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您有沒有聽說過她在學校受欺負的事?’ “這個問題,我也只能搖頭以對。 “刑警們又說了一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這不僅是一樁單純的自殺案,還是一起刑事案件。我仔細一問,原來由佳子和謙人是萌繪的行為的受害者。萌繪的罪名是殺人以及殺人未遂。當然,由于萌繪已死,嫌犯死亡,按照規定可不予起訴。 “刑警們說,使用硫化氫自殺的惡劣之處,在于極有可能將周圍的人牽連進來。事實上,在報警后,以我家為中心,半徑百米以內的居民都被疏散了。進入房屋的搜查員們也全副武裝。 “妻子和女兒死了,兒子意識不明。而且女兒還成了犯罪者,妻子和兒子成了受害者。聽了這些話,我更加絕望。借用警察署衛生間的時候,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我笑了起來,那是無力的笑。大概我已經有點瘋狂了吧。刑警還在外面問了好幾遍,擔心我出事。 “離開警察署后,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選個時候,去死吧?;钪呀洓]有任何意義。我失去了曾經擁有的一切。迄今為止拍攝的影片也好,取得的成就也罷,都算不得什么財富。我又一次體會到,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寶貴的東西就是我的家人?!?/br> 15 吃完晚飯,青江進了書房。這是一間只有五坪左右的小房間,卻是他在家中得以獨處的珍貴空間。幸好沒有再生一個孩子,不然這塊地方遲早要讓出來。 這個房間里也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青江啟動電腦,進入“nonsugra life”——甘粕才生的博客。 博文以每周一篇的頻率更新。每篇文章都很長,或許是打好草稿,推敲過幾遍之后才上傳的吧。除了那些具有緊迫感的場景描寫,文章本身還是比較平靜的。 在大學辦公室里,青江讀到甘粕才生聽完刑警的話,悲嘆著離開警署的段落。想到他受到的心靈創傷,青江也感到憋悶得喘不過氣。他猶豫著要不要讀下去,不知道后面還等待著什么樣的悲劇,最后決定回家再看。畢竟下一篇的標題是《一絲希望,然后是絕望》。如果文中的故事比預想中的還要悲慘,他擔心自己會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從大學到家的路很長,電車又格外擁擠。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青江繼續讀了下去。 “看過由佳子和萌繪的遺體之后,我什么都不愿做,什么都不愿想。有人和我提起守靈和葬禮的事,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無論做什么,都不能讓她們活過來。 “我想死。我想現在馬上斷氣。要怎么死才好?我還記得刑警說過,用硫化氫自殺會殃及旁人,那就不考慮了吧。我邊走邊尋找著高樓,只想一躍而下??墒沁@樣仍然有可能給別人添麻煩。還是上吊吧,想到這里,我開始認真思考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可以實施這個計劃。 “最終沒有付諸行動,是因為謙人。十二歲的長男還在集中治療室里。當時他在三樓,這救了他一命。硫化氫基本上是向下流動的,而萌繪的房間在二樓。我們夫妻倆的房間也在二樓。萌繪死在自己房里,由佳子倒在走廊上。據推測,大概是發覺有異,在前往女兒的房間途中氣絕身亡的。 “對謙人的搶救持續了幾十個小時。我從心底里希望他能得救,能恢復意識。我甚至覺得,只要他能醒過來,我自己的命怎么樣都無所謂。他是我唯一的心靈支柱。 “事件發生后第二天的晚上,我終于可以向謙人的主治醫師詢問詳情。 “‘總之,狀況是穩定下來了?!?/br> “醫生的話讓我松了口氣。我一直害怕著會這樣失去謙人。 “‘他恢復意識了嗎?’ “我的提問讓醫生有些窘迫。 “‘這么說,還沒有?’ “我換了個問法。醫生帶著下定決心的表情這樣回答:“‘甘粕先生,令郎的命是救回來了,但請您做好思想準備,您已經見不到以前的那個兒子了?!?