只要陛下和殿下親近，對殿下和小皇子來說，總是一件好事。

    不料帝后二人說了不到十句話，寢殿內的氣氛就變得有些不對了，尤其是在顧渝說出那句“不同意”的時候，侍劍若不是及時抬手捂住了嘴，幾乎要尖叫出聲。

    論理而言，后宮嬪妃君侍的增添的確是要經過皇后的同意，可太后都點頭了，皇帝的圣旨也發出去了，皇后再來說反對的話，除了給皇帝添堵，似乎也起不到別的作用。

    想到這里，侍劍不由暗自為顧渝感到擔心，抬眼看看對面的侍書，面上雖然平靜，眼中也是一樣的焦慮。只是她們地位卑微，這樣的場合根本沒有開口的資格，只能是默默擔憂了。

    “呵！”蕭明川輕笑了聲，用一種聽起來似乎是很愉悅的口吻說道：“既然皇后不同意，那就不要葉錚進宮好了?！彼纳裆雌饋盹L輕云淡，沒有絲毫生氣和不高興的跡象。

    顧渝明白自己的情緒有點失控，他也做好了觸怒蕭明川的心理準備，反正他們之間就是那樣了，除非是廢后，否則蕭明川對他，再差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然而……

    蕭明川的反應完全不在顧渝的預料之中，他愣了愣，吶吶道：“你說什么？”

    開什么玩笑？為了葉錚進宮的事，蕭明川和顧太后慪了三個月的氣，什么手段都使出來了，怎么可能為了他的一句話，就突然不要葉錚進宮了？顧渝很懷疑自己的耳朵，它們是不是出問題了。

    “朕是說，既然皇后不想讓葉錚進宮，那他就不用來了?！笔捗鞔ê谜韵镜匦π?，漫不經心地說道，仿佛是在說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意識到蕭明川不是在開玩笑，顧渝徹底傻了，這件事的發展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

    見顧渝猶自出神，蕭明川伸出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再順手一帶，把人整個帶進了自己懷里。

    顧渝的神色仍然有些迷茫，他微微抬起頭，看著蕭明川眨了眨眼，似是不知該說什么。

    難得見到還不那么擅長隱匿自己情緒和心思的顧渝，蕭明川稍顯愕然，隨即心里一松，這是不是意味著，他還有機會挽回他們之間糟糕的關系。

    “陛下，你……”整個人被蕭明川圈在懷里，溫熱的鼻息撲面而來，顧渝不可能失神太久，他醒過神來的第一反應就是想要推開蕭明川，可惜兩人的武力值差距過大，他推了推，沒有推動。

    好笑地看著顧渝略顯不滿的神情，蕭明川唇角上揚的弧度愈加明顯，他喜歡這樣充滿生氣的顧渝，他不想再見到記憶中那個完美到無暇可擊卻把自己的心徹底包裹起來的顧皇后。

    蕭明川把人抱得更緊，貼到顧渝耳邊低聲道：“難道是朕理解錯了？皇后是希望葉錚進宮的？”還別說，顧渝和葉錚的關系比所有人預料的都要好，葉錚死后，更是他親手撫養大了蕭嵐。

    “陛下，君無戲言?！睙o論蕭明川是出于怎樣的考慮才會放棄了讓葉錚進宮的想法，可他這話既然已經說出了口，顧渝就不會再給他機會收回去。

    “是是是，君無戲言?！笨赡芫瓦B蕭明川自己都想象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和語氣是何等的寵溺和縱容，“朕明日就召定國公進宮，告訴他葉錚進宮的事作罷?！?/br>
    趁著蕭明川分神，顧渝終于從他懷里掙了出來，他的眼中并沒有蕭明川期待的驚喜。

    對此，蕭明川并不感到意外，換成是他，一個冷落和疏遠了自己六年的人突然跑過來大獻殷勤，他也不可能欣然接受，而是首先會懷疑對方是不是另有目的。

    古語有云，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

    好在蕭明川經過的大風大浪多了去，顧渝偶爾使使小性子，非但不會令他感到不快，反而讓他覺得有絲奇特的新鮮感，他真的是太久沒有見到這樣的顧渝了。

    蕭明川并不急著改變顧渝對自己的看法，有些事是需要交給時間的，若是急于求成，只會事倍功半，欲速而不達，他略過了葉錚這個敏感的話題，轉而問道：“皇后，嶺兒呢？”

