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大板車見過吧?就是一個大木板,兩邊架著車轱轆,有倆轱轆的有四個轱轆的,這輛是四個轱轆,前面探出兩根木棍來,套上牲口就能走,日常用于鄉下拉草料拉柴禾拉泔水拉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倒也不是不能拉人,但你用一大板車,還是牛拉的大板車來拉一官眷…… ——燕子恪你蛇精病??!你大蛇精病??! 燕七走近前,在那牛臉上看了幾眼,貌似是個脾氣不錯的,然后就放心坐到了后面的板車上去,“沒車夫???” “它識路?!毖嘧鱼〉?,長腿一抬也坐了上來,車板子上鋪著厚厚的毯子,放著一張小方幾,幾上兩碟子點心,一盤鴨脖一盤雞爪,還有一壺酒。 “走吧,老李?!毖嘧鱼”P腿坐好,招呼了一聲。 老牛李某就當真邁動四蹄動了起來。 蛇精病啊蛇精病啊蛇精病啊,牛難道不應該姓牛嗎姓李是什么鬼啊。 “它識得去咱家的路???”燕七也盤了腿,發覺老李這車拉得還挺穩。 “它就是咱家的?!毖嘧鱼∧槠鹨恢浑u爪子遞給燕七。 “誰養的?”燕七當真餓了,泡椒鳳爪,是她的口味。 “我?!毖嘧鱼∫材榱酥浑u爪子吃,泡椒鳳爪,也是他的口味。 ……蛇精病啊,你特么在家里養牛拉大板車老太爺老太太知道嗎?! 老李似乎當真認識回燕府的路,優哉游哉不緊不慢地沿著芝蘭河漫步,晚風拂來,樹影星光搖曳,蹄聲水響清涼,燕七沒來由地想起“春風沉醉的晚上”這句話,然后就發現面前這人正在喝酒。 春風沉醉的晚上,坐敞篷車,賞星夜景,盤膝對坐,吃rou喝酒。 路上行人偶有二三,見狀不由也多了幾分徜徉,放慢步子,沐浴著春風,春風不冷,微涼夾著微溫,又軟又酥,輕輕地吹在臉上,衫角衣擺都跟著輕了起來,忍不住伸指勾起發絲,覺得自己干凈又清爽,朦朧又詩意,腳步越來越輕盈,翩翩地,哼著曲兒,踩著地上的樹影兒,仿佛就要飛上云端去。 “安安?!碧一ň葡銖拇烬X間飄出來,味道甜到蘇。 燕七等他下文,他卻又不說了,目光落在她腳上的小革靴上,看了兩眼,拈著手里的雞爪子一把摁了過去,“這鞋小了,穿著不疼?” 只看看就能知道鞋???燕七也低頭看了看,卻只能看到一只猥瑣的油雞爪印。 他丟開雞爪子,也不擦手,伸過來捋下燕七的鞋扔在一邊,然后捏起小胖腳看了看,雪白羅襪的腳尖處,磨出來的血在街邊乳黃燈籠的映照下像兩滴宣紙上的濃墨。輕輕幫燕七除了襪子,用來擦了擦自己的大油手,掖到脫掉的靴筒里,然后就不再管她,自顧自喝酒。 涼風吹著火辣辣疼的腳,減輕了灼痛感,竟比用了藥還舒服。 “明兒在家歇一天?!彼?。 “不用?!毖嗥叩?。 “聽話?!彼?。 “在家沒意思?!毖嗥叩?。 “學里有意思?” “嗯,熱鬧?!?/br> “喜歡學哪一科?” “嗯……烹飪?!?/br> “學會做什么了?” “還沒學呢?!?/br> “我喜歡吃青卷?!?/br> “知道啊,學會了給你做?!?/br> “先生對你好么?” “都挺好?!?/br> “最喜歡哪個先生?” “教女紅的譚先生?!?/br> “哦?” “脾氣好?!?/br> “詩書課是誰教的?” “陳……陳八落?!?/br> “呵,是他。說話總愛帶個‘噥’字的?” “嗯?!毖嗥呔湍媚笾惏寺湔f話的口氣學道,“‘噥,圣人之意為:不怕別人不了解自己,噥,怕的是自己不了解別人’?!?/br> “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毖嘧鱼∫矊W,居然比她還像。 “噥,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毖嗥哂值?。 “噥,事事如棋局未殘,覆雨翻云幾萬般……”燕子恪道。 “……大伯,這兩句是何出處?” “哦,隨口謅的?!?/br> 是嗎。 難道不是那本寫搞基的禁書《宜春香質》里的句子嗎。 我讀書少你別騙我。 老李拉著車,一路晃晃悠悠不緊不慢,行了半個多時辰方到燕府。燕子恪抬腿下車,背身伸了長臂勾勾手,待燕七伏到背上,便將老李丟給門丁,直管背著燕七進內宅去了,手里還不忘拎著給燕七脫掉的鞋襪。 燕七光著兩只小肥腳,不好在燈火通明的燕府里招搖過市,燕子恪就只挑著沒設燈籠的小路走,七拐八繞,穿回廊繞假山,經過一處抱廈窗前,卻正被窗內倚欄望月的一人看見。 “燕……大人?”聲音輕軟,驚訝里有著幾絲極不易察覺的欣喜。 燈光從窗口里灑出來,映亮了說話之人的面頰,見蛾眉淡掃美目含煙,身姿窈窕如柳,氣質優雅似蘭。 “何先生?!毖嗥呦鹊懒艘宦?,在她大伯背上沒法行禮,只得垂首示意。 “唔……七小姐?”被喚作“何先生”的這名女子不甚確定地仔細看了看燕七。 何先生就是燕大太太聘來給燕五姑娘做舞蹈老師的那位宮中退役舞姬,燕七只跟著旁觀過一兩節課,難為她記性這么好,居然還能認出燕七。 何先生既受雇于燕府,燕府自然是要包人食住,這座小抱廈就是她的下榻之所,距長房的抱春居倒是不遠,很是清幽。 見燕七應了一聲,何先生便不再多問,輕輕笑著望向燕子恪,一行抬了玉腕將鬢邊發絲理向耳后,一行柔聲道:“燕大人這么晚才……” “嗯?!毖嘧鱼∫矐艘宦?,然后就背著燕七走了。 ……就……走……了……何先生艱難地把“回府”兩字咽下去,追尋那人背影而去的目光里帶上了幾分難掩的幽怨。 第26章 囂張 總有上趕著求打臉的人。 燕子恪把燕七放到坐夏居堂屋椅子上,沒多停留也就回了抱春居去,還把燕七的鞋襪給順走了。煮雨驚慌不已地跑進來就往地上跪:“姑娘,小婢錯了,小婢原是看著放學時候還不見姑娘回課室,便想著去找姑娘,結果在靶場未找著姑娘,怕與姑娘走岔了,就又趕回了凌寒香舍去,誰知還是不見姑娘行蹤,只得跑去書院大門外找咱們府上的馬車,五姑娘便讓小婢上車等,等了一陣馬車忽然開動,小婢就以為姑娘已經上了五姑娘她們那輛車,于是就……就放心跟著回來了,誰想這一下車發現并沒有姑娘,連忙去尋五姑娘問,五姑娘卻說未等到姑娘,又說總不能為著等姑娘一人害得大家都回不了府,所以就先回來了……小婢急得沒辦法,又無法私自調用馬車,只得去尋大太太,進抱春居門口時正遇見大老爺,大老爺問起,小婢便都說了,大老爺就讓小婢先回來等……姑娘,小婢知錯了,請姑娘責罰……” 煮雨她們這些下人也有下人乘的馬車,上下學的時候和主子是分開乘坐的,難怪被燕五給忽悠了。 燕七把手一擺:“起來吧,別跪著了,這事不怪你,都是事兒給趕岔了。小九呢?” 煮雨沒挨罰,開心地站起身揩了把嚇出來的眼淚:“九少爺才一到家就讓老太爺叫去外書房了,還使了人回來說晚飯也在老太爺那里吃,聽說是老太爺在考較功課,這會子還沒回來呢?!?/br> 原來如此,這貨還不知道她沒到家的事。 “姑娘先吃飯罷,小廚房里還溫著菜呢?!敝笥赀B忙道。 “不吃了,路上吃過了,”燕七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去給我拿雙鞋,再讓烹云翻翻抽屜里有沒有龍膽紫藥水,我抹傷口?!?/br> 煮雨這才發現燕七腳趾被磨破的地方,驚慌地大呼小叫了幾聲,讓燕七轟去拿鞋了,半晌鞋倒是拿來了,卻沒找著藥水:“烹云去九少爺房里也找了找,亦是沒有,少不得要去大太太那里領對牌,然后再去庫里取?!?