/br> “‘這話是什么意思?’ “‘這……您去看看就知道了?!?/br> “‘那么,請讓我見見他,請讓我馬上見他!’ “我緊緊抓住醫生,聲嘶力竭。 “幾分鐘后,我見到了集中治療室里的兒子。那一瞬間,與見到由佳子和萌繪的遺體時截然不同的沖擊貫穿了我。 “謙人的身體上纏繞著許多管子,還有電線,連接著各種各樣的儀器,他完全成了儀器的一部分。 “他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但顯然什么都看不見。我呼喚著他的名字,他沒有任何反應。 “‘雖然使用著人工呼吸器,但他是有自主呼吸的?!t生說。 “我只能把這話當成一種寬慰。 “這是怎么回事?現在的狀態是不是暫時的,經過一段時間會有所改善?他有沒有恢復意識的可能? “這一絲希望是我僅有的依靠,但醫生卻做出了令人絕望的宣告。 “他說,恐怕一輩子都會這樣了吧。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了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一顆顆水滴濺濕了地板,過了好一陣子,我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淚?!?/br> 還好沒在學校讀完啊,青江想。 妻子和女兒死亡,唯一得救的兒子成了植物人??吹竭@樣的悲劇,連他都感到無法忍受。他可以想象,甘粕一定喪失了繼續活下去的支撐,只想就這樣死去。 青江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看下去。就算讀了,也只會讓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墒撬匀挥幸环N預感:博客里寫的事,與溫泉區事故、與羽原圓華都有著某種聯系。 而且,置頂博文的題目是《奇跡般康復的謙人》。如果是成為“儀器的一部分”的狀態,一定不會使用這種描述。 甘粕謙人從那種令人絕望的境況中復活了嗎? 青江看看下一篇博文的標題:《決意。一線光明》。 這可不能不讀啊,這樣想著,他動了動鼠標。 “行尸走rou般的日子流水一樣過去。多虧了朋友的幫助,妻子和女兒的法事結束了,但守靈和葬禮是如何cao辦的,我卻幾乎沒留下什么記憶。應該在吊唁賓客前致辭過的吧,可就連這個,我也記不起來。既然是念別人備好的稿子,也難怪沒有印象。 “探望謙人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課。雖說是探望,我卻什么都不能做。帶禮物毫無意義,無論是多么甜美的水果,謙人也嘗不到;無論是多么美麗的花朵,謙人也看不見。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每天去看望兒子,看看他,和他說說話。他沒有任何反應,但這是我可以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我說的,差不多全是謙人小時候的故事。他出生時大家的祝福、第一次全家外出旅行、幼兒園的運動會、七五三—— “可是沒過多久,連這也做不到了。講述的內容漸漸枯竭。我只好重復著同樣的故事,漸漸地,連這也變得空洞起來。 “對于最近的謙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學校交了什么樣的朋友,平時玩些什么游戲,喜歡吃什么不喜歡吃什么,將來想做什么,我茫茫然一無所知。仔細想想,也怪不得別人,我已經好幾年沒有顧家了。家事全都推給了由佳子,全身心撲在電影上。我甚至還為這種生活方式感到自豪,真是蠢到無以復加。 “就連妻子由佳子,我又能把握幾分?和她最后一次閑聊,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我連這都說不清楚。我曾和她聊過許多東西,也曾交流過養育孩子的煩惱,但不知從何時起,這種交流消失了。應該不是因為沒有可聊的,也沒有煩惱了吧。一定是對眼里沒有家庭的丈夫死了心,就算有了難處也自己尋求解決辦法吧?要么,就必定是去和別人商量了。 “對妻子都是這樣,就更別提女兒萌繪了。說實在的,我甚至不知道她上的是哪所高中,穿的是什么樣的制服。