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代安失笑,“他手里的管事,都知曉這一點,又非秘辛?!?/br> 這解釋倒是說得通,畢竟,她與她堂兄時常相見,兄妹兩個少不得說起沈笑山。轉念一想,他莞爾一笑,“這就說得通了。先前我還奇怪,沈先生怎么會與唐侯爺成為至交——說句不好聽的,他們都是性情有些古怪的人。對了,我記得很清楚,唐侯爺年少時琴藝絕佳,不,應該說是琴棋書畫、才學、武藝絕佳,眼下身為武官,他怕是沒了那些雅興。當真是可惜?!?/br> 代安對此倒是不以為意,“唐侯爺那樣的人,還有什么曲子能打動他?” “嗯?怎么說?” “這世間最真實的事情,是一個人由活人變成死人那一刻光景。他看過無數次,不論是敵人還是麾下將士?!贝卜畔聲?,手肘撐著桌案,素手托腮,對梁澈盈盈一笑,“那是最血腥、最殘酷的事,慘烈的戰事,根本就是人間煉獄,是你想象不到的情形。你可曾想象過,地獄是怎樣的?——人間慘劇,本就比地獄更可怕。經歷過這些的人,世俗一切,都很難打動他?!?/br> 梁澈深深吸進一口氣,“你實在是——煞風景?!鼻耙豢趟€在滿心享受著聽完絕佳琴音的愜意,這一刻,心里已經在回旋著涼颼颼的冷風。 “你瞧,尋常人都跟你一樣?!贝惨灿X得有些掃興,“這也是很多人嫉妒一戰成名的名將的原由——根本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得來的功名?!?/br> “你說這個,我雖然不愛聽,但是真的打心底認可?!绷撼旱?,“真正有保國安民之心的熱血男兒,到底是少。我對他們雖然不是全然理解,但是向來尊敬有加?!蓖R煌?,無奈地笑了笑,“出生入死四個字,尋常人說來容易,又有幾人能夠親身經歷?那么多的人,很多時候是有一日過一日?!?/br> 代安一笑,“能明白就不錯?!?/br> “說起來,你怎么能對這些侃侃而談?”梁澈深深地凝望著她。 “我記事之初,家鄉就逢戰亂,十多歲的時候,有幸在不遠處觀望兩軍對陣的情形?!贝踩鐚嵉?,“所以,我最清楚,百姓有多感激將士取勝帶給他們的安穩,將士們又有多可敬。我最厭惡的一種人,就是詬病甚至謀害名將的賊子?!?/br> “苦命又嘴利的孩子?!绷撼簩λ斐鍪?,“過來,讓我抱抱你?!?/br> 代安失笑,依言走過去,依偎在他懷里,揉了揉眼睛,“看了半晌的書,也著實累了?!?/br> 梁澈扯過毯子,裹住她,“是不是因為兒時的記憶,才讓你逐步變成了這般灑脫不羈的性情?” “或許是吧。說灑脫不羈有些抬舉我了,我這算是不著調、離經叛道?!贝矎膩矶己苡凶灾?,“況且,也是因為自己的切身經歷,真的認為男婚女嫁生兒育女沒什么意思?!?/br> “那你仔細跟我說說?!绷撼号c她很少這樣在交談間加深了解。 “身在閨中的很多女子,在她們的想象中,嫁人是終點——只想嫁,而不會意識到嫁人只是另一個開端,宛若新生?!贝舱Z聲徐徐,透著蕭索之意,“這倒不是說這樣不對,人在閨中,本就該單純、簡單一些,人們也希望她們是這樣,甚至希望大多人都這樣吧?你看那些戲折子、戲臺上唱的戲,只要關乎有情人,在結為連理之后,戲也就到了尾聲?!?/br> 梁澈一想,“還真是大多如此。尾聲是生離死別的,究竟太少?!?/br> 代安一笑,“可有些女子跟我一樣,從小就意識到了男女成親之后的情形。我對父母相處的情形,記得不多,但是知道他們感情深厚,凡事有商有量。那么好又怎樣呢?戰亂一起,他們與對方永別,與我生死陌路。這種情形,對于整個大夏,是少數,但對于經歷過戰亂的人們來說,是很常見的事。