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節
一夜后,好像昨日的事悉數散作了無影無蹤的云煙。朱常溆午前聽課一直提心吊膽,生怕啟祥宮又來了人。不過這擔心很是不必,今日的文淵閣就連只鳥兒都不曾來過。 便這樣,朱常溆還不放心,待入了啟祥宮拜見了父親,在下首特為自己放的桌前坐下,心里才稍稍安定下來。 朱翊鈞朝他看了一眼,將午前自己特地留下的一封奏疏抽了出來,朝兒子招招手,“溆兒,你來?!贝齼鹤幼叩浇?,將奏疏推向他,“看看這個?!?/br> 朱常溆翻開那本奏疏,心頭一跳,旋即又一松。 這封奏疏乃是府軍前衛副千戶仲春的,是奏請天子開礦助大工。奏疏中指的大工便是兩宮的重建之事,朱翊鈞因私帑無垠一直拖著,坤寧宮可先不提,乾清宮卻是天家的門面,哪里就能一直放著不管。私帑沒錢,也不能去明著搶,自家的銀兩也不愿兩手奉上。 那最好的法子,便是拐著彎地向百姓去伸手。 其實早在幾年前就不斷有聲音說讓朱翊鈞開礦,朱翊鈞也頗為心動,不過這事兒每每都叫工部和閣臣給攔下了。朱翊鈞對上朝臣的時候臉皮子薄,心里也明白他們說得有理,所以就作罷。 但接下來怕是不得不開礦了。播州之亂已接近尾聲,私帑存的那點錢便是用來犒賞軍士所用,這筆銀子斷斷動不得??善边叺呐瑋爾哈赤于近日上疏,提出希望朱翊鈞同意他來京城納貢。說是納貢,其實最后賞賜給他的東西都是遠遠超過了貢品。 奏疏送到了內閣,以王家屏為首的大學士就開始謹慎起來。從努|爾哈赤打著各種借口蠶食整個女真后,他們就開始意識到此人定是個野心家。多年來,自太|祖將蒙古人趕出中原,滿蒙就再也沒有什么大的起色。與明軍在邊境重鎮對陣不假,可要如當年先朝那樣南下中原卻不易。 能入閣的都不是蠢人。想想當年的宋朝,再思及眼下的大明,一個不謹慎可不就是重蹈覆轍了嗎? 可不答應努|爾哈赤的朝貢,于情于理都不合適。只有將人放進來。 城府最深的張位甚至已經想到,努|爾哈赤出入直隸,最有可能走的便是當年先朝蒙古人南下的那條路。 倘若真如此,意味著什么?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王家屏將自己與張位的意思上報給朱翊鈞后,朱翊鈞苦笑一聲,“能有什么法子?人要來,我們攔也攔不住?!?/br> 大明的版圖看著大,其實多是屬國,根本沒有直接派了流官。東南西北中五個個方向,也就兩個東和中是真正掌握在大明朝手里的。倘或拒絕了努|爾哈赤的請求,對其他屬國都是一個信號。 太微妙,也太危險。腳下便是懸崖邊的碎石,隨時隨地都可能全然崩塌。 努|爾哈赤定的日子并不是今年,而是希望能夠在明年夏時入京。這也是讓君臣提起警惕的事。 今年,至多到年底,播州就能平定了?!酢豕啾闶谴蛑@個主意,想來瞧一瞧班師回朝接受犒賞的明軍究竟兵力如何。他日南下,勝算又有幾何。 彼此心中都了然對方的心思。為了能在女真人面前顯示出大明朝的泱泱國威,言官們一日三封奏疏地上,奏請天子速速動大工,重建乾清、坤寧兩宮。 朱常溆在看到努|爾哈赤的奏疏時,第一反應就是想讓父親直接宣布開戰。當年攻破京城的不是努|爾哈赤,是他的后人??扇魶]有努|爾哈赤先前奠定的基礎,后金又豈會暢通無阻地一路南下。 他到底沒敢在朱翊鈞的面前提出來,蓋因他的那封奏疏還沒下文,自己都在父親跟前惶惶不安,滿腔的憤懣只能回去同母親說。 鄭夢境聽他說完,嘆了一聲,“早先我也想過,是不是想法子找人去將□□哈赤給殺了??珊髞硐胂?,找誰去呢?誰有這個膽子?此賊得李氏相助,若是聽到了風聲,豈非提前攪起了一場戰事。萬歷年間的三大戰役你也知道,都是躲不開的事,不由我們定。唯有這個,一旦偏離了原本的路,后果不堪設想?!?/br> 朱常溆心中再不甘愿,也只得點頭。