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清了清喉嚨，“那多好，是益安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br>
    “嗯?！背涕w老笑了笑，“也是我的福分。沒有她，我與周夫人，還是天涯咫尺，各自為安?！?/br>
    周夫人撐不住了，手里的棋子隨意落下，站起身來，“已經耽擱閣老許久，多謝閣老賞臉。告辭?！?/br>
    程閣老沒說話。

    周夫人轉身，緩步向門口走去。

    “后悔么？”他語氣尋常，仿佛在詢問的只是最尋常的小事，“恨過么？”

    周夫人停下腳步，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

    程閣老繼續說道：“不甘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有這些心緒?！?/br>
    周夫人閉了閉眼，讓自己忽略掉無聲落下的淚。吸了吸氣，又輕咳一聲，語氣仍如平時一般平靜：“后悔，不甘。但是不恨——不恨你，也不恨自己?！?/br>
    程閣老站起身來，并沒動，只是望著她。即便是往前一步，都會嚇到她。他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你想聽我對過往說點兒什么。我說。未免瑣碎，你聽著不要心煩才好?！?/br>
    “不會?！彼f，“你說?！?/br>
    “你曾做過你力所能及的一切?！钡酱丝?，她愿意把一些舊事、舊日心緒如實相告，“我也不是無所作為，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是可以為你和jiejie拼上性命的，真是那樣打算也那樣去做的?？墒恰翢o用處?！?/br>
    程閣老的手背到身后，緊緊地握成拳。

    “家族，這兩個字，是一些人的福，也是一些人的劫難。你我皆如此?！敝芊蛉撕瑴I而笑，“家族面前，我的生死不重要——不是誰告訴我的，是我親身經歷明白的。那時起我就知道，成眷侶的有情人真的是太幸運，我沒那份福氣?！?/br>
    程閣老閉了閉眼。

    她繼續道：

    “最后一次，你去找我，要帶我走那一日，我已經明白了那些。

    “那一晚我都在想，要不要自盡，讓我的家族失去我這個可以隨意拿來利用的人。

    “又想，我可以為了你自盡，向你證明，曾經的一切，我都是出自真心。

    “可是，之后呢？你不會過得更好，jiejie也會陷入絕境，會被逼迫著嫁入周家。我那時還有一絲希望——我生不如死，沒事，jiejie能如愿就好。

    “就這樣，我嫁了。我真的以為，jiejie遇到的人與你一樣，他會娶她。

    “起初的日子，jiejie特別不安，經常去看我，我如果有一絲不如意，就等同于她的噩夢。

    “我告訴自己，把別的都忘掉，只過好眼前的日子。那些最好的人，最好的東西，我不配擁有。

    “沒想到，清音出生后不久，jiejie病故——其實她是上吊自盡。我爹娘視為奇恥大辱。

    “從那之后，我其實已經是個死人。心死了。我做過的一切努力，沒有任何回報，不死又能怎樣？

    “最終讓我活過來的，是一雙兒女。

    “還有你?！?/br>
    說到這兒，周夫人抬手拭去臉上的淚，笑著回眸看他，“我怕看到你，但又愿意見到你，看你好生生地活著，已經心安。

    “我最怨恨的人，是家人，是jiejie的意中人；我不恨你，不恨，更沒有不甘。

    “你注定不該在成婚之前與人生情。

    “你我之間，是一局死棋。

    “如今的程閣老，更是我配不起的人，我有一絲惦念都已是褻瀆。你兩袖清風，隨時可以放下一切，別人做不到，我尤其做不到。

    “生兒育女，不是讓他們受盡折磨，更不是讓他們因為自己蒙羞——很可惜，我早就明白，卻到如今才肯為這道理有所作為。

    “我這一生，最后悔也最慶幸的事，是與你相遇結緣?！?/br>
    她笑意更濃，眼里的悲涼也更重，“閣老，日后再相見，能如友人的話，也罷了；再有讓你我記起舊事的情形，還是能免則免吧?！?/br>
    程閣老凝視著她，良久，緩緩點頭，“感激你對我說出這些。你的心思，我自認很明白。我要的，也只是你安好——偶爾相見，喝一杯茶，說一說話，便已足夠。在你再不愿相見的時候，便是我退回到原點遠望你的時候?！?/br>
    “同樣的，我也謝謝你?！敝芊蛉宿D頭看著前方，淚水再次到了眼底，語氣有了一絲哽咽，“若有可能，不要孤孤單單地度日，把日子過得多一些歡喜。這是我近日在佛前的祝禱?！?/br>
    語畢，她舉步出門。

    程閣老轉身推開窗戶，望著樓下。

    等待她下樓，望著戴著帷帽的她上了馬車，又目送她乘坐的馬車離開視線。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緒。

    沒有人知道他是否曾為這女子心碎、心疼得落淚。

    那一段情緣帶給他的一切歡喜、痛楚，只有他知道。

    ·

    唐府。

    薇瓏與唐修衡沒正形地鬧了許久，末了依偎到他懷里，說起自己今日的感觸，“不是太久的傷心，不是真的心結，娘不會那樣。說到底，她就是看你性情變化太大，才特別自責、內疚?！?/br>
    “的確是?！?/br>
    “可是，到底是什么讓你的性情轉變的？”薇瓏摟緊他身形，“你從不肯跟我說，今日說一說，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