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他心中掠過一絲狐疑,皇上雖資質平平,卻還算溫良敦厚。 可近一年來,不知何故,越發變得驕狂糊涂,不說日益沉溺修道,整日不理政事,連性子都暴虐許多,仔細想來,與登基前的那個謙謙如玉的太子,簡直判若兩人。 到了親征路上,更是浮躁狂妄,屢屢行差踏錯,于行軍計劃上,卻又任由王令胡為。 長此下去,就算無瓦剌作亂,天下必將危亡。 正想得心煩意亂,忽聽王令的親信——兵部的程為笑道:“皇上有所不知,論起姿色,這些年微臣只見過一位堪稱絕色的女子——” 鄧阜年臉色繃起,程為此人專營酒色,因著投奔了王令,在皇上面前頗為得勢,年紀輕輕便做到了兵部給事中,平日沒少引得皇上胡天胡地,此時無故挑起美人的話頭,多半少不了王令的授意。 第136章 慍怒的同時, 鄧阜年不免有些好奇。 程為素好調弄風月,平日不知見過多少鶯鶯燕燕,眼界高得離奇,能得他一句夸贊者, 莫不是風華絕代的美人。 可他剛才形容那女子容貌時,竟用了“數年未見能出其右者”。 這句話里頭興許有故意引起皇上興趣的夸大成分, 但若那美人當不起這等贊譽之詞, 難?;噬喜粫笫?。諂媚不成, 反惹得皇上不快。 然而他也知道, 程為此人, 旁的上也許平平,于揣摩圣意上,卻頗有心得。 這等引火上身的拙劣伎倆, 等閑不會犯。 也就是說, 程為的話里并未摻雜水分, 那女子的確當得起“絕色”二字。 眼下正是戰火紛飛之時, 路上行軍,萬分艱難,別說尋歡作樂, 便是能否順利從北元撤軍尚未可知。 程為又是從何處尋來能取悅皇上的美人? 走到幾前,果然不止皇上被引得來了興致,連幾位隨軍征戰的世家子弟都將目光朝程為投去。 皇上笑道:“連你都贊不絕口,那美人想必生得極好?,F在何處?” 程為覷一眼王令。 后者手中酒盞放于唇邊,正慢條斯理地淺酌。 他收回目光, 笑道:“此女早有艷名,皇上也該有所耳聞,說來不是旁人,正是傅冰之女?!?/br> 帳中先是一片寂靜,隨后哄然,唯有前兩日才來投奔王令的王世釗不接茬,只管悶聲不響地飲酒。 有人借著酒意,拍桌笑道:“我就知道是傅小姐。雖然此女藏在閨中,以往從未見過,但早就聽聞此女有洛神之姿?!?/br> 鄧阜年沉吟不語,竟是傅冰之女! 狐疑地抬眼看向王令,暗忖,王令城府極深,每行一步皆有深意,特于此時在皇上提起此女,究竟所圖為何? 傅蘭芽挽著林嬤嬤的胳膊,跟在平煜身后進入古廟。 甫一進門,一種古樸憋悶之感沉沉壓頂而來。 她腳步微滯,抬眼四處打量。 主殿空蕩陰肅,兩旁墻壁上寫滿了韃靼文,雖然大多已斑駁褪色,卻不難想見曾經的輝煌瑰麗,許是年代久遠,但凡觸眼之處,隱約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蒼涼感。 穿過長長的廳殿,她原以為會在主位上見到神像,沒想到一抬眼,竟看見簾幔后供著一塊靈位。 奇怪的是,牌位上空空如也,一個字未寫,供桌上卻端端正正擺放著燭臺等物。 從器皿尚且完整的漆面來看,多是近年來所添置,顯見得時常有人前來打點。 驚訝之情越發掩異不住,她停步,認真盯著那無字牌位,瞧了又瞧。 為了供奉此人,百年前,不只有人耗費無數人力建造神廟,更有高人費盡心思在廟外設下奇門之陣。神廟沉入河底后,又不時有人前來供掃。 也不知廟中所祭奠的究竟什么身份,值得人如此慎重相待。 想起母親那本小書上眾小人無比虔誠的神情,她納悶地移開視線。 大殿格局方方正正,走到盡頭,右側有一偏殿。 透過隔扇門,可見偏殿盡頭又設了一門。