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鄭國泰是一個人來的,并沒帶自己的妻子。鄭承憲已經葉落歸根,入土為安,但家里還有些事需要處理。鄭國泰不想面對,將所有的瑣事都一股腦兒地拋給了宋氏。 鄭夢境很想令人把屏風撤了,好好看看近十年未曾蒙面的兄長。她動了動嘴唇,還是沒開口。 劉帶金站得遠一些,能從屏風邊上看清鄭國泰的模樣。這個男人比幾年前入宮的時候,要老了許多,鬢邊甚至都開始有了白發。她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放在鄭夢境的臉上。雖然皇貴妃的兩鬢已經染了色,但假的到底是假的。 這兩兄妹,倒都是cao心的命。 鄭國泰緩緩跪下,額頭觸地,“娘娘?!?/br> 鄭夢境張嘴想說“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啞的根本就沒法兒出聲。劉帶金趕緊取了一粒丸藥放在她的手心,清涼的藥丸入口即化,她的喉嚨舒服了許多。 “起來吧?!?/br> 鄭國泰聽出meimei的聲音與記憶中的很是不一樣,鼻子有些發酸。這幾年,不獨他們父子在外奔波辛苦,想來meimei在宮里也不是過得很舒坦。他回京后,宋氏將一些與鄭夢境有關的事都與他說了。鄭國泰縱氣,也無奈——他有什么能和那些官僚們爭的呢。 想當年離京時,他還心心念念地想著要封個伯,如今走南闖北見得多了,卻是不再想起了。 鄭夢境見兄長在繡墩上坐下,清了清干癢的嗓子,“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們兄妹倆了?!?/br> 鄭國泰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多年不見,兄妹倆竟一時都無話。明明心里不知有多少事兒想和對方說的。 鄭夢境在屏風這頭低著頭,擰著手指,紅著眼圈,想和兄長道聲歉。父親死在外邊兒,有一半兒的原因是在于她,可自己卻不能為他們帶去一星半點的好處。 不過鄭國泰顯然比他的meimei要耐不住性子。他從懷里取出一封信來,“娘娘,這是爹臨終前讓我親自交給你的。他說不放心走驛站。原本要不是身子拖著,他早就想回京一趟了?!?/br> 鄭夢境擦了擦眼角的淚,從劉帶金的手里把信接過來。 信一入手,就沉沉的,厚厚的。鄭夢境敏銳地察覺到,這不單單是一封家書那么簡單。她并不急著拆了看,問鄭國泰,“父親……可有什么話讓你帶給我的?” 鄭國泰很難得地嘆了口氣,“父親和我都猜到娘娘見了信之后會怎么想,怎么做。但我倆都覺得,不妥?!彼笾懽訉⒗C墩挪近屏風,低聲道,“利近萬倍,樹大根深。就是陛下,也輕易動不得?!?/br> 話說得并不算很隱晦,鄭夢境聽了就知道鄭國泰指的是什么。這世上,還有什么是朱翊鈞都撼動不了的呢。不是規矩,不是禮法,不是李太后。 是朝中的百官們。 鄭夢境將信拆了,一張一張仔細看著。劉帶金雙目直視前方,絲毫不曾瞥上一眼。鄭國泰捧著茶,小口小口地嘬著,并不催促。 信很長,將近三十頁。鄭承憲寫得很詳細,每至一地,必將當地的情況摸得透徹。本地最有勢力的鄉紳是誰,與朝中何人是什么關系,家中明面上經營的是什么,暗中又經營的是什么。信上一一列出。 他們倆父子打著皇商的名義,起先被那些人忌憚和排擠,以為是來掀底的。后來彼此做生意,相熟了之后,便有意介紹他們做一些“不法之事”。