    “嶺兒還在午睡，不過這會兒也該醒了?！惫?，提到兒子的時候顧渝的神色溫和了許多。

    蕭明川再度攜起顧渝的手：“我們去看看嶺兒，朕有些想他了?！毖粤T牽著顧渝就走。

    顧渝搞不懂今天的蕭明川到底怎么回事，動不動就要牽著他的手，可此時的他早已放棄了無謂的掙扎，一是掙不過，二是蕭明川之前的神色，莫名讓他感到一絲哀慟。

    蕭嶺住在坤寧宮后殿的東配殿，皇帝夫夫剛進了門，就聽到隔壁暖閣傳來兒子嚶嚶的哭聲，估計是午睡醒了有起床氣，正在和乳母還有保姆們鬧呢。

    蕭嶺生來體弱，無論是顧太后還是皇帝皇后，對他都是竭盡寵溺，難免就把孩子的性子養得有些嬌氣，顧渝平日里見慣了，并不覺得稀奇，倒是蕭明川，聞聲疾步沖進了暖閣。

    “你們放著，讓朕來！”再見蕭嶺，蕭明川的激動之情是任何人都不能理解的。

    于是顧渝進屋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蕭明川一手摟著睡眼惺忪的蕭嶺，一手接過保姆遞過來的溫熱布巾，在他臉上輕輕擦拭著，嘴里還在小聲地說著什么。

    也許是被父親伺候地很舒服，蕭嶺停止了抽泣，還低聲和蕭明川說著話。

    顧渝抬手揉了揉眼，既耳朵之后又懷疑上了自己的眼睛，它們是不是也出問題了。

    蕭明川竟然會抱孩子，還是剛睡醒的蕭嶺，父子兩個還能其樂融融的，真是太神奇了。

    第3章 父子

    蕭嶺是個很漂亮的男孩子，肌膚白皙，眉目精致，可以說是集合了蕭明川和顧渝相貌上的全部優點，只是小小孩童的眉宇間帶著些許怯弱之態，一看就是不足之癥。

    “嶺兒，我們來讓嬤嬤給穿衣服，穿好了父皇帶你去御花園玩好不好？”蕭明川給兒子擦了臉，見他精神好了些，整個人也清醒了，就小聲和他打起了商量，語氣非常之溫和。

    蕭嶺的神情原本怏怏的，還有些想賴床不起，起了床就要喝藥，爹爹也不讓他去外面玩，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此時聽到蕭明川說可以去御花園玩，他的表情立刻變得生動起來。

    伸手揪住蕭明川胸前的衣襟，蕭嶺清晰無瑕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他歡快地揚聲問道：“父皇，你說的都是真的嗎？”與此同時，他的眼神卻飄到了剛剛進屋的顧渝身上。

    蕭明川哪里不明白兒子的那點小心思，雖說他對蕭嶺一向縱容，可父子倆的相處時間并不算多，蕭嶺更多時候是由顧渝在照看，他也養成了凡事先問顧渝是否同意的習慣。

    “當然是真的，不信你問你爹爹……”蕭明川毫不猶豫就把問題推給了顧渝。

    皇帝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顧渝顯然不可能拆他的臺，他側臉看了眼窗外，見陽光還算溫煦就輕輕點了點頭，難得今日好天氣，就讓嶺兒出去透透風好了。

    得到了顧渝的允諾，蕭嶺才算真的放心了，他踩著蕭明川的腿站起來，招呼乳母幫他換衣服。

    通常情況下，乳母給蕭嶺穿衣服是把他抱在懷里進行cao作的，可今天小皇子覺得皇帝的懷抱很舒適不愿意下來，她們的工作難度就明顯增加了。

    由于蕭嶺不大配合，不時抬抬胳膊蹬蹬腿兒什么的，乳母給他穿衣服時心里特別緊張，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冒犯到了陛下。

