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節
朱載堉微微瞇了眼,點頭道:“不錯?!笔玛P日后朱常溆是否能坐穩太子之位,謹慎點的確沒錯。他話鋒一轉,“陛下可知,而今大明朝最富裕的幾位藩王是誰?” 朱翊鈞遲疑了一下,在兒子離開后,他找來禮部侍郎細問了藩王的情況??墒嵌Y部侍郎言辭模糊,并未言明確實的情況。 朱載堉見他猶豫,便知道從未離開過直隸的天子對外頭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嘆了一口氣,回答道:“是武昌楚王、西安秦王、開封周王以及成都蜀王。這四位都是自太|祖就冊封的藩王,而今在民間被稱為天下四大富藩?!?/br> 朱翊鈞將皇叔說的這四位藩王一一記在心里。他突然想起,去歲八月,京師留守后衛百戶王守仁曾經上疏說遠祖王弼曾留下大筆財富,而今悉數寄存于楚王府的庫中,他愿意將這筆銀錢上交于國庫和私帑,助建燒毀的兩殿。 那時候宮中正是多事之秋,朱翊鈞雖然眼紅心動這一筆巨大的財富,可實在無心于此。日子一久,便拋在了腦后,今夜卻是再次回憶起來了。 黃金六萬八千余兩,銀二百五十萬兩,珠寶不可勝計。更有自永樂起,太|祖欽賜的八十六處田莊,莊田的田租也都由楚王府代收,算到今時,也有八百余萬兩。 朱翊鈞聽見自己的心跳得飛快,呼吸也開始漸漸急促。他按了按心口,告訴自己冷靜下來,繼續聽坐于自己面前的皇叔后頭的話。 “去歲朝廷曾有算過,而今記錄在玉牒之上的宗親人數已達十五萬七千余人。陛下,這些人的歲祿可都是從國庫、私帑走的。是,朝廷的確只負責撥發親王、郡王的歲祿,可余下的呢?鎮國將軍、輔國將軍乃至奉國都尉,還有旁的縣君、鄉君,都是吃的地方上的稅賦?!?/br> 談起這些,朱載堉的興頭就來了?!拔疑趹褢c,對河南行省還了解些。河南一年存留糧米為八十四萬三千石頭,可河南當地的宗親加起來的歲祿是多少?一百九十二萬石。遠遠超出了河南行省的存糧?!?/br> 在不了解的時候,這些對于朱翊鈞就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嘉靖年間曾經有過削藩之舉,通過現今留存的一些字紙,朱翊鈞知道宗親歲祿是個非常龐大的數字??山涍^文忠公條鞭法的改|革后,他覺得這個數字應當是已經降下來了不少。沒想到卻依舊是如此觸目驚心。 “正因數額龐大,所以有些地方官就強留了歲祿下來以做繳稅之用,此舉也是為了考績??赡貌坏綒q祿的宗親,過的是什么日子?”朱載堉苦笑,“文忠公是能臣,他當年是想過讓宗親自食其力的,可最終還是作罷。陛下可想過,這是為何?” 朱翊鈞想了許久,試探性地問道:“可是因怕‘清君側’?” 這話說的很隱晦,但朱載堉能領會到這層意思——指的乃是當年還是燕王的成祖起兵。他點頭,“我未能與文忠公有過書信來往,不知其確實的想法。不過照我看來,確是如此?!?/br> 朱載堉望著朱翊鈞陷入沉思的臉龐,突兀地笑了一下,在燭光的照耀下顯得分外曖昧?!氨菹?,我們不妨再往細處去想一想。宗親的歲祿只到奉國中尉,余下都是不給歲祿的??呻y道奉國中尉就不會娶妻生子了嗎?子又復子,余下這些沒有歲祿的宗親,又是如何過活的呢?” 朱翊鈞的后背開始冒出汗來。如果說聽朱常溆說宗親之中有被餓死的,他覺得是兒子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危言聳聽,那么現在,由朱載堉這個河南藩王世子說出這番話,可信度就極高了。 沒有誰會比身處其中的人更明白這個群體的遭遇。 朱載堉垂眸,“今夜陛下來尋我,我就不妨說說心里話吧?!彼祚粹x拱拱手,“若有冒犯之處,還望陛下海涵?!?/br> “皇叔但講無妨?!敝祚粹x收起了思緒,認真地聽著。 朱載堉的神情變得冷酷起來?!拔也辉赋芯?,起初乃是因嘉靖年間我父被貶至鳳陽之故。在那里,我呆了十六年。后來先帝慈悲,赦免了先父后,我也隨他一同回了藩地。十六載不在懷慶,再次回去,許多事與我印象中的大相徑庭?!?/br> 他不無悲愴地道:“昔年一同讀書的宗親,有的流落街頭討飯,有的淪為苦力腳夫,還有一些運氣好的,因識得幾個字便替人寫信為生。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四民之業不可參合。為了營生家計,他們無一不隱姓埋名?!?/br> 連祖宗給的根子,都不得不舍棄掉。 叔侄二人在屋中談了許久,直到天拂曉時,朱翊鈞才同朱載堉告別。他走出屋子,望著從屋檐上緩緩升起的朝陽,耳邊回蕩著朱載堉的話。 “陛下,鄭藩家財是能助得了他們,可能助多久呢?又能助多少人呢?