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計寶山點了點頭, 但面上還是難免有些惶然地道:“那……那我再等等吧?!眲倗L過甜頭的人,怎么能忍受突然之間這樣大的落差,他雖然知曉之后生意會趨于平穩, 但也不應該是這樣,驟然之間便跌落到谷底去。這教人如何忍受? 陸長亭打發他回去繼續守著鋪子了。 等陸長亭都在外面轉悠一圈歸來了,道衍還在燕王府中。而這時候計寶山也再次上門來了,他臉色更為焦灼地道:“小師父,這都整整一日了,半點變化也無,我這心中……實在、實在憂心極了!” 陸長亭摁住了他的肩膀,“回去,再等一夜,明日再說?!?/br> “可……” 陸長亭眉頭微皺,“生意人,這般毛躁,沒個輕重,更不能忍耐,就算是再好的風水局也救不了你?!?/br> 計寶山被這一番話說得面上發紅,不由得連連點頭,低聲道:“那我這就去等著……”說完,他方才依依不舍地離去了。 陸長亭回到廳堂之中,就見朱棣和道衍都正盯著他。 陸長亭不由眨眨眼,“都瞧著我做什么?” 朱棣道:“計寶山這幾日怎么來得這樣頻繁?”對此,朱棣心頭也有些不快,這人什么事兒都要找長亭,那么大年紀的人了,難道就不會自己處置嗎? “他那鋪子有些事兒?!?/br> 道衍在一旁道:“長亭倒是太過純善?!毖韵轮?,竟是和朱棣一般,不同意陸長亭這般多花心思去幫著那計寶山。 陸長亭搖搖頭:“純善一詞著實不大適合我?!彼皇亲龃壬粕獾?,自然也不是毫無緣故地幫助計寶山,不過各取所需,在這樣的不斷來往之中,情誼得到增進,自然對計寶山也就稍微多下了點功夫。此乃人之常情也,而并非他如何善良圣父也。 朱棣拍了拍他的頭:“去休息吧?!?/br> 陸長亭頓悟過來,這是又有事要說了,于是特別干脆利落地轉身欲走,誰知道他才剛轉身走了沒幾步,朱棣突然又出聲道:“算了,你若不覺勞累,便也過來坐著?!?/br> 陸長亭微微驚訝,這是要讓他摻合進來了?不過仔細想一想,朱棣也很少有刻意避開他的時候,只是陸長亭自己異常地乖覺,不消朱棣多說,他便自動退避三舍,絕不觸碰不該碰的地方。 陸長亭轉身笑了笑:“不累?!闭f罷,便快步到朱棣身邊去坐下了。 朱棣見著他這般親近不見外的動作,頓時覺得心底舒服了不少。 朱棣很快收拾好情緒,和道衍低聲說起了近來北平發生的事:“他們憋不住到王府親兵駐扎的營地來尋本王……” 陸長亭越往下聽,越覺得驚訝。 哦喲,北平可有點了不得??! 朱棣在這里待了兩年,才弄清楚北平當地官員,都攪合了些什么玩意兒!報假數充人頭,冒領軍餉,也難怪人家蒙古兵揍上門來,總是有抵擋不住的時候了……尤其當北平守邊的將軍,個個被調走,那就更是一年不如一年,燕王的到來,那就更是給這幫人帶來了倚靠。從第一次求助燕王府之后,他們就嘗到了甜頭。 打不過?沒事兒,有燕王收拾爛攤子呢!燕王身為大明皇嗣,為明朝江山做一份貢獻,那不是應當的嗎? 時日一久,北平邊軍中自然對此依賴無比。 初時朱棣沒回味過來,還真給拋頭顱灑熱血去了,等后頭回味過來,朱棣將這波人生吃的心都有了。但清醒下來,朱棣當然知道生吃他們不可能。朱棣雖然屢次襄助守城軍,但仔細算一算,王府親兵有多少?守城軍有多少?守城軍還是主力軍。而這批人,在北平百姓的眼中,也是守護他們的人。