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青頷首，舉步走到門外。

    “那邊到底怎么說的？”石婉婷走到兄長近前，“難道, 他不肯管？”

    “侯爺讓我聽從厲閣老擺布, 上折子彈劾他?！笔Z聲有些沙啞, “他分明是對我起疑在先。早知如此，他要我做的那幾件針對厲閣老下屬的事, 我就該盡力去做?！?/br>
    “若是那樣，厲閣老要對付的就不是他, 而是你了啊?！笔矜媒辜逼饋?，“現在怎么辦？真沒轉圜的余地了么？”

    “沒辦法?！笔L長地嘆息一聲，“他說, 他已容不得我?！?/br>
    “容不得你，他又能怎樣？”石婉婷不大能夠相信, “興許只是氣頭上說狠話。你當真彈劾他的話, 皇上不可能無動于衷, 只要下令讓刑部查實，他就算最終能全身而退，也再也洗不清曾用百姓人頭充軍功的嫌疑, 人們一輩子都會懷疑他……”

    “你知道什么？”石楠橫了她一眼，“只要這件事情一出，各地將領及至地方官，都會為他上折子辯駁。你不知道，他在軍中的威望有多高，百姓有多愛戴他，你更不知道的是，皇上不論是最早的擔心、關注，還是后期的鼎力扶持，都在軍中安排了人手，以備關鍵時刻幫襯他。而那些人，該留意的都會留意，他唐意航若當真有過不義之舉，皇上會是第一個知情的人。我要是上折子彈劾他，皇上怕是二話不說就給我個污蔑重臣的罪名，把我關進大牢?；噬嫌卸鄲鄄?、惜才，你不是沒看到?！?/br>
    石婉婷閉了閉眼，“難怪他有恃無恐?！?/br>
    “況且，最重要的是，只要我上折子彈劾唐意航，許多人都會跳出來，反過頭來彈劾我回京之后的過失——相隔千里，我做什么事，都與他無關了?！笔趩实卮瓜骂^去，“這局面，根本沒有一絲勝算。他是我能斗得過的？”

    “可他畢竟向吏部、皇上舉薦過你……”

    “好了！”石楠猛地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石婉婷，“不要一次次地提醒我、勸我去恩將仇報！沒他的話，我早已死過三回！你現在……你和我，是怎么變成這個樣子的？”

    石婉婷僵滯片刻，潸然淚下，“我又何嘗想這樣？我又何嘗不想光明磊落地活著？現在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想法子，難道就坐在家里等死不成？我也就罷了，你呢？明年你就能娶妻成家，我的嫂嫂就能進門，這些你都忘了么？苦捱了這些年，才有了現在的好光景，我但凡有一點兒法子，都不會勸你去做昧良心的事兒。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大家不都是這樣過來的？”

    “你根本就不了解那是個怎樣的人?！笔獢[一擺手，“不要再說了，我會給他個交代?！?/br>
    給他個交代，哥哥要給唐修衡一個交代……

    石婉婷沉默良久，款步走到門外，對林茂青頷首示意，走到院門口。

    林茂青不再催促她說出決定，一直沉默著。

    “我，我愿意嫁你?！鄙顫獾囊股?，石婉婷望著他，“你能幫石家走出這困境么？”

    “你怎么打算的？”林茂青反問道，“想讓我怎樣幫你們？”

    “你去勸說厲閣老，讓他將這件事擱置一段時間，勸說你的好友不要上折子?！笔矜谜Z速有些快，“只要能將這件事情延緩三五個月，不論你還是哥哥，都能設法走出這困境。而且，你我成親之后，哥哥能幫你周旋一番，興許你就不用外放了，可以留在京城。只要能留下來，你就不愁能得回原先的官職?！?/br>
    林茂青又問道：“我怎么勸說厲閣老？”

    “柔中帶剛就行啊?！笔矜靡幻嫠尖庖幻嫖竦氐?，“他不會不答應你，畢竟，他讓你做過不少事情，都是為著算計程閣老吧？他總會擔心你把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程閣老，程閣老是他惹得起的？”說到這兒，她雙眼一亮，“甚至于，日后你可以去找程閣老，就說你是受了他的蒙蔽，對程閣老生出偏見，這才背叛程閣老。程閣老看你幡然醒悟，說不定就會親自求皇上讓你官復原職?！?/br>
    林茂青后退兩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目光完全像是在看一個剛見面的陌生人。

    石婉婷完全沒心思留意他的神色，“怎樣？你倒是說話啊?！?/br>
    林茂青忽然冷笑一聲，“石大小姐，你似乎完全不明白，政見與良知是兩回事。官場再殘酷，人也不能不擇手段、喪盡天良?！?/br>
    石婉婷一時哽住。

