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他松開手,用手背抹去滿頭汗水,不住喘著氣,眼睛卻盯住那小廝,見他并無異樣,這才暗暗大松了口氣。 那個跟來的中年漢子卻來回瞅著那只焦船,連聲驚呼:“這是我的船!這是我的船!” “哦?”程門板望向那小廝。 小廝趕忙解釋:“這人叫張六,是個船戶,家里有只小游船,常日載客人在這五丈河上游賞。前天一個客人租走了他的船。他聽人說了這焦船的事,忙去見坊正,坊正讓我趕緊帶他來認一認?!?/br> “張六,這真是你的船?”程門板忙問那漢子。 那漢子回過頭,滿臉驚異,不住點頭:“這拴錨的繩索上有三個結,是我打的,還有船板邊這個小坑,是上個月有個客人非要自己撐船,不小心撞到岸邊水里頭一根樹杈,頂破的……” “租你船的是什么人?” “不認得,是個客人。前天傍晚,我送走一伙兒游河的客人,剛把船泊到岸邊,一個人走過來說要租船。那人年紀將近三十,左邊眼珠子發灰,也不動轉,似乎是個死眼珠,面相瞧著有些兇。他穿了件半舊布衫子,不像個富貴人。我便說我這船租一趟得三百文錢。他說不是租一趟,是租一天。我說租一天至少得八百文錢,他說成,問我押多少錢。我聽了有些納悶,忙問他,客官不要小人撐船?他說不用,他會撐船。 “我忙說給他聽,我這船是二百貫買來的,雖說已經七八年,有些舊了,可至少也值一百貫。往常也有客人租整天,也不愿外人在船上,不過都是些官宦富商。若是熟客,便不需押錢,若是頭回買主,便押一百貫。那人瞧著雖窮,聽了卻似乎渾不當事,當即從背的一個舊褡褳里取出了一錠五十兩的大銀鋌。我驚了一跳,這兩年,造假銀假錢的極多,他模樣瞧著又有些古怪,莫不是來誆騙我? “我接過那銀鋌,掂了掂分量,又用牙狠咬了幾口,仔細查驗了幾遍,瞧著不像假銀。我仍不敢放心,讓那人跟我一起去銀鋪驗驗。那人瞧著不情愿,卻也沒說話。我引著他到了街市那邊的一家銀鋪,求里頭的經紀幫著驗過,果然是真銀。我這才放了心,把船交給了那人。那人上了船,鉆進船篷,坐在里面,似乎在等人。天色晚了,我便也回家去了,一路回頭瞧過幾回,都沒見人上那船。后來如何,我便不知道了。不過,一晚上,我心里頭始終有些不安生,可哪里知道那人果然不是善貨,竟做出這等事來!五十兩銀子如今哪里買這么一條船去?” “這船上那壯年男子是不是那人?”程門板指著船艙問。 那船主怯怯瞅了瞅,半晌才說:“看身形,似乎是……” 程門板忙走到船邊,扒著船舷,伸手將那具沒被燒的壯年男尸用力扳轉過來。一眼之下,驚了一跳,那男尸左胸口插了一把匕首,正刺中心臟,血浸了一大片。 那船主在一旁怪叫了一聲,隨即嚷道:“就是這人,租船的就是他!” 程門板忙又伸指扳開那尸首左眼皮,眼珠果然發灰,壞死已久。 胡小喜騎著驢子來到蔡市橋邊那條巷子里,已近傍晚,人戶的門都緊閉著,滿巷斜陽金光,極安靜。 他正想尋個人打問銀器章家,卻見一個老者扒在一座宅院大門前,透過門縫向里張望。那老者聽到驢蹄聲,慌忙轉身,朝胡小喜瞅了一眼,隨即裝作無事,背著手走到對面一座小院,推門進去了。胡小喜一眼瞧見那老者的耳朵生得奇異,耳扇上翹,又尖又長,貓耳一般。他頓時想起,昨晚阿念在路上跟張用說,銀器章家對門住著個老漢,生得像夜貓子一般,最愛窺探人家動靜,人都叫他胡老鸮。應該便是這人,自己正想尋他。 他忙跟過去下驢敲門,剛才那老者開了門,見是胡小喜,有些驚疑,又略有些慌。胡小喜一見他那雙耳朵,再配上這對鼓瞪的老圓眼,笑癖發作,頓時噗地笑了起來。那老者越發吃驚,繼而惱怒起來。胡小喜拼力想忍住,但這笑一旦噴開,哪里收得???笑得彎下了腰。那老者驚望了半晌,砰地關上了院門。胡小喜再無顧忌,索性靠著那門,坐倒在地上,盡興笑了一場。 終于歇止后,他才沮喪起來,遲早有一天,這前程要被自己笑掉。