沒有人比曾為帝王的他更明白大明朝的國庫和私帑是個什么情況了。 “后來我又想,便是殺了努|爾哈赤又如何?就能保證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努|爾哈赤?”鄭夢境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底,現在的大明懼怕的是任何一有謀逆之心的人,而非一個努|爾哈赤,也非滿蒙,更非亂賊?!?/br> 自身撐不起來,地基不穩,吹過一陣小風都會倒下來。 朱常溆聽著母親的一番話,沒說什么。晚上回了慈慶宮將那些話放在腦子里來回地翻騰著。的確,并不是殺了努|爾哈赤,殺了李自成,就能將大明給保住的。自萬歷末年起,有太多流民叛亂,哪里殺得完。還是得朝廷自己立起來。 他甚至還想到了母親沒說出口的另一番話。他們二人最終的目的是令大明朝逃離滅國之局,一旦改變了太多的事情,往后的不可控因素就會變得太多。屆時他們又要如何去應對呢? 眼下已經夠叫人糟心的了。 想通了這一層,朱常溆就耐下了性子來——左右就是提了,父親也不會點頭拒絕了努|爾哈赤。 朱常溆看著手里這封奏請開礦的奏疏,心里默默計算著。重建兩宮是一筆錢,賞賜女真又是一筆錢,若是不開礦倒的確無法在短時間內湊齊這一筆錢。 這是必須花的,朝臣不會答應讓努|爾哈赤看見被燒毀的兩宮,太有失體面了。朱翊鈞也不會答應,他有自己的驕傲和自尊。便是朱常溆也不愿意叫那個混蛋看到眼下的不堪,哪怕只是一點點。 可即便如此,朱常溆還是不會點頭開礦的。 正是此次開礦引起的礦稅之弊,才使得流民的叛亂越來越頻繁。 朱常溆眼珠子一轉,余光瞥見了身后臉上帶著極淺笑意,躬著身子的田義。 臉上的笑看起來真是讓人開心不起來。 第117章 府軍前衛統領幼軍, 為永樂十三年所置。這個為所與田義掌管的東廠一樣,都是在京里當差, 天子面前整日值守。 要說這仲春上疏前沒和田義通聲氣,怕是這封奏疏根本就不會送到朱翊鈞的面前來。 而今唯一能叫朱常溆覺得慶幸的是,開礦本是二十四年的事, 如今卻是拖到了二十五年來。這等勞民傷財之事, 能晚一日都是好的。 “你覺得如何?”朱翊鈞將合上的奏疏從兒子手中取過來,重新翻開。 朱常溆望著父親專注的側臉, 心中了然。怕是開礦在所難免了。經過宗親除籍一事,他知道眼下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斷不能同父親對著來,可心里實在是不愿意點頭, 只道:“此等要事,兒臣不甚明白, 還是等父皇召了大學士們來商議。兒臣一旁聽著?!?/br> 朱翊鈞輕笑一聲, 將奏疏合上, 心里嘆了口氣??磥碜约菏前褍鹤咏o嚇著了, 若是換做幾月前, 朱常溆根本不會說這樣的話。 兒子不愿開口, 他也不勉強。挑揀了幾本奏疏交給朱常溆, 讓他去處理。 朱常溆恭敬地捧著奏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與田義擦肩而過時, 默不作聲地又朝他望了一眼。 礦稅之弊原就是內廷和地方上的鎮守太監攪出來的亂事。聯想起魏忠賢,朱常溆的心里越發不舒坦。 偏又不能將內廷給取消了。內廷本就是為了掣肘外朝才設立的,若是沒了內廷, 想來以后相權就越發控制不得。 若是史賓在就好了。朱常溆翻著奏疏想著,起碼這個人還是挺正直的。東廠本就不該由做了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的田義來管,史賓如能回京,重登秉筆之位,接管東廠,對田義的牽制也就有了。 朱翊鈞停下手中的朱筆,細細打量著兒子的面色,見他認真地在翻看奏疏,又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