    誰知怕什么來什么，隨著蕭嶺一個無意識的掄胳膊的動作，他的小手揮到了皇帝臉上。

    乳母嚇壞了，撲通一聲跪下連聲請罪，蕭嶺茫然地眨眨眼，全然不知是怎么回事。

    “父皇，是我弄痛你了嗎？”見乳母不停地跪在地上磕頭，蕭嶺皺著小眉頭猜測道。

    蕭明川單手抱著蕭嶺，右手虛抬了下，示意乳母起身，再把手收回來捉住蕭嶺不聽話的一雙小手，柔聲道：“你個小搗蛋鬼，要不是你動來動去，嬤嬤早把衣服給你穿好了?！?/br>
    蕭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沖著蕭明川吐了吐舌頭，可他眼角的余光瞥到顧渝臉上露出不贊同的表情，馬上恢復了一副無辜的小模樣，還煞有介事地抬手捂著嘴。

    蕭明川被兒子嬌憨的表現給逗樂了，他見蕭嶺的衣服已經穿得差不多了，就剩衣帶還沒系好，也沒再召乳母過來，而是放蕭嶺在炕上站好，自己親自動手給他把衣帶系好，又把衣服理整齊了。

    蕭嶺生來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便是伺候他的人由乳母換成了皇帝，他也不覺有何奇怪。

    可蕭明川的舉動落在其他人眼里，肯定就是錯愕不已，皇帝有沒有親手穿過衣服還是個值得畫上問號的疑問，他竟然會給小皇子穿衣服，還會系那么復雜的衣帶，實在是太全能了一點。

    如果說侍書侍劍和蕭嶺的保姆們是在感嘆皇帝點歪了的技能點以及他對小皇子罕見的寵愛程度，那么顧渝在驚訝之余，更多的就是濃重的危機感了。

    顧渝生產的時候遇到難產，不僅蕭嶺生下來病怏怏的，差點就沒養活，就是他本人，也因嚴重的產后出血在生死關頭轉悠了好幾圈，把顧家上上下下給嚇得夠嗆。

    皇后和小皇子都是病得七葷八素，誰敢把他們湊到一起，自然是各自調養，等顧渝見到自己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生下的兒子時，蕭明川已經在忙著給蕭嶺擺百日酒了。

    顧渝倒是有心照顧兒子，可惜蕭嶺小小的一團，軟趴趴地躺在乳母懷里，看上去脆弱地不得了，顧渝根本不敢抱他，他怕自己的力度掌握不好，把可憐的小家伙給碰壞了。

    再則說了，顧渝從小學的是四書五經、騎馬射箭，他連管家理賬、住持中饋都是進宮前惡補的，更別說照顧孩子了。畢竟在世家貴族里頭，也沒有當家主母親自照看孩子的說法。

    因而，顧渝說是養著蕭嶺，其實就是孩子跟著他住，一應生活瑣事，自有保姆們負責。

    顧渝如此，蕭明川也不遑多讓，他對蕭嶺的寵愛一向是體現在物質上。比如說，洗三、滿月、百日和周歲大辦特辦；再比如說，逢年過年各種奇珍異寶絡繹不絕地賞賜下來。

    今日之前，顧渝從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他是這樣長大的，他家中的嫂子也是這樣養他侄兒的，豈料蕭明川不按常理出牌，倒把所有人給搞懵了。

    顧渝不會去想皇帝親自照顧皇子是不是符合規矩，他只是看到，蕭嶺對蕭明川今日的舉動是很喜歡的，他在皇帝面前表現出來的親昵和撒嬌是往日很難見到的。

    見蕭明川已經給蕭嶺穿戴整齊了，顧渝不急不緩走到炕邊，拿起放在小炕桌上的金鐲子給蕭嶺戴上。這套金鐲子是蕭嶺周歲的時候遠在南洋的晉陽王蕭殊特地派人送來的，做工精致、樣式獨特且不說了，最有趣的是每個鐲子上面都掛著六枚花瓣造型的小鈴鐺——每枚還是不同的花瓣——蕭嶺手上腳上戴著鐲子，走到哪里都是叮叮當當，又可愛又熱鬧。

    “爹爹，我們可以出去了嗎？”蕭嶺摟著顧渝的脖子，甜滋滋地問道。

    顧渝唇角微揚，搖首道：“嶺兒，出去玩可以，但你不能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彼捯粑绰?，就見一位端著藥碗的嬤嬤走了進屋，這是蕭嶺每日午睡起來都必須要喝的藥。