哪里是朱棣能輕易撼動的? 這是其一。 而北平的地方官呢,也是從多個地方入手,企圖克扣錢財。平日里的官場潛規則且不提了,他們主要下手的還是在于稅收一道上。當地糧長勾結,要從中撈點出來,那是很容易的事。他們征得足夠的稅,卻謊報更少的人頭,交上去的也就相應少了。北平地遠,又環境苦寒,洪武帝要求自然不高。但他降低了標準,給予了優惠,這些卻都沒落實到百姓的頭上啊。 這是其二。 綜合起來,也就是說北平這個地兒,真不怎么干凈。 而朱棣是什么人?他是洪武帝的兒子??!就算他再不得寵,他再不喜歡自己的父皇,但他的眼中裝的也是整個大明,見到如此亂象,朱棣如何不怒?只是他對此道并不精通,朱棣在忍無可忍之下,便先行試探了一番當地守軍,給他們以一種,朱棣要上報他們守城不力的假象,這些人自然跳腳不已,逼到營地,明里暗里都道朱棣越了職權、管得太寬。 當然,朱棣出兵幫他們的時候,他們可不會這樣說話。 當地軍政相通,沒多久地方官也知道了這些事兒。這些個人,平日里看你是王爺,巴結你尊敬你,那是因為你能給他們帶來好處,可當他們發現,你是要阻攔他們拿好處的時候,不好意思,奪人錢財如同殺人父母。就算你是王爺,誰也不會傻站著挨宰。 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近來這些人才頻頻相邀朱棣,想從朱棣嘴里問個風聲。若是相安無事,他們自然也不愿意和朱棣相沖突,畢竟對手是王爺??!還是個上了戰場殺人如麻的王爺??!——當然這段兒純屬這些人自我腦補,還不慎傳入了朱棣的耳中,令朱棣又覺好氣又覺好笑。 這些人在北平待得太久,著實都成土包子了,眼光就那么短淺,以為朱棣能任由他們擺布呢?他們之間的通風報信,不少都被朱棣給截獲了下來。 對此,陸長亭不得不感嘆,不愧是錦衣衛又在他手里發揚光大,還搞出了個東廠來的男人。 其實這些事兒聽上去,著實無趣又枯燥,還帶著nongnong的憋悶。 但陸長亭還是不知不覺地聽了很久。 朱棣冷聲道:“不出一年,我得把這些人都給涮個干凈!” 陸長亭暗暗咋舌,朱棣受洪武帝的影響頗深啊,這兩人都標準的上位者思維,貪官就該死,有貪污就該處理個干干凈凈。但明朝工資低啊,官員們也得生活啊,自然便將手伸向了其它地方,一旦開了個源頭,那便打不住了。明朝有些錢,甚至是默認讓這些官員們貪走。只是洪武帝并不知曉罷了。他若知曉那還了得?你要貪個二十兩銀子,都能把你的皮給剝了! 也正是洪武帝和永樂帝的鐵血手段,將明朝大臣殺了個干凈。 對待貪污一事,用以重錘,是好事,但治標不治本,光殺人有何用?洪武年間,殺了那么多人,該貪污的照樣貪污,不僅如此,洪武帝還會發現,之后貪污的人更多了。 陸長亭記得有一年,新科進士,被宰的宰,被流放的流放,貶謫的貶謫……竟是一個都沒剩下。 可見這等手段固然有震懾之意,但卻并非長久之法。 而道衍此時比陸長亭想得還要遠,他聲音平穩地道:“我卻是希望,燕王不要管?!?/br> 陸長亭從他平靜的嗓音里聽出了一絲冷硬的味道,陸長亭不由朝道衍看了過去。 這一刻,陸長亭才再次認識到了,這個永樂大帝身邊第一謀臣的面目。 朱棣聞言,不慌不忙地問:“道衍何出此言?” “清又如何?濁又如何?都與王爺無礙?!