不過他隨即又想起張用所言:“笑就笑,哭就哭。天生一個自在人,何苦自縛百千繩?”也是,雖說自己這笑癖是個病癥,但比起其他病癥,算是大福分了??偙确洞笱缽娫S多,齜著那對大板牙,整日心事重重,嘴不敢大張、話不敢多講。我哪怕因這病癥笑死了,也是一場快活。 想明白后,他心里頓時通暢,爬起來拍掉屁股上的土,整了整衣帽,又去敲那門。開門的仍是那老者,滿臉驚怒:“你、你做什么?” “我是開封府左軍巡使手底下的,左軍巡使大人命我來查問一些事情?!?/br> “啥事?”老者有些慌怕起來。 “你知不知道銀器章家在哪里?” “就在對門不是?” “他家的人都不見了?” “嗯,清明那天不見的?!?/br> “這兩天再沒人回來過?” “他家那個使女阿翠回來了?!?/br> “哦?啥時間?” “將才?!?/br> 胡小喜大驚,忙轉身快步走向對門,抓住門環用力叩響。半晌,門才開了,只開了一道縫,里頭露出一張年輕丫頭的臉,年紀二十左右,寬臉龐,一雙水亮大眼睛,眉毛柳葉一般,頭上戴著一頂油黑特髻,穿著件綠絹衫子,瞧著竟有幾分大戶人家閨秀氣,只是眼里閃著些驚疑。 “你叫阿翠?” “嗯?!?/br> “我是開封府官差,這幾天你去哪里了?” “回家養病去了?!?/br> “你家主人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我回來一個人都不見了。官差大哥,究竟出啥事了?” “你不知道?你認得一個叫江四的泥爐匠嗎?” “江四?不認得?!?/br> “真的?” “嗯……你說的是那個泥爐匠?” “你認得?” “說不上認得,我主家廚房里頭那爐灶時日久了,煙熏得滿處都是黑灰。正月間開始,又要宴請‘天工十八巧’,便讓管家尋了個泥爐匠來重新刷整。我去廚房時,見過兩回。不過,那泥爐匠蹲在灶臺邊,只瞧見后背,沒見臉面?!?/br> “這么說你不認得那人,沒和他說過話?” “生里生分的,又是個男人,我咋能跟他亂說話?” “你那張角上繡了石榴花的綠絹帕子呢?” “綠絹帕子?哦,那張綠帕子,不知丟到哪里去了,到處都尋不見?!?/br> “什么時間丟的?” “上個月月頭?那帕子咋了?” “你家在汴京?” “我是主人家家生的奴婢,原先我跟我爹娘都在大名府大娘子跟前服侍,前幾年爹娘都過世了。我家主人來汴京討了二娘子,說我手腳輕便,讓我跟了來服侍二娘子。我爹當年認得一個造車子的匠人,他們結拜了弟兄,又讓我認了義父。我義父母前年搬來了汴京,住在城南,我就把那里當成了家。前幾天身子不好,我告了假,去義父母家里養病。今天回來一瞧,主人家竟空了,一個人影都不見。我問過對門胡老伯,他也不清楚。這么大一個宅院,只剩我一個,好不怕人,我連屋子都不敢進,一直站在前廊邊……” 胡小喜聽了,心里蒙怔怔的,看來張用這回猜錯了。他見阿翠大眼睛里急出淚來,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忙從懷里抽出一張帕子,要遞給阿翠,可一看那帕子,已經用了兩天,滿是汗污,慌忙又收了回去。阿翠瞧見,噗地笑了出來,眼里閃出感激。 胡小喜心里一顫,也嘿嘿笑起來。 范大牙牙齒缺處一陣陣作痛,心里更是一陣陣懊悶。 白跑十幾里地,去查獨眼田牛,一絲信息都沒撈著,反倒摔缺了牙齒?;厝ネ局?,他先繞路去了西城梁門外的建隆觀。他聽人說,建隆觀里有個于道士,在東廊賣齒藥,極靈驗。范大牙趕到時,天色已經發暗,進了建隆觀,卻見許多人排在東廊。有個老道士坐在廊下一張方桌邊,正替最前頭一人看牙,應該便是于道士。他排在最后,遠遠望過去,一眼瞅見那于道士竟也齜著兩個大板牙,和他的極像。他心里猛地一撞,既有些親,更有些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甚而涌起一個念頭:難道這人是我爹?