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節
二人又飲了一回茶,各自分攤了卷宗,回去辦公。 同樣想著這件事的朱常溆連著幾日都在朱翊鈞的身邊呆著,想問,又不敢問。整日看起來都有些心神恍惚。 朱翊鈞仿佛沒留意一般,只耐心地教導著兒子政務處理的方法。他發現這個兒子在處理政事上還是頗有些天賦的,不少地方一點就通。有子如此,朱翊鈞心中很是得意。沒有什么能比兒子能干出色更讓一個父親開懷的了。 暮色漸濃,朱翊鈞留了兒子同自己一起用過晚膳后,將他打發回去了?!斑€有些公務,朕來就行了。你還小,正是渴睡的年紀,先回去休息吧?!?/br> 朱常溆沒有反駁,照舊恭恭敬敬地向父親行了禮,帶著貼身的太監回慈慶宮去。 人還沒進宮門,肩輿都未落下,朱常溆就聽見單保在里頭吆五喝六的聲音。他朝身邊的太監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地點頭,先一步去了門口,往里頭探了探。 宮門被關著,看不到里頭具體的事情。太監拿眼睛貼著門縫,細細地往里頭看了一番后才回來向朱常溆稟報。他的聲音聽起來細聲細氣的,“單保公公正在里頭處置人呢,大抵是今日小爺不在宮里,又有偷jian?;牧??!?/br> 朱常溆點頭,示意請轎長將肩輿放下來。這幾日慈慶宮里偷閑的人越來越多了,單保的手段也一日厲害過一日。他已經習慣了這些事情。 說到底,還是自己上的那封奏疏攪出來的事。父皇一日不做決斷,底下的人便一日看輕了自己。只不知而今他們還能再去尋哪個菩薩來拜一拜。中宮是自己的嫡親母后,余下的一位皇子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找自己也好,去尋弟弟也罷,說到底都是鄭系的人。 得罪一個,便是得罪了一串。 朱常溆很想將這些事都拋在腦后,盡全力地去想如何將原本的滅國之局給破解了。無數次的夜里,他捫心自問,當年不是已經定了念頭,便是不做太子也行的嗎?怎得如今做了太子,反倒瞻前顧后了? 想了許久,他終是明白了。權力二字惑人心。不在其位時,他尚可不在意,真的成了太子后,反倒放不下了。 “敲門吧?!敝斐d訐哿藫垡路蠋缀醪淮嬖诘幕覊m,囑咐太監去開門。 敲門聲一起,里頭單保的聲音很快就停了下來,不多時,門就被打開了。第一個入朱常溆眼中的便是單保大大的笑臉?!靶?,你可回來!” 單保在前頭領著,朱常溆跟在他身后,雙眼不留痕跡地朝兩邊掃過。高掛起的燈籠透出來的光在夜里不是特別分明,但還是可以照見地上還未洗刷干凈的血跡。干涸的血跡透進了青磚里頭,還有磚與磚的縫隙之間,一兩遍的洗,是洗不掉的。 朱常溆沒多問什么,單保也從起初的擔驚受怕,變為而今的習以為常。他反倒覺得這是太子對自己的信任,放心將整個慈慶宮都交到自己的手里。 昔年的劉瑾、馮保,都是伺候過太子的人,后來也都個個于司禮監執掌大權。單保等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上大太監的位置。 為著以后想,現在越發得仔細服侍著。若是不盡心又如何換來他日的榮耀呢。 慈慶宮發生的一切都自有耳報神傳去翊坤宮。 鄭夢境聽了眉頭都沒皺一下,她自己今日還親自發落了幾個碎嘴的宮人。只與慈慶宮不同,翊坤宮院子里的青磚被沖洗得干干凈凈,一絲血點都沒留下,好似根本沒發生這回事。 吳贊女端著碟子進來,將玫瑰米糕往桌上一擺,撇嘴道:“真是一起子骨頭輕的,也不瞧瞧而今宮里是什么情形?!备以诨屎髮m里說太子的不是,可不是嫌自己命太長了么。 鄭夢境捻了一塊糕,輕輕咬了一口,身子往后靠在隱囊上。將嘴里的糕點咽下后,她冷笑道:“可不是嗎?”真當她好脾氣就是泥捏的了?又一嘆,“這事確是陛下……想岔了?!?