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見傅蘭芽出來,秦晏殊低眉看著她道:“傅小姐,昨晚太累,你用了早膳,不如再歇一會?!?/br> 傅蘭芽笑著點點頭道:“多謝秦公子?!?/br> 微微仰頭,正要越過他肩膀,細看院中的格局,忽然瞥見平煜從鄰房出來,分明已聽到這邊動靜,卻沒有轉頭的打算,自顧自下了臺階,往院外走去。 讓傅蘭芽意外的是,平煜身上穿著件雪青色的長袍,顏色簇新,以往從未見過,不知從何處所得。想了一會,意識到是秦門中人安排下的。 平煜走了一段,聽秦晏殊仍在跟傅蘭芽搭話,腳步又突兀地停下,立在原地,默了片刻,又轉身朝院中走來。 這一回,視秦晏殊于無物,徑直走到傅蘭芽面前,對傅蘭芽道:“我有話要問你?!?/br> 傅蘭芽不知他何意,見他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抿了抿嘴,靜靜讓開一旁,等他進來。 平煜揚揚眉,看向秦晏殊,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道:“秦掌門,吾等審問罪眷,不容不相干的人旁聽,請回避?!?/br> 秦晏殊見平煜雖進了房,卻還記得敞開房門,分明是怕有損傅蘭芽的閨譽,雖冒了一肚火,到底不再停留,轉身走了。 傅蘭芽跟在平煜身后進了房,垂眸立在一旁,等他的示下。 等了半晌,見他背對自己立著,不見半點反應,只覺餓得頭暈,不肯再陪他莫名其妙地罰站,走到桌旁,自顧自坐下道:“平大人,我餓了,容我先用了膳再回話?!?/br> 平煜聽得輕微的匙筷聲從身后傳來,這才動了動身子,走到桌旁,將繡春刀放下。 林嬤嬤正好從凈房出來,見平煜在一旁看著小姐用膳,訝道:“平大人,您用過早膳沒,可要跟此處一道用早膳?” 平煜臉上尷尬之色閃過,卻并沒有一口回絕。 傅蘭芽滯了一下,抬眼看向他,這才發現他眼下有明顯的青黑,顯然昨夜也未睡好。 林嬤嬤揣摩一番平煜的神色,見他顯然有在此處用膳的意思,便走到桌旁,從那晚熱氣騰騰的粥里另盛出一碗,放到平煜面前,殷勤道:“平大人,用了早膳再問話吧?!?/br> 平煜見林嬤嬤已盛了粥,不好浪費糧食,便勉為其難地坐下。 兩人頭一回在一處用膳,一個正襟危坐,一個安靜從容,屋子里卻似乎涌動成一股看不見的暗流,讓人耳熱。 正默默無言地相對用著早膳,忽然院外有人進來,對李珉和陳爾升說了什么。 李珉尚未答言,陳爾升敲了敲門,極其認真道:“平大人,李將軍、秦當家他們還在等著你過去用早膳呢?!?/br> 平煜險些嗆著。 第63章 陳爾升說完話,耐心等待平煜回應,渾然不覺周圍的氛圍因他這句話而變得古怪。 他只知道,為著商議昨晚之事,一大早,秦當家那邊便已經遞過話來,請平大人過去一道早膳。 平大人當時也爽快應下了,怎么一轉眼功夫,又在傅小姐處用起了膳。 如今那邊又派人來催促,他作為屬下,自然有義務提醒平大人。 傅蘭芽心中微訝,持箸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滯。 林嬤嬤眼觀鼻鼻觀心,拼命維持著臉部表情,唯恐一個不留神,就讓平大人更加不自在。 主仆二人空前的默契,雙雙避免跟平煜目光相碰。 只有李珉和陳爾升不知死活,仍立在門邊困惑地望著平煜。 平煜好容易才沒嗆出來,握穩粥碗,拿出跟三軍對峙的氣魄,不緊不慢將那碗粥喝完,心里將陳爾升問候了上百遍,當時出京時,他帶誰不好,怎么就把這家伙給帶了出來?越想越覺得后悔。 一頓早膳用得說不出的累。 放下碗,林嬤嬤極有眼色地遞過巾帕,平煜接過,胡亂擦了一把,起了身,拿起繡春刀便往外走。 也不知是忘了,還是臨時又改了主意,再不提起剛才“有話要問”的那一茬。 