可就在這時,排在他前頭的一個婦人回過頭,朝他這里望了一眼,那婦人也撅著一對大板牙。范大牙見了,心里一陣氣苦,這遍天下齜著大板牙的人,怕是上千上萬,你見一個就亂認爹,成個什么了?若讓人知道,還不被嘲死? 他垂下頭,越發沮喪起來。等了許久,才終于排到了他。他望著那老道的大板牙,甚而有些怕拒,想轉身走開。才一猶豫,那老道抬頭望過來,一眼瞧見他的大板牙,也是微微一愣,但隨即問:“磕的?”他點了點頭。老道讓他坐到身邊一只舊方凳上,湊近來瞧,那對大板牙就在他眼前白森森地晃。范大牙只在鏡子里瞧過自己的大板牙,從沒這么近看過別人的,看得心里一陣陣發悸,卻又忍不住地想看。那老道似乎覺察了,嘴皮用力一包,遮住了自己的大板牙,隨即轉過頭從身邊木箱里取出一個青色小瓷瓶,抖了些許灰白藥粉在一個白瓷盅里,又取過桌上一只白瓷酒瓶,傾了些酒在瓷盅里,用竹簽攪勻,遞給范大牙:“喝了它,莫咽下,含在口里。我再給你三天的龍骨粉,回去也用酒兌了,含一刻時再吞下去??偣菜氖腻X?!?/br> 范大牙剛喝下那藥水,一聽這耳屎般一點藥,竟要這些錢,險些噴出來。但瞧著那老道冷冰冰的眼、貪傲傲的大板牙,只能忍住火,從錢袋里數了四十文丟在桌上,又看了一眼老道那對牙,心里越發恨大板牙了。老道用草紙包了一小包那藥末,只比指甲蓋子略大些。范大牙拿了小藥包,氣呼呼轉身離開了。好在那藥水含在嘴里,清涼涼、麻酥酥的,牙疼果真輕了許多。 他家住在新鄭門外。他娘當年被父母逐出家門后,肚里懷著他,寄住在觀音院里,跟里頭的姑子學做特髻。用金絲、銀絲繃出個小山型髻篷,再用發絲或黑馬尾編梳成發髻模樣,上頭插簪子、飾珠翠。婦人買去戴在髻頂上,既能籠住頭發,又可妝成高髻,因此極風行。觀音院的特髻都是賣給富貴人家。他娘聽說南方有一種皂羅特髻,是用細篾絲繃篷子,外頭罩的是黑絲羅,雖不及特髻,遠看卻也有些仿佛,而且價錢賤很多。他娘便動了些心思,裁了幾尺黑絲羅,試著做了幾個,果然不差。 那時他娘已生下了他,他又好哭,寺里要清靜,不能在觀音院久住。他娘便離了觀音院,用攢的工錢,先在城郊村戶里賃住了兩年,自己織造了皂羅特髻拿去街市上賣。等積蓄了些錢,便在新鄭門外街邊賃了一小間鋪子,專賣皂羅特髻。起先買的人不多,她又加力用心,盡力做精做細,那些尋常人家的婦人漸漸都愿意來買了。辛苦了十來年,總算將那間鋪子,連后邊一小院住房都典買了下來。 范大牙到家時,天已經麻黑,鋪子門開著,門里亮著油燈光。娘自然是仍在燈下編特髻。望著那昏弱燈影,他眼睛一陣發酸。娘被那個大板牙薄情書生害得,獨自苦掙了這么多年,這兩年鬢邊已經有了白發。生了個大板牙的兒,偏又沒本事,至今沒法讓她過得清閑些。 這一傷感,牙又疼了起來,他怕娘看見又要叨念擔憂,便站在鋪子邊的大柳樹下,等疼勁兒過去后,才走進了鋪子。他娘并沒在里頭。墻上、左右兩排柜子上都擺滿了各色特髻,靠里那張方桌上,那盞粗瓷油燈盞孤零零亮著。他有些納悶,正要去后面,他娘卻走了出來。 一見到他,他娘立即高聲嚷道:“兒??!他來了!他回來了!” “誰?” “你爹!你爹他回來了!” 他頓時驚住,再看娘,全然變了個模樣,常日間都是素素凈凈的,這時卻戴了頂自家制的特髻,上頭插滿了珠翠。臉上搽抹了厚白脂粉,嘴巴艷紅,眉毛也描得濃黑斜挑。身上穿了件過節才穿的桃枝紋藍綢錦邊半臂褙子。 “傍晚,我正給一個婦人選特髻,他忽然就走進來了!我先還沒留意,再轉眼一瞧,竟是他!你爹!他雖老了一些,留了須,可那面貌仍沒變,尤其那對眼睛,跟你一模一樣,只是身量比你略高略胖一些。我趕忙減了十文錢,催走了那個婦人,而后就哭了起來。你爹走到我跟前,連聲跟我說他對不住我??蛇@些年他從沒忘記我。他說他回到淮南也艱難,苦熬了許多年,才算尋到件好營生,在淮南東路安撫使府里謀了個幕職,這幾年才算掙了些家底。