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19 杯里的咖啡還剩一半的時候,咖啡廳的門開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大約四十五歲左右,塊頭不大。 男人在店里四處張望,目光停留在中岡放在桌上的紙袋上。那是一家有名的超市的袋子,也是相認的標記。 中岡起身迎了上去?!笆歉断壬??” 是的,對方有點緊張地回答。大概沒怎么和警察打過交道吧。中岡甚至能聽到他略顯雜亂的呼吸聲。 中岡遞上名片,自我介紹。對方也遞過名片。上面印著文藝書籍編輯部總編的頭銜。 根岸叫來女招待,點了飲品。中岡也讓她撤掉自己的杯子,又重新要了一杯咖啡。 “百忙之中打擾您了,真對不起?!弊ê?,中岡又道了一次歉。 “在電話里,您說是從大元先生那兒聽到我的名字的,對吧?!?/br> “是的。我正在查一樁案子,需要調查一下甘粕才生先生,所以正在詢問和他相關的方方面面的人員。聽說貴社原定出版一本甘粕先生的書,對嗎?” “的確有這么個策劃。應該是去年一月的時候,甘粕先生突然聯系我,說有份稿子想讓我看看。我們有八年沒見過面了,還有點小吃驚呢?!?/br> “也就是說,您二位以前就認識?” “只替他出過一次書,是電影《凍唇》的小說版。書賣得不錯,評價也很高,我向他提議,來個第二彈,結果卻無疾而終啦。我還以為甘粕先生再也不想出書了呢……” 女招待端來兩杯咖啡,中岡沒加牛奶,直接端起杯子啜了一口。 “時隔這么多年,又聯系你啊。甘粕先生看上去怎么樣?” 根岸用小勺攪著咖啡,表情像是在回想。 “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判若兩人。他以前就不算胖,現在更瘦了。不過臉色還不壞,稱不上憔悴?!?/br> “似乎還挺有精神?” “也不算吧,表情很平靜,但總覺得氛圍有點異樣。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叫做達觀呢?!?/br> “哈哈……那么,你們都談了些什么?” “他說,他把自己的經歷寫成了一本自傳體小說,想請我看看。我讀過甘粕先生的博客,就問他,是不是把博客上的文章匯集成冊了?他說,博客上的文章只是一個引子,重點在于自己在那之后是如何生活的。所以,我馬上回答說,我想拜讀一下。我一直關注著那個博客,之后甘粕先生是怎么過的,我實在很想弄明白?!?/br> “那么,您是讀過原稿的了?!?/br> “那當然?!?/br> “寫得怎么樣?” 根岸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舔了舔嘴唇,才說:“是一部力作?!?/br> “內容是什么呢?” “用充滿現場感的筆觸,詳細描寫了悲劇發生后,自己是如何一路走來的?!?/br> “博客上只寫到六年前為止,書上還寫了之后發生的事情,對嗎?” “是的?!?/br> “具體是怎樣的呢?能不能把大致內容告訴我一下?” 根岸苦著臉。 “尚未出版的作品,是不能隨隨便便泄露出去的,這是原則,更別提這是以實際經歷為基礎寫成的自傳體小說了。事關隱私啊?!?/br> “即便是為了調查,也不可以嗎?” 根岸用指尖撓撓面頰。 “說起這個,是關于什么事件的調查呀?” “抱歉,恕我不便透露?!?/br> 根岸詫異地皺眉道:“莫非甘粕先生有嫌疑?” 不不不,中岡搖著手。 “不是這么回事。其實,我想了解的是他的兒子,甘粕謙人先生。不知道在博客結束后的時間里,他們的父子關系怎么樣了?!?/br> 根岸似乎明白了,點著頭道:“要是這樣,您就算聽了手記的內容,也不會有什么幫助的?!?/br> “為什么呢?” “因為手記里基本上沒出現他的兒子?!?/br> “這樣???” “對,只寫到博客上那部分為止?!?/br> 這倒讓中岡很意外。兒子是甘粕才生唯一留存在世上的親人,就算他不記得父親了,按常理來說,甘粕也該很掛念他才對啊。 “您能理解嗎?” “理解倒是能理解,不過,或許有什么地方可資參考,所以還是要請您跟我說一下概要,拜托了?!?/br> 根岸皺起鼻子,稍微想了一會兒,終于不情不愿地點了頭?!澳蓜e說出去啊?!?/br> “那當然?!?/br> 根岸又點了一下頭,開了口。 “博客停止更新之后,甘粕先生就開始了流浪之旅。用書中的話來說,就是切斷和過去的一切聯系,去尋找通往未來的大門。但這段旅程是極其殘酷的,他背負著重大的精神負擔。好幾天睡不著覺,為幻覺所困。在各地輾轉時,他甚至覺得,這不是在尋找未來之門,而是在尋找自己的葬身之地。讀來讓人心酸啊?!?/br> 中岡一邊做筆記,一邊皺著眉。光這么一聽就讓人心情沉重了。 “但是”,中岡的聲音低沉下來,“甘粕先生的試煉還遠未結束?!?/br> “試煉?什么意思?” “接下來這些細節,請您務必不要外傳。其實啊——”根岸舔了舔嘴唇,續道,“他找到了女兒自殺的原因?!?/br> “誒?”中岡從筆記本上抬起頭來,“真的?” “不過,甘粕先生在后記中說,這始終不過是自己的想象罷了。而且,萌繪或許也不是自己的孩子?!?/br> 中岡深吸一口氣?!盀槭裁催@么說?” “甘粕先生在一家鄉下電影院遇到了一個男人。文中用英文字母a來代替。兩人都喜歡電影,就聊了起來。走出電影院后,又一起去喝酒。a似乎并不知道他就是甘粕才生,說了一番奇怪的話。他說,自己有個朋友,為了見女兒,每個月都會到東京去一次。這個女兒的母親是有夫之婦,和丈夫還有一個兒子。而這位丈夫,似乎是個著名電影導演——” “光憑這些……” “還有一點,”根岸說,“a還說,那個女兒在三年前自殺了。時間上也完全一致?!?/br> 中岡略微直了直身子,把咖啡杯端到嘴邊?!案势上壬惺裁捶磻??” “當然是問a,他那個朋友叫什么名字。a不肯回答,甘粕先生就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說自己的女兒自殺了。a聽了這話,面色蒼白,說雖然是朋友,但那人和自己并不熟,那人的女兒的事情,也是聽別人說起的,不知真假。甘粕先生說無所謂,堅持讓a說出那人的姓名,a終于說,那人叫tadokoro,還說出了工作單位。啊,只不過,tadokoro是個假名,真名我不能告訴您?!?/br> “甘粕先生去見那個tadokoro先生了嗎?” “去了那人的公司,可是——”根岸聳聳肩,兩手一攤,輕輕搖頭,“tadokoro已經死了,是上吊自殺的,而且也是三年前,在甘粕先生的女兒死后大概兩個星期?!?/br> 中岡屏息道:“難道是知道女兒自殺,自己也不想活了?” “甘粕先生也這么想。他調查了一下tadokoro過去的行動,發現他的確到東京去得非常頻繁。tadokoro是獨身,卻曾經對周圍的人說,自己有個孩子?!?/br> “這……或許可以斷定了?!?/br> “甘粕先生回想了一番,想起不少事來。比如,他經常聽謙人君說,當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妻子和女兒會兩人一起出去。這時,女兒總會一臉郁悶,心情極糟。問她怎么了,她只說沒什么……甘粕先生在書中寫道,原以為是青春期少女,也沒什么辦法,就放棄了,但其實她心中或許正萬分糾結呢?!?/br> “糾結,指的是……” “萌繪小姐肯定已經發覺了,母親帶著她去見的那個男人,其實是她的親生父親。她明白這是對戶籍上的父親的背叛,明白母親有外遇,對此產生的罪惡感折磨著她。我覺得這樣的推測并非空xue來風?!?/br> 中岡沉默著,點點頭,他同意根岸的看法。 “鑒于萌繪小姐敏感的性格,甘粕先生指出,她甚至可能對自己的存在本身都產生了疑惑。母親與人通jian生下的孩子,是不是可以厚顏無恥地活在世上?種種要因在她心中膨脹,終于爆發,釀成了那起悲劇。這就是甘粕先生的推理。不過,也無法去確認了,因為相關人員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啊?!?