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只有廢除國初定下的不當之禮,才能救得了他們?!?/br> 給他們一條活路吧。 朱翊鈞的雙手緊緊捏成了拳頭,頭也不回地朝田義道:“該是朝會的時候了?!?/br> 第114章 散朝后,王家屏與張位領著百官自啟祥宮退了出來,彼此打了招呼,就各回衙門去處理公務。 王家屏與張位到了閣中,桌上早有文吏泡好了兩碗溫度適宜的淡茶。二人相對而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張位朝微微瞇著眼睛的王家屏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問:“也差不多該是時候補缺了吧?” 王家屏知道他說的是內閣的缺。自趙志皋離開后,原本就少的內閣大學士登時縮減成了兩個。他與張位還算合得來,不過缺遲早是要補的,天子不會一直讓權柄握于他們二人手中,那樣太過集中了。何況政務繁忙,他們兩個年事已高,確是有幾分撐不住。 “早幾日我聽司禮監透出來的消息,好像吏部已經將名單遞上去了?!蓖跫移恋难燮ぷ勇晕⑻Я颂?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樣,“我度量著,這次陛下當是會取用一些久不在官場之人來用?!?/br> 張位點頭,“所見略同?!?/br> 而今朝中黨爭越演越烈,的確不好再從里頭挑人了。偏好結黨營私的人多,秉公正直的人少。左右挑誰都有意見,倒不妨尋些已被人忘卻的重新入朝來。 “汝邁已是病愈,前日與我來信,已經啟程。陛下本就留職,等他入京后照樣還是次輔?!蓖跫移聊砹四眄氉?,“這樣一來便是還有兩位了。陳以勤之子而今于禮部任尚書,陛下當是會中意他吧?!?/br> 陳以勤乃北宋名相陳堯佐之后,曾于嘉靖年間做過彼時還是裕王的隆慶帝的講官。當年隆慶帝尚未被定為太子時,陳以勤為了保護學生敢于同當時一手遮天的嚴嵩父子抗爭,護著隆慶帝直到登基為止。之后仕途坦蕩,入閣為文淵閣大學士,成為宰輔。 陳以勤之子陳于陛而今為禮部尚書,有了父親給自己鍍的這一層金,在朱翊鈞的眼中也是很不一樣的。王家屏覺得此次會挑了他入閣,不過理所應當的事。只是此人在王家屏看來,太過平庸,不堪入閣。 張位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只是不確定另一位于朝野外的會是哪位令天子青睞。 司禮監的小太監踩著皂靴,捧著案卷噠噠地跑進來?!敖o二位大學士見禮了?!彼樕闲ξ?,特地朝手上的案卷努了努嘴,“這次里頭可是有了二位閣老的新同僚?!?/br> 王家屏與張位對視一眼,心道,果然來了。他們并未起身,只讓太監將案卷擺在桌上,將人揮退之后,張位拿起那疊案卷,翻到新增閣臣名單,將它抽了出來。等他打開后,看著上頭的名字,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皺。 王家屏眉毛一抖,將手上捧著的茶碗放下,湊過去看。 張位咂巴了一下嘴,“這個人可挑的不怎么樣?!彼麕е鴰追肿I諷的笑朝王家屏看去,“忠伯,你看呢?!?/br> 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肯定。 張位猜不透,是不是有誰在天子跟前說了些什么,這才導致了這個人會上名單。按理說,身處浙江的這位,再怎么使勁,手也只能夠著南直隸才對。 王家屏的眉頭一皺,“沈一貫此人可不好相與?!?/br> 若說趙志皋的軟心腸叫他無奈,那沈一貫的jian猾就讓他提防。軟心腸的老實人,瞧著還是有幾分可愛的。jian猾之輩可就是自己面前的絆子。只這絆子是絆腳石還是一座越不過去的仰止高山,就不好說了。 旨意上已是加了印,此事再無置喙之地。而今銓權歸了吏部,內閣再無力反對,索性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便是。若是一退再退還不行,那就致仕唄。惹不起還躲不起不成? 張位見事成定局,便撂了開去,另起了個話頭與王家屏討論起朱常溆的上疏來?!盎侍拥淖嗍?,陛下還留中著呢。忠伯,你說……陛下這是……?” 王家屏將名單收好,隨手與其余的案卷胡亂擺在一處。他嘴巴微微往前嘟起,抿了抿,大手一擺,“我看此事不好說,你我二人還是少談為妙。待汝邁入京后,也得叮囑他此事?!?/br> 朱常溆的上疏,往大里說是國事,往小處去還是家務。當家的天子還沒發話呢,哪里由得他們這些臣子胡亂猜測。 張位笑了笑,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