傅蘭芽主仆并無自找不痛快的自覺,自然不會主動提起,見平煜欲離開,也跟著起了身,做出恭送的姿態。 平煜走到門口,驀地想起一事,停了片刻,又回身走到屋內,一言不發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丟于桌上。 “你不是懂陣法么,無事時看看,路上遇到南星派時,不至于總等著旁人來救?!?/br> 不等傅蘭芽抬頭看他,便撇過頭,往外走了。 傅蘭芽低頭一看,見是本書,立在桌旁。拿到手中,扉頁上卻寫著《天工開物》。她流露出古怪之色,這本書跟奇門五行有關系么。 林嬤嬤自小服侍傅蘭芽,耳濡目染,也跟著認得幾個字,覺這書名眼熟,想了一回,憶起從前小姐也曾在閨中翻閱過,恍惚明白過來,難道平大人是怕是見小姐長日寂寞,特給她帶了書,好供小姐消遣? 她微微有些動容,萬沒想到平大人那樣桀驁一個人,竟能心細到這般地步。 只是以她這些日子的觀察,按照平大人的習性,就算背地里為小姐煞費苦心,也從來不肯在小姐面前流露出來。東西送到小姐手里,也大抵會謊稱是旁人所送,態度十分強硬,今日依然如此。 思忖一番,回頭一望,小姐已若無其事地坐下,似是難得有東西可供翻閱,連早膳也顧不上用,興致勃勃地翻起書來。 再細一打量,發現小姐眉眼雖沉靜,白皙的耳朵卻染上了層淡淡粉紅…… 林嬤嬤心中亮堂不少,微有些錯愕,又細看了傅蘭芽好幾眼,這才盛了小半碗傅蘭芽愛吃的糖蒸酥酪,心事重重地放到小姐面前。 平煜一出來,便順手將門關上。 隨后目露兇光地看向陳爾升。 陳爾升冷不防見平大人眼里似乎有什么鋒利的東西直朝他射來,眨眨眼,還未說話,平大人已經越過他,大步走了。 因宅子里滿布機關,院外早候了一位秦門子弟,一等平煜出來,便領著他往議事廳去。 平煜昨夜睡得不好,早上起來時,本是一肚子郁氣,可經過剛才那一遭,想起傅蘭芽用膳時的安靜姿態,竟無端化解了不少。 蹙眉走到議事廳,秦勇等人已候著了。 平煜一進來,堂上便倏的一亮。江湖中人本甚少品鑒男子相貌,可白長老、柳副幫主等人卻同時覺得,原來男子也有賞心悅目之說。 陸子謙昨夜就知道傅蘭芽主仆跟平煜等人安置在同一個院落里,雖然知道傅蘭芽身邊危機四伏,平煜這么做無可指摘,仍不免郁郁,一邊端坐飲茶,一邊忍不住上下掃他一眼。 秦勇見平煜身上果然穿著昨夜送去的衣裳,忽然有些不敢看他,起了身,笑著引平煜入座。 李由儉也從座上起來,正要跟平煜寒暄,忽瞥見秦勇臉色有些微紅,心里的疑惑直如破土春筍一般露出一點筍尖,莫名不舒服, 等平煜入座后,秦勇仔細打量他,這才發現平煜雖然不見得比平日高興 ,眉眼間卻仿佛蘊藏了春風,比往常柔和許多。 正自疑惑,下人過來呈膳,只好按下。 哪知李攸見平煜來得晚,隱約猜到緣故,一個勁的添亂,添了無數點心,又盛了一大碗粥,笑嘻嘻令下人放于平煜面前。 平煜面不改色,硬生生又吃了一回。 撤下膳具,下人奉了茶,洪震霆面色凝重地對平煜道:“平大人,剛才我與秦當家商議一回,除了林之誠以外,另有一件異事要說與你聽,只是此事事關錦衣衛,也不知可有什么避諱之處?!?/br> 平煜微微一笑,道:“錦衣衛之事平某可一力承擔,洪幫主但說無妨?!?/br> 洪震霆贊平煜痛快,道:“昨晚我等追襲林之誠,忽從半路殺出一行黑衣人,有阻攔我等追捕林之誠之意,我等先前以為是南星派的弟子,可從招式上來看,跟南星派顯見得并非一路,林之誠對那幫人似乎頗為忌憚,原本打算跟我比量一二,一見那幫人冒出來,便施出輕功遁走?!?/br> 平煜眸光不易察覺的動了動,聽這番描述,這行人十之八九是東廠,蟄伏了這許久,總算出手了。 如此一來,前前后后都對上了,林之誠身上果然至少也有一塊當年的寶貝,東廠好不容易誘得林之誠出馬。怎肯讓他落在旁人手里。 