若是推開隔扇門,想當然便可進入偏殿當中,但傅蘭芽知道,當年建廟之人既能在廟外設下障眼之陣,廟內必然也做了手腳,萬不能輕舉妄動。 正想著,果聽在隊伍前列的李攸抬手道:“止步?!?/br> 待眾人停下,他轉身,道:“剛才我和平煜進來察看過,此廟不止外頭布了障眼之陣,廟內也做了格局上的改動,若是貿然推門進去,不知會被這里頭的陣法引到何處,需得慎之又慎?!?/br> 平焃和榮將軍等人不語。 幾位年長的江湖人士卻詫異地朝平煜看來,目光里都有些猶疑。 因為在他們看來,眼前的偏殿空空蕩蕩,實無可疑之處。 平煜見狀,索性在眾人注目下走到那兩扇闊大的隔扇門前,停步。 隨后,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暗器,在掌中拋擲了那暗器兩下,手腕一動,忽然屈指一彈。 就見那小東西透過隔扇中的空格直直飛入便殿中,須臾,傳來硬物觸及地面及滾動的聲音。 奇怪的是,那偏殿并不頂大,地面又光滑平整,石子飛入其中后,頂多不過片刻功夫便會被某處所阻攔,無法再往前行。 誰知那滴溜溜滾動的聲音竟不絕于耳,似是滑入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甬道,于幽暗偏殿中一路滾將下去。 平煜挑挑眉,道:“除了我們所在的這一層,下面應還有地殿,但地殿入口絕不會在偏殿內,若是任由那建廟之人牽著鼻子胡亂在廟中走動,隨時會觸動機關,永生永世被困在陣中?!?/br> 傅蘭芽暗暗點頭。 哥哥曾跟她說過,跟外界的五行八卦陣不同,但凡要在封閉之所設下障眼之陣,需得先將房屋設下三盤,即所謂天、人、地盤。 人立于地盤上。 地盤又囊括八宮,各含玄機。 地盤平日靜止不動,但天盤卻對應六儀,若是以地盤為基準,暗中參照日光變化的軌跡,做些巧妙的調整,??刹粍勇暽_過踏入八宮之人。 每回說起奇門之術,哥哥常笑談:不過是玩些障眼的把戲而已。 可傅蘭芽知道,當人真正身陷精心布置的奇門陣法中時,往往兇險萬分,一不小心便會誤中陣中暗藏的陷阱,絕不僅僅只是被困在其中而已, 想到此,她忍不住抬頭看向黑漆漆的殿頂,試圖從天盤上找尋契機。 看了一會,看不出半點可供循跡的破綻,心中焦慮頓起。 是她想得太過簡單了。 百年前建廟之人既能想出將神廟藏于水底的法子,不用想也知是位不世出的奇才。 此人設下的陣法,豈是一時半刻便能破解。 可是,王令大軍眼看便要趕來,時間所剩無多,倘若無法王令到達前揭穿他的底細,如何能反敗為勝。 忽聽平煜道:“三年前我隨軍夜行時,不小心闖入此廟。記得當時天降大雨,旋翰河下游因而河床高漲,吾等進廟后,因太過困乏,不及四處察看,徑直在殿中地面打了地鋪,睡了一覺,直至拂曉方走?!?/br> “此事雖詭異,卻不難得出兩個結論。第一:當時我軍人數眾多,全在主殿中盤桓,卻無一人受傷,可見主殿中并無要人命的機關,諸位只要不四處走動,不會陷入險境?!?/br> 此話一出,殿中不少江湖人士如釋重負,有幾人甚至悄悄挪動了腳步,不再一味繃在原地。 洪震霆看了看正凝眉仰望殿頂的林之誠,問平煜道:“不論陣法如何錯綜復雜,總有陣眼一說,否則那位護廟之人何以能來去自如?平大人,當務之急,是需從速找到陣眼?!?/br> 平煜笑了笑,并未接話。 陸子謙暗暗搖了搖頭。 諾大一個古廟,要想找到陣眼談何容易? 廟中四處藏著重重機關,一個不慎,別說順利進入地道中,連性命能否保住都未可知。 就聽平煜繼續道:“剛才只說了第一點。這第二么,此廟被人悉心呵護百年,既然當夜雨勢湍急,為何無故啟動機關,平白讓古廟浮出地面,遭受雨水肆虐?更不通的是,因著此舉,我等得以闖入廟中,險些發現廟中隱藏多年的秘密。 “此事細究之下,委實不合常理,照我看,當年并非有人故意將此廟放出,而是因雨水太過磅礴,不小心沖損了古廟外頭的機關,這才致使古廟暴露人前——” 傅蘭芽心中咯噔一聲。 平煜又道:“經過此事,守護古廟之人定會大為惱火,正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為求好好保護古廟,定會重新加固陣眼。因為這個緣故,剛才我等在河下足足找尋了半夜功夫,好不容易找到外頭的機關,正是屋檐上一處斗拱,漆色與旁處不同,且加了好幾枚暗釘,顯然經過當年之事,護廟之人將廟外機關又重新做了加固?!?/br> 到了這時,不只傅蘭芽,林之誠、李攸等人也面露恍悟之色,隱約猜到平煜接下來要說什么。。 “當年那場大雨太過少見,古廟本就已建造百年,怎經得起這般沖刷。事后那人為了慎重起見,除了重新加固外頭的機關,里面的陣眼多半也不會放過。而但凡在墻壁或是木料上做過修繕,哪怕一眼難看出區別,只要仔細找尋,也不難發現藏了陣眼處比旁處略有不同?!?/br> 殿中先是一默,隨后便傳來洪震霆朗闊的笑聲:“妙極!妙極!只要找到陣眼,不難如護廟之人那般長驅直入,根本無需防備廟內外的機關?!?/br> 眾人直如撥云見霧,精神一震。 傅蘭芽目光并不往平煜那邊瞧,嘴角卻忍不住翹了翹。 當年一段從軍經歷,本該艱難備至,沒想到三年歲月下來,不但打磨了平煜的品格,更無意中留下了找尋陣眼的線索,此事細說起來,當真玄妙。 平煜說完后,余人也就罷了,李攸等人立即四散開去,在殿中找尋可疑之處。 白長老等人也手持兵器在墻上敲敲打打起來。 時間過得極快,半個時辰后,眾人見一無所獲,正有焦灼之意,忽聽李珉興奮的聲音響起,“平大人,找到陣眼了!“ 不遠處的帳營中,鄧安宜陰著臉來回踱步。 鄧文瑩坐在一旁,用目光追隨了他一會,含著哭腔道:“二哥,你不是說皇上和父親很快會率軍前來嗎?為何還未見到蹤影。平煜手中雖有兵,卻只許我們遠遠跟著,全不管我們的死活,若是不小心遇到韃子的游騎軍,咱們加起來不過幾百人,如何敵得過韃子的鐵騎?二哥,我好怕……” 說著說著,眼圈因著畏懼紅了起來。 鄧安宜聽得心頭火起,“這時你知道怕了?當初在荊州時為何不肯徑直回京,非要跟二哥一道去金陵?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鄧文瑩轉身撲在氈毯上哭了起來,“我怎能想到皇上說親征便親征?原以為可從金陵順道回京,就算不能回京,到了宣府后,自然可去尋爹爹和大哥,有了明軍的庇護,便是瓦剌再兇悍又如何?誰知軍情這般變幻難測,如今連宣府都不能回。二哥,你倒是給個準話,爹爹他們果然是很快要趕來了么……” 鄧安宜聽得心浮氣躁,他整晚都在留意平煜那邊的動靜,就在兩個時辰前,親眼見他們將旋翰河底一座古廟打撈上來,心知那地方多半藏了坦兒珠的秘密。 而以平煜果決的性子,不等王令趕來,多半會第一時間進入廟中。 若他們只是勘察坦兒珠的秘密也就罷了,怕就怕平煜為了不再讓傅蘭芽背負“藥引”之名,會索性將陣眼一并毀壞。 到那時,他手中持有的兩塊坦兒珠只會淪為廢鐵,而他這些年所苦苦追尋的一切,更會成為泡影。 不行,哪怕明知是螳臂當車,他也勢必要前去阻攔。 下定決心,他回頭望向鄧文瑩,見她哭得傷心,生出幾分踟躕。 他本是全無心肝之人,早在幾十年前混跡江湖時,便已不知良心是何物。 無論當年身處魔教,還是后來混跡京城,該殺人時,他絕不會手軟,該狠心時,決不瞻前顧后。 而今,正是千鈞一發的時刻,他本該奮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