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陸長亭握著筷子的手微微頓住了。他聽著外面的鞭炮聲,隱約中覺得,這一年的的除夕,似乎與過去都大不同了。 待到用完飯菜,朱棣陪著陸長亭在院子里轉了會兒,然后他們才守著火爐,手中捧著些小點心,一邊吃著一邊閑談,便算作是守歲了。 陸長亭萬沒有想到,朱棣竟然會對這樣的習俗倍加遵守。 “程二,溫壺酒來?!敝扉ν蝗晦D頭吩咐道。 陸長亭繼續低頭吃著自己的小點心。他手邊還放了一碟炒花生,只是可惜吃多了肚子會脹氣,他剝了一些之后便收手了。 不久之后,程二便將酒拎來了。 朱棣道:“給長亭也倒上一杯?!?/br> 陸長亭吃點心的動作一頓,抬起頭來,表情有些懵,他嘴里還咬著點心,這會兒看起來呆極了。 “我……我不喝……”陸長亭艱難地將點心吃了下去,方才出聲道。 “你已經長大了?!敝扉Φ?,“是可以喝酒的年紀了?!?/br> 長大了?不,我還很年幼呢。陸長亭舔了舔唇,盡量將自己的視線往回收。雖然在古時候,十二三歲便已經是長大,甚至有些都可以娶妻生子了。但他還是秉持著現代的理念,認為這個年紀就飲酒,很容易損傷腦子。萬一日后變成個蠢貨,連風水都不會看了,朱棣負責養他嗎? 朱棣無奈,只得打消了看陸長亭醉酒的念頭。 陸長亭就坐在那里,看著朱棣喝酒,看著朱棣喝下去不少,卻面不改色。只是他的額上慢慢滲出了汗珠來。 昏黃的燭光和外面燈籠的紅光照映進來,交織在一起,而后映在了朱棣的臉上。襯得朱棣這般漫不經心的模樣,一股說不出的迷人滋味。 看著他這般模樣,陸長亭就不由得好奇了起來,朱棣尚且長到如此模樣,那洪武帝該是什么樣子?他記得歷史上對這位帝王外貌的猜測和描述,都很是奇特,有說額頭和下巴高高突出像個鏟子的,也有說像顆豆子的,還有說滿臉麻子的…… 陸長亭從此時朱棣的面容上,可是看不出半點怪異的模樣。 大約是陸長亭盯著朱棣看的時候,略微久了一些。朱棣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怎么長亭又盯著我看了?” “四哥這樣喝不會醉酒嗎?” 朱棣搖頭,“我們喝酒的時候很早,漸漸便養成習慣了?!眱叭痪褪沁@點酒根本醉不倒我的意思! 似乎是被酒勾起了說話的欲.望,朱棣頓了頓,又道:“很早以前,家中長輩是不允許喝酒的,那時候因為要行軍打仗,糧食極為重要,用糧食來釀酒便是不許的。家中長輩憋了許久,才喝到酒,之后便喝的時候多了些?!?/br> 看來說的就是,從前行軍打仗的時候,那時候洪武帝還未完全建立起自己的大明帝國,于是便頒布了禁酒令,建立了王朝之后,禁酒令方才被撤了。 朱棣抿了抿唇,將酒擱置到一旁,他抬起頭來,唇被酒水染得殷紅無比。 可正如城中不少百姓所說,中都城中實在找不出比他更為俊美的人物了。 “長亭困嗎?”朱棣問。 陸長亭近來養成了極為規律的作息,此時自然是困的,只是除夕嘛,陸長亭當然不會說出來掃興,于是便搖了搖頭。 朱棣微微笑了笑,讓人拿來了紙筆,甚至還抬了一面小桌子前來。 朱棣道:“會寫對聯嗎?” 陸長亭搖頭。朱棣不會是想現在來教他吧? 而朱棣的確是在飲酒之后,興致大起,他的眼眸幾乎是放著光的。 陸長亭從未見到過朱棣這樣情緒外放的時候,陸長亭覺得挺新奇的,起碼在這之后,他應當是不會有機會再見到了。 陸長亭猶豫了一會兒,也就隨著朱棣去了。 朱棣站起身來,讓人將桌子放到陸長亭跟前去,而后朱棣便從背后,將陸長亭整個人都擁住了。