碑數姥苷f出這句話的時候,朱棣就不由皺起了眉,顯然很不喜歡道衍這番話。道衍頓了頓,又道:“王爺至北平兩年,方才窺得北平內里是何般模樣,卻要一年便將這些人整頓,不可!若是硬來,結局定然不善?;噬弦参幢貢J為,這是王爺一片為國之心。他們說得不錯,王爺若是如此行為,那便是在越權!” “何況,王爺若是對此置之不理,這里的富商豐紳,只會加倍討好王爺,王爺在北平很快便可站穩腳跟,王爺的背后,站著的便是這些人!” 陸長亭明白過來了,他不知道道衍這時候是否已經動了造反的心,但道衍已經考慮到背后資金勢力的問題了。 朱棣若是要清掃北平,不花幾年功夫拿不下來,等清掃完,誰還給你賣命?富商豐紳全給跪下了。誰來幫你?誰來給你儲備資金糧食?那日后還造個屁的反??! 不過陸長亭此時想的,又比道衍稍微多那么一點點。 ……啊,急什么,造反還得等二十來年呢! 陸長亭小心地瞥了瞥朱棣的臉色,陰沉沉,著實不大好看。 陸長亭猜測,之前在應天府的時候,道衍展露出來的應當不是這般模樣,只是等到了北平以后,他便開始慢慢向朱棣展示自己那顆野心了。 而現在很明顯,朱棣很不高興,并不待見道衍的野心。 陸長亭不得不出聲道:“四哥,不如……我去給他們家都給上個風水陣吧?” 朱棣一轉頭,就見陸長亭眼巴巴地盯著他,眼眸說不出的黑亮。朱棣原本還憋了一肚子的火,這會兒倒是被熄滅一半了。 道衍臉上平靜淡漠的神色褪去,轉為露出了點點笑意,道:“長亭也可以去試試?!?/br> 只是這口吻倒像是哄著他一般。 朱棣這會兒一聽道衍的口氣,又覺得不高興了。 這件事扯皮不僅得扯一兩天,陸長亭打了個呵欠,道:“有些餓了?!贝蠹疫€是吃點食物冷靜冷靜吧。 朱棣斂起面上冷色,讓下人去擺了吃食,而后一行人轉移到了廳堂去。 陸長亭走出去的時候,程二沖他笑了笑,笑得陸長亭渾身發麻,這程二不會真指望著他去給人家風水動手腳吧? 這頓飯吃得很是平和。 朱棣和道衍間很難再看出半分意見不合的味道,只是朱棣給陸長亭習慣性夾菜的時候,道衍盯著多瞧了兩眼。 陸長亭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其實放在別人眼里,怎么意yin他和朱棣都沒關系,但若是讓道衍一個不小心想歪了,那就著實可怕了,陸長亭會憂心,會不會有一日自己在睡夢中便被道衍給弄死了。道衍這等人,能容許他這樣給朱棣擋路的嗎? 陸長亭看了看道衍,忙低下頭繼續用自己的食物。 這會兒朱棣可不高興了。 若是道衍沒在席上,他和陸長亭之間自然是氣氛融洽和樂的,現在陸長亭卻是因著道衍在的緣故,陡然變得乖順無比。 多么熟悉的場面啊…… 以前陸長亭連朱樉都懟,唯獨在他跟前的時候,極為乖巧。 現在怎么就換了個對象了呢?朱棣頓時覺得自己心頭被什么挖去了一塊兒,再看道衍的時候,更不待見他說的話了。 罪魁禍首陸長亭仰頭喝完了一碗湯,別的什么也察覺不到。 啊,今日也是美好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后來,長亭才發現,自己擔任的不是紅娘,是滅火器。 第072章 道衍又在燕王府中停留了一日, 方才回了他的慶壽寺,而這一日, 計寶山也沒再求到王府前來。