/br> 一直替她捏腳的劉帶金終于打破了先前的沉默不語,“娘娘也別這么說,陛下自有陛下的苦處?!?/br> “誰沒有呢?!编崏艟巢辉儆行乃汲詵|西了,將咬了一口的糕點用棉紙包了丟在一旁,“可陛下不曾想過,這般留中不發的態度,才是最戳人心的?!?/br> 留中的曖昧不明也是一種意思,一種更加會讓人陷入遐想之中的表示。 鄭夢境不通外朝,可卻知道人心。她閉著眼睛都能猜到外頭人現在是怎么想的。 天子對新立的皇太子很不滿意,只是礙于皇太子冊立大典上的連番奇遇而不能處置。 鄭夢境原以為阻力是來源于外朝,來源于民間。卻從未想過最大的阻力是來自于自己的枕邊人。原該與他們站在一處的,現在卻成了一根要壓不壓的稻草。她只能不斷地安慰自己,安慰朱常溆,凡事都沒有容易做成的。 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容易做成的。 第115章 朱翊鈞清早起來,趁著今日不上朝,讓田義趕緊把擠壓的奏疏取來。田義叮囑了幾個服侍天子更衣的太監仔細著些,就躬身退了出去。 等朱翊鈞用完早膳,案桌上已經整整齊齊地摞著三疊奏疏。硯臺里的墨方磨好,筆山上掛著的筆也都洗干凈了,新裁好的宣紙在另一頭擱著。 朱翊鈞滿意地點點頭,除了馮大伴外,也就田義是對他服侍得最貼心的。他伸了個懶腰,舒舒服服地在龍椅上坐下,信手取過最靠近手邊那疊奏疏頂上的那一本。 翻開一看,不由皺了眉。 朱翊鈞只掃了一眼,就將奏疏擺在一邊——留中那堆的位置。又取了一本,又是留中,再一本,還是留中。一連十幾本都是同樣的留中。 田義伸長了脖子,眼睛在奏疏和天子來回梭巡著,微微張開的嘴幾乎能看見提上來的那顆心了。 “田義!田義!”朱翊鈞惱怒地將桌上的奏疏掃到地上,“怎么回事!” 田義本還在觀望呢,被這一吼嚇得兩腿有些軟。他瞪了身側的太監一眼,朝地上使了個眼色,小太監會意地蹲下|身子,將散落在地上的奏疏悉數撿起來。 “陛下?!碧锪x將臉上的笑容控制在一個不至增加朱翊鈞怒火的程度,“陛下指的可是言官近日來上疏中對太子的指摘?” 朱翊鈞瞪了他一眼,“還能有什么?!你說說,可有什么風聲?” 田義忍不住腹誹,還不是您老人家給折騰出來的嘛,現在反倒怪起旁人來。雖是這么想,可話卻不能這么說?!帮L聲奴才倒是沒聽見,也不清楚言官們的念頭。陛下是知道的,他們成日就盯著人的錯處,逮到一點就下死手。奴才想著,大概是些捕風捉影吧?!?/br> “捕風捉影,捕風捉影!”朱翊鈞一拍桌子。他的確支持廣開言路,但那是希望可以對朝政有所影響,輪到自己親身品嘗其中滋味的時候,那股難受勁就別提了。 粗喘了幾口氣,冷靜下來的朱翊鈞開始回過味來。田義說的捕風捉影,大概還是指的自己遲遲未將皇太子的提議拿出來商議,有幾分曖昧的態度在里頭。底下人不好直說,便用了這等隱晦的話??勺约翰槐砻鲬B度,并不意味著就對這個兒子不喜歡啊。 國本是能輕易廢立的嗎?! 想到這一層,朱翊鈞就開始厭惡起那些整日揣測自己意思的人。揣測了也就罷了,還真的因著那點子無證無據得來的結果而當作雞毛令箭。多少條令旨意就是因為這些人的念頭在里面攪合而變了原本的意味。 不過在內心深處,朱翊鈞還意識到了自己不愿承認的那一點。正是他性格中一貫以來的猶豫不定,才導致了今時的局面。 近來慈慶宮和翊坤宮的宮人更替特別勤,背后的緣由是什么,朱翊鈞即便是不知道具體的內情,也能猜測到幾分。跟紅頂白之人從來不會少了。 知道,卻不曾問。并非是朱翊鈞不在乎這些宮人們的性命,他更想借此去逃避。有了這些殺雞儆猴之舉,下面的人應當就不會這般放肆了。 朱翊鈞輕咳一聲,將這個念頭從腦子里掃出去。自己是一國之君,不會有錯,也不能有錯。興許而今是難了些,不過只要皇后和太子再撐一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