洪震霆又道:“那行黑衣人中,旁人也就罷了,領頭那人,輕功太過駭人,招式古拙,偏偏迅如疾鷹,說不出的怪異,且明明見到我派陳副幫主的長劍到了跟前,竟不退不避,硬吃陳副幫主這一劍,事后不見血液涌出,行動也不見半點遲緩,著實少見,不像光明正大的武功,倒像邪魔外道?!?/br> 平煜下意識跟李攸對了個眼,難道是王世釗? 便聽洪震霆道:“因此人武功令人印象深刻,我驚訝之余,于清晨跟白長老等人提起,不料白長老卻大吃一驚,告訴我說,他們近日盯著的那人正是習的這等邪術?!?/br> 秦勇神色凝重,看向平煜道:“不知平大人可記得昨夜南星派前來進犯之前,我曾有急事要找你商議,可還沒來得及細說,林之誠便來了,我等被琴聲所擾,這才不得不擱下。其實,當時我正要跟平大人商議王同知所習邪術之事?!?/br> 平煜面色微變,道:“你們用來試驗王同知的法子已有了定論?” 秦勇點點頭,隱含不安道:“我們為了試探王同知究竟練的是百年前曾失傳的五毒術,還是夷疆普通的用蛇血來滋長功力的采納大法,特在他飲食中做了手腳,放了些去了味的雄黃。若王同知習的不過是普通的蠱法,不過三頓飲食,蠱法便會不告自破,內力也會被打回原形,可幾日過去,王同知內力絲毫不見減退跡象,反倒日益精進,我等便知他多半是習的五毒術,心下不安,這才急忙去找平大人商議對策。要知道五毒術是極為邪門的邪術,源自蒙古,盛起在百年前的夷疆,習得此法者,不但可刀槍不入,且這邪術可催發練術人的劣根性,原本暴虐之人,練功之后,只會變得越發暴虐,而原本心術不正之人,會更加作惡多端。只是,練這法子,需得內力達到一定程度,否則會有走火入魔之嫌,王同知顯然練功初始時,并未達到能練五毒術的境地,所以那晚我等夜宿雙月湖畔時,王同知才會突然發作,險些走火入魔。也不知究竟何人教了他這法子,明知他可能承載不起,仍強行讓其cao練?!?/br> 平煜臉色陰沉起來,果然如他和李攸所料,王世釗習此術是在那晚于客棧中被東蛟幫所傷之后,臨時起意,強行給王世釗灌入。畢竟覬覦傅蘭芽的人馬已涌至云南,王令既要忌憚旁人奪走那幾樣物事,又要防備自己,不得不將主意打在了王世釗身上。 王世釗雖然腦子不好使,但練了此術后,至少能成為王令手中一柄聽話的利器。 看來那晚左護法所言不差,王世釗跟王令果然毫無血緣關系,否則,王令何以如此罔顧王世釗的死活。 他垂眸不動,腦中卻細細回想左護法的原話——“看來布日古德已將不少好本事傳給你這假侄子,不過,也得看你有沒有那個造化能克化得了這門邪門功夫?!?/br> 他反復推敲,布日古德,布日古德…… 忽然冒出個前所未有的想法,昨日聽洪震霆說起,林之誠二十年前曾路遇扮作中原人的北元貴族,雙方廝殺一場,將那幫北元貴族全數殺死在蜀山。 有沒有可能就是那一回,林之城從北元人口里知道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術?以他驕狂的性子,初始時,并不見得會相信這等無稽之談,后經一對雙生兒夭亡后,痛不欲生之下,想起當日之事,這才遠赴夷疆,找尋復活孩子的契機? 而王令既原名叫布日古德,不知跟當年那場看似毫無關系的廝殺有無關系? 秦勇道:“照如今情形來看,王同知已渡過初劫,克化住了這門邪術,漸入佳境,融會貫通,往后斷難對付,在找到破解他邪術的法子之前,我旁的不怕,就是見王同知似乎對傅小姐有垂涎之意,如前所說,這邪術會催發練術人心中所想,就怕他——” 她掙扎了下,最后總算找到個還算體面的詞,憂心忡忡道:“就怕他傷害到傅小姐?!?/br> 話剛出口,平煜眉頭一跳,看向秦勇。 第64章 “難道這邪術就沒有法子能應對得了?”