    “哼！我不要！”蕭嶺松開手，猛地一扭頭，轉身躲進了蕭明川的懷里，金鐲子上的小鈴鐺隨著他的動作叮叮當當一陣亂響。

    蕭明川低頭在兒子的臉頰上親了親，在他耳邊低語道：“嶺兒乖，你聽爹爹的話乖乖把藥喝了，父皇就給你一塊糖吃好不好？”

    “真的？”蕭嶺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盤，過往的慘痛經歷告訴他，無論他如何哭鬧，爹爹在喝藥的事情上都是不會退步的，反正苦苦的藥早晚是要喝的，他還不如乖一點，這樣就能有糖吃了。

    “真的?！笔捗鞔ㄠ嵵仄涫碌仡h首道：“要不我們拉勾好了？”他說著伸出手。

    “嗯，我們拉勾，騙人是小狗?！笔拵X說完豪氣沖天地捧起藥碗，一口把藥汁悶干了。

    看著兒子干凈利落的動作，蕭明川和顧渝又是心痛又是欣慰，小家伙一天三頓藥，每日三餐也都是專門烹制的藥膳，要是他特別抗拒喝藥，頓頓都得用灌的，他們還不得心疼死。

    蕭嶺放下藥碗就直直地抬眼看著蕭明川，見他毫無反應就主動伸出了小手，委屈地喚道：“父皇？”難道父皇要當小狗，可是他不想當小小狗哎。

    蕭明川回過神來，趕緊從荷包里掏出一粒小小的烏梅糖，放在了蕭嶺的手心。

    顧渝并不贊成蕭明川用糖哄著兒子喝藥的行為，因為蕭嶺不是普通孩子，也不是偶爾一回生病，他是天天都要喝藥的，要是每次喝藥都要吃糖，太醫也不會允許的。

    可他再仔細一看，才發現蕭明川給蕭嶺的糖和他平時見過的有所不同，那是一粒特制的烏梅糖，還不到蕭嶺的拇指大小，就是三四粒加起來也未必有一粒普通的糖那么大。

    就是那么小的一粒糖，蕭嶺也舍不得一口含進嘴里，他小心翼翼地把糖捧在手心，伸出小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仿佛是在品位什么罕見的山珍海味似的。

    見此情形，顧渝難過地說不出話來。他的兒子是今上的嫡長子，是全天下除了皇帝最尊貴的人，他想要什么吃的要不到，可就是平民百姓家的小孩子也能隨意吃到的烏梅糖，他卻要當成寶貝。

    蕭嶺高高興興吃著糖，蕭明川也不打攪他，只讓人拿來他的小斗篷，嚴嚴實實把人裹上就抱著兒子出了門。臨出門前，蕭明川特意回頭邀請了顧渝，說是一家人一起逛逛御花園。

    其實，就是蕭明川不邀請顧渝也會跟去的?；实劢袢盏呐e止太反常了，莫名其妙跑來看他，莫名其妙對嶺兒寵溺有加，他看不透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只覺得心里慌慌的。

    第4章 游園

    “皇帝去了坤寧宮？此刻領著皇后和小皇子在逛御花園？”

    慈寧宮內，當朝太后顧安之憑幾而坐，只見他眉宇微蹙，沉聲詢問著跪在面前的內侍。今日既非初一，更非十五，蕭明川怎會毫無緣由就去了坤寧宮，還對渝兒如此溫柔體貼，其中必有隱情。

    那名內侍身材不高，長相也極普通，屬于扔到人堆里就找不出來的類型，他略想了想，拱手回道：“從坤寧宮出來，陛下一路上都親手抱著小殿下，絕不假手于人?！?/br>
    “是么？”顧安之低低沉吟道，面上的憂慮之色更濃。

    比起對待顧渝的冷淡，蕭明川對蕭嶺倒是還不錯，可在顧安之看來，這種所謂的優待是建立在蕭嶺沒有可能繼承皇位的基礎上的。親手抱孩子什么的，完全不符合皇帝一貫的做事風格。

    再聯想到蕭明川前些日子為了葉錚進宮一事展現出來的難得的強勢態度，顧安之不太確定地把他的反常行為歸結到了對顧家的安撫，畢竟他暫時還沒有能力和自己進行正面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