她的高中制服,我在葬禮上才第一次見到。是她的同學們穿的。舞蹈部的女生告訴我,萌繪也加入了舞蹈部。我沒見過萌繪跳舞,她喜歡跳舞這件事,我也是初次得知。 “刑警先生問我有沒有關于自殺動機的線索,我答不上來,并非是因為腦中一片混亂,而是因為不了解萌繪,無法回答。 “想到這里,我終于發現,我不是因為這次事件失去家庭的。早在很久之前,家人們就已經去了一個我無法到達的地方。而造成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事件發生后,我無數次淚流滿面,但或許,我連流淚的資格都沒有。 “以后我該怎么辦?妻子和女兒死了,兒子昏迷不醒。已經毫無辦法了嗎? “思來想去,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我要找回我的家人。我已經無法再和她們一起生活了,但我還能找回和家人一起度過的每一天啊。 “我想去了解由佳子、萌繪和謙人。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呢?我最寶貴的家人們,他們走過了怎樣一條人生路? “關于萌繪自殺的原因,警方進行了大量調查。尤其對學校相關人員,進行了多次詢問。因為在中學生自殺事件中,首先要懷疑的,是學生在學校有沒有受到過欺凌。但調查無法確認有欺凌現象存在。警方還調查了萌繪的手機,依然沒有發現和自殺有關的線索。 “‘或許她有著難以啟齒的煩惱?!?/br> “負責此事的警官在交還萌繪的遺物時,對我這樣說。從他的語氣中,我聽出來,他們打算結束對自殺動機的調查。他們是很忙的。對這種嫌犯死亡,不予起訴的事件,是不想花太多時間的吧。 “但對我而言,這只是個開始。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萌繪自殺的原因,還想去了解由佳子和謙人。 “我去了很多地方,問了很多人。我照著地址簿一個個地打電話,一找到和由佳子關系親密的朋友,就登門拜訪。為了詢問萌繪的事情,我還去了萌繪的學校,在校門外等著舞蹈部練習結束。我在謙人所屬的足球俱樂部來回打聽誰和他最要好,找到了一個名叫川上的守門員。當然,我也詢問了川上君。 “我一定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吧。畢竟,一旦被我逮住,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擺脫的。有時候,我甚至會與他們一直聊上差不多兩個小時。不過,沒有任何人流露過嫌棄的神色。 “‘請和我聊聊我妻子吧?!?/br> “‘能不能跟我說說萌繪的事呢?’ “‘我想請你告訴我,謙人是怎么樣一個家伙?!?/br> “聽了我的請求,每個人都爽快地答應下來,在時間允許的范圍內,對我講了許多許多事情。之所以這么順利,一開始,我覺得他們是同情我,是可憐一個在不幸事件中失去親人的中年男人。但有一次,萌繪的同學在和我聊起萌繪的時候忽然哭了起來,當她開始吐露自己失去朋友的悲哀的時候,我發覺我是大錯特錯了。 “他們不是在幫我,不是聽了我的話才愿意幫忙。只因為他們心里還記著由佳子、萌繪和謙人,想去談論他們。這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祭奠吧。 “我的心逐漸溫暖了起來。 “他們是被愛著的。我的家人們,被大家所熱愛著,珍愛著。雖然他們算不上優秀,沒有特殊的才能,沒有過人的智慧,但周圍依然有許多人愛著他們。 “我決心去見更多的人。雖然不知道會花上多長的時間,但我還想聽到更多,直到他們三人的形象在我心中變得栩栩如生為止。 “就這樣,當我終于邁出了第一步的時候,謙人的醫院也有了新進展。 “主治醫師在和我談話時,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 “他問我,要不要把謙人送去開明大學附屬醫院的腦神經外科治療。關于原因,醫生說了很多難懂的詞匯,大體如下:“一、已經判明,謙人雖然處于植物人狀態,但大腦損傷并不嚴重。只不過損傷部位處于未知區域,現在住院的這家醫院只能做到目前這個地步。 “二、開明大學附屬醫院腦神經外科治療過好幾位極其特殊的腦損傷患者,還有很多植物人復蘇的先例。 “三、尤其是羽原全太朗博士,他是腦神經細胞再生研究第一人,創造了好幾種劃時代的診斷模式。 “聽了這番話,我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謙人居然還有可能擺脫現在的狀態。就像在黑暗中發現了一絲希望的微光,雖然那微弱的光點比針尖還小,但畢竟確確實實是光啊。 “醫生補充了一句: “‘只不過,所需的費用會非常高?!?/br> “我搖搖頭。錢是身外之物,幸好由佳子給我留下了一筆資產,她的生命保險金也劃撥下來了。我甚至做好了傾家蕩產的準備。關鍵是,謙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康復?我問醫生,他只說了聲‘不知道’。 “‘我只是把這作為一種可能性告訴您,并沒有做出任何保證?!?/br> “我發覺,最主要的是,他們覺得這個病例太過棘手,想早點轉移出去。但是,無論出于什么理由,哪怕可能性只有1%、不,0.1%、不不,0.01%,甚至無限接近于0%,只要有那么一點點可能,我也不能不去賭上一把。 “面談后,我照例去了謙人的病房。他仍然用毫無焦點的目光望著虛空。我看著他的眼睛,說:“‘謙人,賭一賭會出現奇跡吧?!?/br> “與此同時,我想到,把現在的心情記錄下來,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br> 青江望著電腦屏幕,嘆了口氣。 原來是這樣,他終于弄懂了。就是在這個時候,想起要開設博客的吧。 即便如此,青江感嘆,這位甘粕才生,究竟擁有著多么強韌的意志???雖然他一味貶低自己,但看上去卻完全不像那么回事。他那在絕望中抓住一縷微光,奮力站起的形象,讓青江大為敬佩。 可是—— 這篇文章中出現的名字,是青江不可能漏過的。開明大學附屬醫院腦神經外科,羽原全太朗博士。腦神經細胞再生研究第一人。 羽原,他不知道這個姓氏是否很少見,不過,如果是鈴木、田中、佐藤之類的就要另當別論了。這不可能只是偶然。 而且羽原圓華說過,父親的職業是醫生,恐怕就是這個人沒錯了。也就是說,她和甘粕才生有關聯。 下一篇博文的題目是《開始每天祈禱》,讀了讀,講的是伴隨著轉院的諸多辛勞、調查開明大學附屬醫院腦神經外科曾經取得的成果、轉院后謙人接受各種檢查的情況。一字一句都深深地表達出,甘粕才生把這當成了最后一個機會。與此同時,他又寫道:“不敢抱有太多期待。所謂奇跡,一萬次里也出現不了一次,這才是正常的。必須這樣想:只要謙人的狀態不再惡化,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比什么都好。開明大學附屬醫院腦神經外科是有實際成果的,羽原博士也被稱為天才。但天才并不是神。不,神有時候都會束手無策呢。無論診斷結果如何,我絕不會灰心喪氣。因為,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br> 終于到了羽原全太朗做出診斷的時刻,標題是《驚人的事實》。 “羽原博士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是這樣。面容端正,目光并不嚴肅,沉默的時候,嘴唇安靜地緊閉成一條線。我想,這或許是為了不讓患者懷有過高的期待。 “‘結論出來了,這是一起非常罕見的病例。我治療過許多病人,但這樣的病例還是第一次遇到。所以,究竟什么樣的治療方法才有效,現在還不好說?!?/br> “果然是這樣。我努力按捺住心中的失望。 “‘已經沒救了對吧。謙人一輩子就只能這樣了?!?/br> “我以為他會說‘是的’,不知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奇怪心理,我只希望能早一點得到失敗的宣告。期待和失望反反復復,已經將我的心消磨殆盡。 “但羽原博士沒有這么說。 “‘甘粕先生,我只說這是一起非常罕見的病例,可沒說他沒救了啊。當然,我不能保證一定能救醒他?!?/br>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沒有說話。博士從容地向我解釋。他盡量選擇易懂的語言來談論那些難解的概念,讓我這種外行人也能弄懂個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