    林茂青眼神轉冷，“我跟你說說我起先的心思和打算吧：我打心底就不贊同彈劾唐侯爺。沒有他的連年率兵征戰，我大夏焉能威服四海，你我焉能有安穩榮華可享？我只是不贊同程閣老的政見，為著家父因他被打壓而心生怨恨，但我從不曾妒恨過唐侯爺因戰功獲得的地位、榮華，那是他該得的，是他用命換來的。我不敢說自己是熱血男兒，我有時候也狹隘偏激，但是，我不齷齪下作?！?/br>
    石婉婷惱火起來，“你不贊同彈劾唐侯爺，為何給我寫了那樣一封信??？”不為此，她與兄長何須分頭找到黎薇瓏、唐修衡面前自取其辱？

    “是你曲解了我的意思?！绷置嗬渎暤?，“我想要你知道的是，我曉得厲閣老握著令兄的把柄，我想要的結果是你回心轉意，答應與我成親，我與你們一起從長計議。哪成想，你做賊心虛到了這個地步，最關心的是要不要彈劾唐侯爺?！?/br>
    石婉婷踉蹌后退一步。錯了，她與哥哥都做錯了。

    “你與令兄說的那些話，我隱約聽到了不少?！绷置嗍灰?，“若非親耳聽到，我簡直不敢相信是你說的。你也是飽讀詩書的人，對忠臣良將怎么那么歹毒？唐侯爺以前是怎么待你哥哥的？唐夫人又是怎么待你的？她整治厲夫人卻沒殃及你的事，你就一點兒都不感激？如果唐侯爺被人平白污蔑，唐夫人心里能好過？那件事又才過去了多久？你能轉頭就忘？”

    石婉婷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說不出話。

    “我真是看錯了你?！绷置嗟男θ萃钢顫獾闹S刺與蔑視，“我寧可一生不娶，也不會娶你這樣的女子。識得你，真是我此生最大的錯，和恥辱?！?/br>
    這樣誅心的話，讓石婉婷瞬間惱羞成怒再到暴怒，“你這個兩面三刀的畜生，有什么資格這樣羞辱我？”她揚聲道，“來人，把這廝給我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

    桌案正中的鍋里的湯翻滾著，蒸騰出散發著香濃味道的水汽。圍碟里分別放著肥瘦均等的薄薄的鹿rou片、小牛rou片、魚rou片，另有鮮嫩的大葉芹、豆苗幾樣蔬菜。

    陸開林將一塊小牛rou片用長筷送到沸騰的湯里，長筷隨著手隨意地來回輕晃幾次，繼而收回到碗里，蘸了些調料，送入口中。

    享用的時候，他神色分外愉悅。

    “實在是美味。實在是享受?！彼f。

    徐步云笑著給他斟滿一杯酒，“調料多放些辣油更好吃?！?/br>
    “那不行?！标戦_林笑道，“我可受不了。你表妹夫倒是比較喜歡辛辣的菜肴，你們能吃到一塊兒去?！?/br>
    徐步云笑起來。表妹是他能喚一輩子的，至于表妹夫，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這回清凈，就你我二人?！标戦_林喝了一口酒，道，“有什么事兒，盡管直說?！?/br>
    “是關于我的差事?！毙觳皆迫鐚嵉莱鲂木w，“如今平南王府已經與唐府結親，我是不管怎么想，都覺得不方便長期留在錦衣衛——辦差不盡心吧，對不起你和陳大哥；辦差盡心竭力吧，又不合適?！?/br>
    “我也考慮過這事兒?！标戦_林道，“你不找我的話，年前我也要跟你說道說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是想著吧，得到你同意之后，我換個衙門當差。近來陳大哥一直把我帶在身邊，悉心教了我很多東西，我是又高興又云里霧里的，摸不清你們到底是什么打算?！庇幸馓釘y他的話，應該比他更清楚不合適；沒心思提攜他的話，又沒必要悉心點撥他。

    陸開林笑起來，“我的打算是，只要你同意，有想去的地方，我就向吏部舉薦你過去。至于陳立用心教你方方面面的學問，是他瞧著你聰明，又踏實勤勉，就想讓你多學點兒東西。藝不壓身?！?/br>
    雖然陸開林把功勞都推給了陳立，但是徐步云不難想到是他的意思，為此起身深施一禮，“明白了。你和陳大哥都是為我好?！?/br>
    “亂客氣。坐下喝酒?！标戦_林又喝了一口酒，“你自己想去哪兒？”

    “我想去刑部、順天府之類的地方?！毙觳皆撇]隱瞞心跡，“從衙役或牢頭開始做起，我都愿意?！彼麚狭藫项~頭，“到錦衣衛至今，查過幾個案子，我對查案挺有興趣的。這兩個衙門，時不時就能接到案子，總有我能出力的時候?！?/br>
    陸開林問道：“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