他就如同第一次教陸長亭寫字那樣,伸手握住了陸長亭的手腕,先讓他握筆保持好了姿勢,緊接著他就包裹住了陸長亭的手,帶動著陸長亭握筆蘸墨。 若是對一女子如此,定能令那女子嬌羞不已,也動心不已。 可惜了,他是個男的。 陸長亭面無表情地想。 朱棣低聲道:“天增歲月人增壽……”隨著低沉的聲音響起,些微酒氣跟著彌漫了出來,只是倒并不令人覺得厭煩,反倒隱約有種跟著微醺的感覺。 陸長亭覺得就連噴酒氣,都是要看臉的。 長成朱棣這般模樣,做什么都是好的,若真如歷史記載那樣,遺傳到了什么麻子臉,鏟子臉,那可就實在難以想象了。如果是那樣,陸長亭覺得自己當初肯定就不會和朱家兄弟走得太近,畢竟……他看臉。 朱棣帶動著陸長亭的手,在紙上留下了極為大氣的字體,一筆一劃都帶著獨特的氣韻。 能握著陸長亭的手寫出這樣的字,水平著實不低了。 這一刻太過安靜了,連毛筆滑過紙張的聲音他都聽不見。 陸長亭艱難地眨了眨有些困乏的眼,他不自覺地往后倒了倒,等朱棣把兩行字寫完,他一松手,陸長亭的手就跟著“啪”摔下去了,毛筆還在紙上彈跳了一下,拉出了長長的墨痕。 朱棣微微皺眉,回頭問程二:“我教寫對聯很是枯燥無趣嗎?” 程二哪敢回答?他眨了眨眼,“沒有。興許是困了吧,此時也是有些晚了?!?/br> 朱棣點點頭,便干脆將陸長亭抱到自己屋中去了。 陸長亭這一覺,便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艱難地從被子里爬起來,卻驚訝地發覺,這不是他的屋子,倒像是朱棣的。難道他昨夜將朱棣的床霸占了?陸長亭只記得自己似乎寫字寫著寫著便睡著了,別的便是再沒記憶了。 陸長亭甩了甩頭,好教自己更清醒一些。 他出了屋子,朱棣在院中練功夫,聽見門發出“吱呀”一聲,他便知曉是陸長亭出來了。 朱棣頭也不回地道:“昨日除夕,便讓你跟我一起睡了,不過這怕是最后一次給你做火爐了,長亭長大了,日后要一人睡了?!?/br> 陸長亭嘴角微抽,“哦?!敝扉嵲谑莄ao心太多,他本也是一人睡的。 不過朱棣倒是沒說錯。 等到洪武十二年,他便是十二了。 也算是長大許多了! 至少不會再被朱棣拎來拎去了。 這時候的陸長亭想得極為美好,但他萬沒有想到,哪怕是到了洪武十三年,他也依舊被拎來拎去。 冬去春來,夏往秋近,日子嗖嗖地飛走了。 朱棣依舊還是那個“四哥”,哪怕陸長亭始終沒有提要前往應天府的話,朱棣也并不在意。 人哪怕是再冷硬,相處四年的功夫下來,也漸漸轉為親近了。 可是與朱棣相處四年,陸長亭卻是與安喜相處了五年。 所以哪怕與朱棣親近不少,他也不會因此而往應天府而去。 洪武十三年,陸長亭的身高又拔高了一小截,儼然已成為了翩翩小少年,他的面容也漸漸長開了,一改從前的水嫩可愛,轉而變得昳麗了起來,只其中還難免夾雜幾分青澀。而尤其陸長亭的一雙眼,漸漸有了明晰的輪廓,竟是成就了一雙桃花眼。每日程二都忍不住對著陸長亭這張臉感嘆。 待到日后長成,還不知要禍害多少姑娘呢。 陸長亭倒是覺得自己這張臉在往上輩子的趨勢發展,那么多半的,他的情感生活也會朝上輩子發展,最后依舊當著他的光棍。 這日,陸長亭從鄰縣看了幾日風水,然后一身風塵仆仆地回到了宅子里。 是的,陸長亭的業務已然拓展到鄰縣去了,只是他很少有接手的時候。一是因為鄰縣也有自己的風水師傅,他若屢次前往,那便是撈過界,觸犯他人利益了,這般情況多半都要吃教訓;二是常往鄰縣跑,難免令中都的百姓略有不快,若是只對中都盡心盡力,而鄰縣卻要三催四請才能請去他,那么中都的人便會有種被特殊對待的喜悅感,畢竟陸長亭是在中都生活,能得中都眾人的護佑,那是最好的;這三么,自然是路途太遙遠,陸長亭實在懶得走那么遠去。 