/br> 根岸大口喘著氣,喝了口咖啡,抬起頭來。 “于是,甘粕先生產生了新的苦惱。他又不明白了,自己對家人來說究竟是什么?妻子和女兒的心在哪里?自己以為是家庭的那個東西,究竟是什么?他完全看不透。猶如靈魂出了殼,連活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br> “他又從這種狀態中站起來了吧?!?/br> “甘粕先生渾身虛脫,僅僅憑著一點‘不能死’的信念,頑強地撐了過來。他告訴自己,如今可以做的,唯有活下去而已。于是,他重新開始行走,周游各地,接觸各種各樣的人,一點點愈合自己的傷痕。這些篇章特別感人,富有文學氣息?!?/br> 比如,根岸繼續講述,他幫助一對幼子被殺的夫妻經營玩具店、告訴一名因偷竊被知名企業開除的白領,如何熬過無家可歸的日子,等等。他還帶著一條名叫“貝”的黑狗,作為旅途上的伴侶。 “終于,甘粕先生達到了一種境界:自己眼中所見之事,并無是非之分。內情與真相,都一樣蒼白無力。他從妻子、女兒、兒子那里,已經獲得了幸福的往昔,他說,這也很好?!备堕L長吐出一口氣,“以上就是手記的概要?!?/br> 中岡下筆如飛,寫下“自己眼中所見之事”?!胺浅8兄x?!?/br> “看手記中的內容,甘粕先生沒有再去見自己的兒子?!?/br> “好像是的。這本書什么時候出版?” “這個,還沒決定。我打電話去,想請甘粕先生談談感想,我說,這本書太好了,打算馬上就出版。但甘粕先生說,他還有一些自己的考慮,希望重新談談出版日期?!?/br> “考慮?什么考慮?” “我沒問。不過,大概——”根岸壓低了聲音,“他是想把手記作為原作,拍一部電影吧?在后記里,他說,想以這本手記為契機,重返電影界?!?/br> 中岡一邊點頭一邊做筆記。既然原本就是電影導演,會這樣想也是理所當然。 “后來,您二位還聯系過嗎?” “沒有了。我手頭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這本書就這么擱下了。說實在的,要不是您打電話來,我都要把這件事給忘啦。其實呢,今天我來之前還給甘粕先生打了個電話,但是他關機了,沒聯系上?!?/br> 中岡用圓珠筆的筆頭指指根岸的胸脯?!澳栏势上壬穆撓捣绞??” “知道啊,不過只知道手機號。他好像沒有固定的住所?!?/br> “能不能告訴我呢?” 根岸有點猶豫,但還是說了聲“那好吧”,掏出自己的手機。 手機里的號碼和大元他們知道的不同。大概是流浪期間換的吧。 和根岸告別后,中岡馬上打了過去。但就像根岸說的,對方關了機,打不通。中岡就寫了條短信,把自己的身份和電話號碼發了過去,請甘粕才生和自己聯系。 20 青江呆呆地望著玻璃盒。盒子里是個高約50厘米、寬約40厘米的模型。那是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的泰姬陵,卻又不僅僅只是個模型。令人驚訝的是,它是由樂高積木搭出來的,有接近六千個組件。第一次看到價格的時候,青江的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居然超過二十八萬日元。這種東西要擺在啥地方???——比起這樣的抱怨,他更清楚妻子看到信用卡明細之后會有多么憤怒。所以,他只能干看著,拼命忍耐。 青江的房間里擺著各種各樣的樂高模型,差不多有一千個。那都是他為自己買來的。他最喜歡在晚飯后,一邊品著威士忌,一邊動手制作。每逢搭出好的作品,還會用數碼相機拍下來。上個月制造的天空樹已經很了不起了,但在欣賞完畢之后,只能把它拆掉,因為實在沒有地方放了。 他身處自家附近購物中心里的一家模型店。有空的時候,他一放學就會到這里來逛逛。 青江在店里轉了轉,看到一套帝國酒店的樂高模型。每次見到它,青江都會深深迷醉。價格適中,尺寸相當。但一想到帶回家后,家人會怎么說,他就有點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