陸長亭跟著朱棣走了一遭軍營, 便回到王府歇息去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在又一日晨起時被打破了。 陸長亭原本是要再度跟隨朱棣出門去的,但是剛一踏出燕王府的大門, 陸長亭就見到了蹲在門口的計寶山,門口的守衛搓了搓手,尷尬地道:“王爺,陸公子,我想請他進來等, 但他說什么也不肯……” 計寶山站起身來,面色尷尬地道了聲“燕王殿下”。 陸長亭打量了一眼計寶山現在的模樣, 瞧上去背似乎佝僂了些, 整個人都處在喪氣之中,全然沒有了那一日的意氣風發。 陸長亭轉頭看向朱棣:“你去吧,我先留下來?!?/br> 朱棣心中雖有不悅,但計寶山都求上門來了, 他自然不可能讓陸長亭棄之不顧,便也只得點點頭, 道:“既如此, 那你便留在王府吧?!?/br> 見朱棣情緒不高,陸長亭笑了笑:“嗯,我給看家?!毖垌镬`動得像是要開出花來一般。 朱棣忍不住嘴角翹了翹, 這才滿意地先行離開了。 朱棣一走,計寶山便微微松了口氣,這下子就顯得要放松多了,只是面上的愁容依舊不減。 “小師父,我想著是不是我的錯覺,便又等了一日,誰知曉依舊生意慘淡,前兩日來的那兩個男子,小師父記得吧?他們說是再帶個朋友也過來瞧瞧,今日一早便來了,但來是來了,卻就在鋪子門口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啊……”計寶山哭喪著臉,“轉頭就找大夫去了,口中直說太晦氣,日后絕不會再來了,那兩名男子沒找我退錢,已是大善……” 這般湊在一處,的確顯得很是奇怪。但陸長亭對自己的水平還是較為相信的,明明是招財聚氣的風水,怎么一夕之間就變了呢?陸長亭馬上轉頭讓人備了馬車,同著計寶山一起便往他的鋪子去了。 馬車停在巷子口,計寶山當先跳了下去,而后便轉過身來眼巴巴地看著陸長亭,一手還替陸長亭掀起了馬車簾。陸長亭先看了一眼巷子的方向,望氣,氣不對。而這種感覺,在陸長亭走下去站在巷子口之后,變得更為明顯了。 陸長亭的臉色不自覺地沉了沉,抬腳往里走去,“進去?!?/br> 雖然此時陸長亭的表情嚴肅,但計寶山對上他的面孔之后,卻有種異樣的安心,連跟著陸長亭走過去的步伐都變得輕快了不少。而這時候,陸長亭有著極為明顯的感受,越往前走那股風煞帶給他的感覺就越強烈。很快,他們便走到了鋪子前。 陸長亭先是打量了一番那三獅招財鼓,最后確認沒有任何問題。鼓是完好的,而氣煞沖進來的時候,也依舊是撞擊在鼓面上,撞擊后朝四周逸散開,隨后三獅招財鼓被激活啟動,按照這個循環下去,計寶山鋪子里的生意應當是越來越好才對,甚至是相應的,在他旁邊做生意的都會沾光。 但眼下卻偏偏變得更為慘淡了…… 他們站在鋪子外駐足了一會兒,久久之后,陸長亭轉頭朝鋪子里看去,卻是瞧見一個年紀不大的伙計,正無精打采地坐在里頭。陸長亭抬腳往里走去,計寶山連忙跟上。 許是因為聽見了腳步聲,那伙計忙站起身來,笑盈盈地道:“客人,您要買什么……”在瞥見自家掌柜的臉之后,伙計的聲音戛然而止,一下子就又變得垂頭喪氣了起來,只不過那伙計在注意到陸長亭之后,面上不由閃過了好奇之色。 “掌柜,這是客人嗎?”伙計小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