那有多痛苦,你們想象不到?!?/br> 梁澈緊緊地抱了抱她。 “我那時太小,尋不到父母,特別特別害怕,站在街角大哭。一半日光景,就心焦得周身發熱——連餓了兩日的難受都忘了?!贝草p輕嘆息一聲,“后來好幾年,我一直都不愿意接受這個結果,經常會在入睡前告訴自己,要乖乖睡覺,說不定明日醒來,爹娘就一起歡歡喜喜地出現在面前,來接我回家?!?/br> 梁澈撫著她的背,像在安撫小動物似的,滿心疼惜。 “再后來,我終于接受了這件事?!贝沧猿暗匦α诵?,“又有了新的祈望。有一陣,我每日都是早早睡下,不要任何人陪著,房里從不點燈——我盼著爹娘的魂魄顯靈,看看我,讓我再看看他們?!?/br> 梁澈輕聲道:“你再說下去,我就要難受得掉眼淚了?!?/br> 代安仍是笑,“我其實只是不甘心——離散之前,都不曾正正經經地道別,沒告訴他們:你們不在了,我會特別想念你們,我也像你們一樣,牽掛著你們?!彼犻_眼睛,凝視著梁澈,“早晚要失散,要分別。既然如此,何必相守,何必生兒育女?正常的情形,是兒女為父母養老送終——在那之前,不曾全力盡孝怎么辦?父母不給盡孝的時間又怎么辦?想想就疼。那么疼,不妨避免?!?/br> 梁澈沉默許久,終是完全理解了她,但是,打心底不想認同,“這些念頭一旦生出,你怎么想怎么有道理,但若遇到合適的人,這些也都是可以反駁的。不然的話,滿天下都是你這樣的人,男婚女嫁就不會成為最普遍的事?!?/br> “不說這些?!贝驳?,“怎么說你也辯不過我?!?/br> 梁澈笑了,“算是吧?!彼皖^吻了吻她的額頭,“聽你說了傷心事,都沒心情問你別的一些事了?!?/br> “我料想著你也有不少疑問?!贝残Φ?,“疑問的答案只有一個,我是個騙子,有意無意的,我騙了你不少事?!彼锹斆魅?,怎么會想不通一些事情:沒個有才學的人教導,她不能對很多事生出自己的見解;沒有經歷過是非,她不能做到對現狀毫無惶恐。 “要是有心情,就跟我說說撒了哪些不得已的謊言?!绷撼耗﹃拇?,“沒心情就算了,日后再說?!?/br> “知道那么清楚很重要?”代安撫著他的面頰,“說過的謊言,我可以一一道來,可并不意味著對你沒有隱瞞?!?/br> “那就盡量讓我知道一些該知道的事情?!绷撼喝崧暤?,“這樣的話,何時我向父皇提出要娶你,不至于一問三不知?!?/br> 代安訝然,“別這么嚇我行不行?動輒搬出皇上來,我可消受不起?!?/br> 梁澈懊惱地蹙眉,“你又潑我冷水?!?/br> “真想成親的話,也得是皇上給你賜婚,你求娶周清音在先,再來一次自己做主的話……你是真過夠好日子了不成?” “……”梁澈認真地思忖片刻,“容我想想?!闭嬉约簩€合心意的妻子,也并不難。這種事,唐修衡可是擺過他一道,日后他要迎娶正妃的話,讓唐家幫忙想想法子,并不為過。 他能想什么?代安有些頭疼了,閉上眼睛裝睡。 梁澈揉了揉她的臉,“睡吧,今日就想抱著你睡?!?/br> 代安又是意外又是好笑,“這么好心?” “嗯?!绷撼赫Z氣溫柔,“小可憐兒一個,今日不舍得折騰你?!?/br> “……”代安啼笑皆非,心里卻是清楚,日后再不能認為他是情人兼友人——說話得掌握著分寸。 男人就是這點不好,得不到就一心想要,不能如愿就不會甘心。 這世間的男子,都像程閣老一樣該多好。 · 程閣老緩步走在狀元樓頂層的廊間。 如今,這個酒樓已經是他的產業,外人不知情而已。 這里是他與她結緣的地方。 那一日,女子展露的風華,他此生都不會忘記。 每每心緒煩躁、低落,便來此處靜坐一半日,想一想她,心就能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