李攸抱著雙臂看向秦勇,語氣中既有不忿又有疑惑,“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就算五毒術再了得,勢必也有與之相對的化解手段,而且我記得上回白長老曾提過,這邪術已失傳多年,除了少數幾個消息廣雜的門派,少有江湖中人知曉這邪術的來歷,可見當年定有法子能克制這邪術,否則好端端的,五毒術為何會失傳?” 白長老下意識看一眼李攸,捋捋須,接話道:“李將軍說的不錯,法子一定是有,但翻遍敝派這些年的宗卷,關于五毒術的記載只有只言片語,旁處或許有些散落的資料,但需得費功夫去打聽,故此事恐怕無法一蹴而就,還需從長計議,?!?/br> 秦晏殊關心則亂,情急之下忍不住道:“既咱們能在王世釗的飲食中做手腳,何不索性下毒?就算不能廢其武功,總好過日日夜夜懸心?!?/br> 秦勇不滿地蹙蹙眉頭,東廠犬牙遍布天下,王世釗身為王令的侄子,一旦出了差錯,東廠勢必不會善罷甘休,弟弟說話渾無顧忌,張口便能說出給王世釗下毒的話,此話若傳揚出去,萬一王世釗日后被人算計,就算不是死在秦門手中,也會惹來東廠的猜忌,滋生出無窮無盡的麻煩。 她下意識看向平煜,見他雖然臉上明顯籠了層輕霜,卻始終一言不發,不由得暗嘆口氣,弟弟跟平煜比起來,到底失了浮躁和閱歷,要知道這一路行來,不論平煜和王世釗之間如何暗潮洶涌,也不論平煜如何防備王世釗,至少平煜從來不會平白落了把柄在旁人眼里,可見論起城府和歷練,平煜勝過弟弟不知多少。 她不由想起西平侯府的往事,當年平煜正是因在宣府軍營火海中救了先皇,才讓西平侯一家恢復爵位。 又聽聞,回京之后,先皇見平煜機智善謀,有意委以重任,先讓其去五軍營歷練,一年后,為了讓其名正言順入職錦衣衛,特于當年恢復祖制,重新選拔武舉。平煜也當真爭氣,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在武舉中脫穎而出,一舉奪魁,先皇龍心大悅,順理成章欽點平煜進了錦衣衛,短短數月后,便讓平煜取代平庸無能的原指揮使王大鵬,成為本朝最年輕的三品大員。 她不用想也知道,王令上臺后,因平煜不肯歸順,多半沒少在新皇面前給平煜使絆子,但據她近日細細打聽得來的消息看,新皇雖不理正事,卻最重孝道,因著平煜當年對先皇的救命之恩,一向對西平侯一家青眼有加。王令的確有意讓王世釗取代平煜,然而叔侄二人卻始終找不到平煜的紕漏。 由此可見,西平侯一家當年家逢巨變未必不是件好事,照平煜如今的情形來看,若沒有三年流放生涯的風吹雨打,焉能被打磨得如此出類拔萃。 洪震霆略略沉吟一下,“諸位,王同知所練邪術究竟如何克制,我會派門人幫著秦門四處打聽,若有能化解的法子,咱們何妨幫王同知改邪歸正?只是,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未找到好法子之前,咱們只能多加戒備,謹防王同知突然發難?!?/br> 李攸聽得暗暗好笑,師父將對付王世釗說成“幫其改邪歸正”,給日后留了多少余地,當真外圓內方。又不免悵然,師父向來行事豪放不羈,可如今為著防備東廠,竟也不得不謹言慎行。心里如此想著,不免沉寂了下來。 平煜余光瞥瞥靜坐不動的陸子謙,一本正經接話道:“王同知素來勤勉,在云南境內時,又不幸遭歹徒暗算,為求傷口痊愈,不慎被夷人蠱惑,好端端cao練起了邪術。此事若傳揚出去,想必王公公也會覺得顏面無光,事不宜遲,我會即刻去信至京城,詳細向皇上匯報此事,王公公處,也會提前跟他打個招呼。王同治誤入歧途,我身為王同知的上級,對管教下屬責無旁貸,萬不得已時,也只能當斷則斷,總不能看著王同知走火入魔?!?/br> 說完,話鋒一轉道:“如今林之誠蹤影不見,我等與其在別院中無休無止地等待下去,不如早日上路,那林之誠既然存心要擄罪眷,定會一路尾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