鄭承憲和鄭國泰很“上道”,言明只為利,大家彼此的合作都很愉快。那些鄉紳也開始透露出了些許來。隨著越來越深入的了解,他們也越來越清楚大明朝如今岌岌可危的情形。 明太|祖開國初期,大力支持荒田的開墾,并頒布了數條法令扶持民間對農桑的種植。民間有田五畝,必種桑、麻、棉各半畝,否則就要納絹布、棉布或麻布各一匹。大明朝輕視商賈,商稅偏低,大都三十取一,五十取一。 獲得優免的士大夫家多以紡織求利。 當年文忠公清丈土地,得罪的便是諸多的同僚,和當地的鄉紳。這些人有錢,有權,在當地有勢。在其生前翻不出浪花,死了之后,難道還不能落井下石么。 整個大明的錢,就掌握在這些人的手里。窮人納糧,富人納涼。 文忠公清丈時,曾出過一件事。文忠公本家在江陵,田產約有七十余石,可在縣衙登記的,卻被優免了六百四十余石。這些多出來的田產,大都是張家的族人借其名號一體優免的,還有僮仆將私田混入其中,甚至還有一些張家根本不認識的人的——都是江陵當地的鄉紳賄賂小吏后,蒙混其中,逃避賦稅。 窺一而知十。朝中不乏富戶之子為官的。 就像鄭國泰和鄭承憲說的那樣,朱翊鈞根本動不了他們,甚至都不能提出要改革商稅。若是一起個頭,便會即刻有人說這是與民爭利,不可為。 可實際上呢,鹽、酒、茶,這些民間真正日常用到的必需品,全部都是官營。為了打擊私鹽,每年國庫不知道要撥下去多少銀子。 難道這些,就不是與民爭利了嗎? 鄭夢境越想越氣,將一疊紙砸在手邊的桌上,“實是可笑!” “娘娘息怒?!编崌﹪@道,“彼時我方知這些,亦是這般想的?!?/br> 鄭夢境咬著指甲,難道這事兒就沒有旁的法子了嗎?就這么、這么看著國蠹們吃空整個大明朝,然后跪迎后金入關? “兄長此次會在家里住多久?”鄭夢境想知道鄭國泰留在直隸住多久,這件事怕還是得經常讓他進宮來多問問細節才行。 鄭國泰蒼白一笑,“我已向陛下辭了皇商一職,父親的千戶并非世襲,如今身上無官無職。我想著,正好給父親守三年的孝?!?/br> “這樣也好?!编崏艟硣@道,“記得替我多燒些紙錢?!?/br> 鄭國泰應下,又道:“娘娘可知道,陛下賜了鄭家一所宅子,就在京城?!?/br> 鄭夢境挑眉,“陛下不曾同我提起?!彼謫?,“是在何處的宅子?” 鄭國泰笑道:“就在原文忠公家附近不遠,宅子不大,也就三進,不過家里盡夠住了?!?/br> 鄭夢境點點頭,“這也是兄長多年行商的辛苦,該得的。就是不給,我也要跟陛下討?!?/br> 鄭國泰連連擺手,“別別?!彼穆曇粲行┛酀?,“我知道你在宮里不容易,以后,別再為了家里頭要什么賞了。家里現在有錢了,也不缺那些虛的。你在宮里過得好好兒的,我那幾個……好好兒的,就行?!?/br> “嗯?!编崏艟车氖帜罅讼屡磷?。 鄭國泰強笑道:“等爹的喪事了了,我就同你嫂子搬來京里,往后咱們走動也能多些?!?/br> “都聽哥哥的?!?/br> “說來,”鄭國泰四處望了望,“都不曾見過幾位殿下?!?/br> 鄭夢境笑道:“姝兒和治兒倒是在,溆兒、洵兒去文華閣聽經筵了。今日哥哥想來是見不著了。下回再進宮來,我將他們留下,你們見一見?!彼ゎ^對劉帶金道,“帶鄭公去見見兩位殿下?!?/br> 鄭國泰起身告了罪,跟著劉帶金去見朱軒姝和朱常治。 鄭夢境平了平氣,將手邊的那疊紙又重新翻看起來。她瞇著眼,吩咐道:“去趟乾清宮,同陛下說,若是今日有空了,往翊坤宮來一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