他一進宅子,便敏銳地發現了不對之處。 “這是做什么?”陸長亭隨意叫住了一名下人,低聲問道。 那下人卻并不敢答陸長亭,只道:“陸小公子還是詢問主子吧?!?/br> 陸長亭大步跨進了院子里,院中正在收拾東西的眾人,只瞥見一陣風過去了,再轉頭仔細瞧,就見是陸長亭走上前去,拍響了他們主子的屋門。 屋門很快便被打開了,程二探出頭來,見著了陸長亭那張尚且沾著灰塵和汗水的小臉,臉上的表情滯了滯,“回來了?” “嗯,四哥呢?” “在里頭?!?/br> 陸長亭繞過程二走了進去,就見朱棣正坐在桌旁,見他進門來了,便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長亭提前回來了?” “嗯?!标戦L亭也不掩飾自己的好奇,直接了當地問道:“這是在做什么?他們在收拾東西?” 朱棣已經連著兩年多不曾回應天府了,陸長亭實在想不到他這樣收拾東西,是要往何處去。 朱棣放下手中筆,低聲道:“我要回應天府了?!?/br> 陸長亭呆了呆,一瞬間沒能轉過彎兒來,“應天府?” “嗯,長亭可隨我前往?”隔了許久之后,朱棣又一次直白地問了出來。 陸長亭低下了頭,這才想起來,是的,洪武十三年,朱棣該到北平就藩了,他這些舒心的日子過著,過得都快要忘記時日了,這一日到來的時候,他竟是有些措手不及的味道。 “我……”陸長亭緩慢地搖了搖頭,“我不去?!?/br> 這一次朱棣忍不住問了:“為何?”他放長線釣了這么久的魚,結果最后魚還是飛了,他能不追問個究竟嗎? “心有牽掛,不能離開中都?!标戦L亭坦然地道。 “牽掛?牽掛誰?”朱棣微微皺眉,依他對陸長亭的了解,應當并沒有什么牽掛才是啊。 “安喜啊,吉祥啊……” 朱棣啞然,已經不知曉該怒還是該笑了。 他堂堂燕王,竟是連一個小傻子和一個小乞兒都比不過,但偏偏誰讓這兩人恰好是陸長亭在中都唯二的朋友呢? 到這一刻,朱棣都依舊是以陸長亭的兄長自居的。 “不知我在長亭心中又能排得上什么樣的位置呢?”朱棣忍不住問道。他從未有這樣耐心地去對待一個人,他對幼弟的疼愛幾乎都揮灑在陸長亭身上了。卻抵不過那兩個人,多少朱棣心底還是有些不痛快。 此時問出口來,朱棣就更是忐忑了,他不知陸長亭會回答什么。畢竟平日里,縱然是他,也很難準確地捕捉到陸長亭的情緒,陸長亭心底究竟想的什么,實在難有幾個人知道。 陸長亭拿目光覷了一眼朱棣,發現朱棣眼底隱隱有些失望,似乎還有些難過。陸長亭并不意外,任誰付出這么多,最后卻什么都得不到,自然都是會覺得不快的。 “放在第一的位置?!标戦L亭毫不猶豫地道。 或許初時朱家兄弟都算不得有多么純粹的感情,但是朱棣對他這么久來的照顧和教導都不是假的??梢哉f是除卻他這輩子的母親之外,唯一陪在他身邊最久的人了。也是除她之外,待他最好的人了。 陸長亭自然就會將朱棣放在最前方了。 這回輪到朱棣愣住了,他都做好從陸長亭口中令人心梗的回答了,誰知曉最后得到的卻是這樣大的一個驚喜,朱棣反而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了。畢竟他可從沒聽見過這樣的回答。 哪怕是他的下屬,他們也多是有家人父母的,而他自己的親人就更是過多了,于是真正視他為最重要的,沒有一人。 現在倒是多了一人了,多了一個陸長亭。 陸長亭抿了抿唇,見朱棣久久不語,心底微微有些緊張。朱棣不會以為他是在騙他吧? 朱棣久久才回過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