/br> “算了,就這么著吧,明兒就好了?!毖嗥邞械觅M那個事,為了瓶紫藥水,還得來來回回的跑,你當去庫房取個東西是白取嗎?庫房里幾千樣東西,找這么一小瓶紫藥水,人管庫的不費勁嗎?你不得給人小費嗎?人愿意給你找那還好,人不愿給你找,隨便翻兩下說個“沒有了”,你能怎么著?給著錢還得陪笑臉,何必呢。 二房在府里行事實則就是這么費勁,誰讓當家的二老爺夫婦都不在府里呢,這要是換了燕五,一句話下去管庫的就能一路跪著去長房給送藥去。 燕七趿上鞋,去了凈室洗漱,才一出來就見煮雨立在當屋等著回話:“姑娘,一枝送了些東西過來,小婢放在書案上了?!?/br> 燕七走到書案前,先就看見一只長方形的大匣子,將匣蓋揭開,卻見里面橫陳著一張嶄新的古箏。 箏?……哦,對了,教樂藝的秦先生讓大家準備好箏來著,可這事兒只她們幾個學生知道,一枝他們主子又是從何得知的呢? 蓋上盛箏的匣子,旁邊還有兩個巴掌大的小匣,打開其中一個,里面放著兩只小瓷瓶,長高的那瓶里是龍膽紫藥水,圓矮的那瓶里是活血化淤的藥膏。 活血化淤……燕七低頭把自己從腳到頭地審視了一遍,最后發現自己那只扣弓弦的手,大拇指處已經淤了血。 再打開另一只小匣,里頭放著一枚骨白色的扳指。不是象牙不是白玉,不是水晶不是翡翠,只是一枚駝鹿角質地的扳指。 “駝鹿……角長大,色如象牙,以制射,盛暑無穢氣,然黑章環繞,勻而不暈者,截數角不得其一,值數萬錢?!?/br> 駝鹿角的扳指,在夏季手出汗的時候,駝鹿角中的角質蛋白會由汗液析出,扳指內壁產生粘性,均勻的血線可以增加透氣性,久戴并無穢臭之氣。 燕九少爺從老太爺書房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時候,他姐已經睡下了,讓人把煮雨叫到前面來問了問他不在時他親生的那位自個兒在房里都鼓搗了些什么,然后就把煮雨打發了回去。 洗漱過后坐到書案前,鋪開紙,蘸好筆,卻只寫了兩個字:燕五。 筆意竟有幾分凌厲。 …… 燕七早上一睜眼,就瞅見煮雨一臉臥槽地進來回話:“一枝送了東西過來,姑娘是現在看還是中午回來再看?” “拿進來吧?!毖嗥叽蛄藗€呵欠,坐到床邊回魂。 煮雨和烹云抬著口箱子進來,放到燕七面前打開箱蓋,燕七看了一眼,然后也臥槽了:滿箱都是鞋,各種鞋,各種顏色,各種用途,眼都花了。 “全是新做的呢?!敝笥晗『钡氐?。 “瞧,有家常穿的,有出門穿的,有下雨時穿的,有靴子,有單鞋,有緞子面兒的,有綾子面兒的,有粗布的,有細布的,有鹿皮的,有牛皮的——靴子最多哩!有旱靴、花靴、皮靴、氈靴、單靴、云頭靴、鵝頂靴……”烹云噼哩啪啦一通清點。 燕七對著滿箱鞋子愣了一會兒,然后指著其中一雙道:“雪青底子繡蒲公英的這雙拿出來,我今天穿,云紋布靴那雙帶去學里?!?/br> “姑娘,這靴子先試試看合不合腳?!敝笥暌恍型饽靡恍械?。 “不用了?!毖嗥呔拖麓踩チ藘羰蚁词?。 今兒又是請安日,才到四季居上房門口,就聽見里頭燕五姑娘正嘰嘰喳喳地給燕老太太講述昨天她是如何被百里挑一地選為舞藝社成員的過程,打了簾子進去,見燕大老爺居然也在,坐在靠南窗的炕沿兒上,拈著盅子喝早茶。 這位今兒怎么沒去上朝? “大伯今兒休沐?”也才進屋的燕三太太便問。 當朝官員五日一休沐,這位前兩天才休過啊。 “唔,同人換了一天?!毖啻罄蠣斠矝]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