上個月他奉命來京城公干,遇到個人,剛巧是你外祖家的鄰居,從那人口中他得知了我的下落,立即趕來了這里。他說自己雖娶了妻室,卻只生了兩個女兒,并沒有兒。他要我帶了你,跟他一起回淮南。他急著要見你,可又有公事,實在等不得,才走了。你若早一些回來,就能見著你爹了!不過,他說了,明天還要來,讓你傍晚一定在家里等著。兒啊,你心里覺著如何?” 范大牙卻早已呆住,身子一直在打冷戰。 寧孔雀不知道該去哪里。 家她不想回,jiejie、姐夫都不在了,只有父親。那個老父親從來只會悶頭做活兒,世事上能忍則忍,能讓則讓。這時回去見他,只會讓他越發沒了主張,胡憂亂嘆。至于jiejie,該問該尋的都已經問尋過了,如今也只能看老天的顏面。何況自己已經疲累之極,再沒有氣力去做什么。 自小她就有定主意,更有一股子不服輸的氣性,覺著凡事只要肯用心思和氣力,總能做得好、辦得成??蛇@會兒,她忽然覺著自己敗得一絲不剩,而從前那些勝,也不過是硬撐著口氣,強頂著。像是拿冰柱子做房梁,節氣一到,便碎成幾段,化得不見。 她拎著包袱,也不看路,任由自己茫茫然走。不知走了多遠,竟走了一整天。傍晚時,實在累得走不動,朝四周一瞧,已出了東城,來到汴河虹橋邊。路旁傳來一陣飯菜香,她才發覺自己又餓又渴。抬頭一瞧,是十千腳店。她便走了進去,店里伙計迎了上來,見她獨自一人,略有些詫異。她也不管,沿著木梯上了樓,見梯口西邊那間小閣沒人,便走進去對著汴河坐了下來。心想:在這世上活了這些年,時時處處,都在顧慮身邊親人,啥時節痛痛快快自顧自活過幾天? 她從袋里取出一錠銀鋌,擱到桌上,望向跟進來那個伙計:“頭等酒菜,上!” 那伙計越發詫異,卻不敢說,忙應了一聲,賠了個笑,咚咚咚下樓去了。她呆坐了半晌,咚咚咚,那伙計又飛快上樓,左手一個紅漆托盤,里頭是官窯青瓷梅花紋酒瓶、酒盞、湯匙和一雙象牙鑲銀箸兒,右臂自手至肩疊著五六只琉璃碧棱菜碗。啪啪啪,頃刻間便擺好在桌上,他又偷覷了一眼寧孔雀,小心說了聲“這位娘子請”,說著小心帶門出去了。 寧孔雀盯著那些菜碗,的確都是精貴菜肴,花炊鵪子、鴛鴦炸肚、五珍膾、炙獐脯……然而,她卻沒有一絲胃口,即便她最愛的鵪子,這時瞧著也如草稈樹棍一般無味。她不由得悲笑了一聲:你一直抱怨不痛快,這時由你痛快,你卻曬干的瓠瓜一般,心都枯了。 她怔坐了半晌,抓起那瓷酒瓶,也懶得斟,對著瓶口,徑直灌了一大口。那酒清冽勁利,直刺腦頂,似乎是御庫內造的流香酒。她覺著痛快之極,喘息片刻,又猛灌一大口。沒用多時,一瓶酒便已喝盡。她也渾身如燒,頭暈心跳,再坐不住,趴伏到桌上。匙盞被撞落在地,跌了個粉碎,她卻已經昏然不知。 第七章 入神 夫萬物之數,從一而起。 ——《棋經》 于仙笛坐在金梁橋邊一間茶肆里,一直望著典家的巷口。 方才他去典家祭奠妹夫典如琢,見了meimei燕燕,燕燕哭著求他,要他查明白丈夫為何要自盡。其實,即便燕燕不求,他也極想知道其中原委。他只有這一個小妹,父母替燕燕相親時,他一直暗地里旁觀,其中有幾個,父母都相中了,他卻覺得不妥,忙極力勸止。直至相看了典如琢,他才覺得門第、樣貌、性情都般配。即便如此,他仍去典家周圍仔細打問了一番。 典家不比一般匠戶,是彩畫世家,皇城里一半樓閣都由他家翻新重繪過,見識自然不俗,家風里養有幾分清貴氣。而且典家雖然門徒眾多,家室卻不大,只有兩個兒子。老父親典白玉常日笑呵呵的,脾性極隨和,人都喚他“笑佛”。長子典如磋一支妙筆早已名揚京師,為人也清雅不群。至于次子典如琢,于仙笛曾暗中細瞧過,有兩樣讓他極中意。 當今宰相王黼得勢后,家里養了一班歌女樂伎,去年派人去于家選買了幾十件樂器,于仙笛送樂器去丞相府時,典家兄弟也正在那里重新繪飾廳堂。于仙笛見典如琢踩著高梯,一手托碗,一手執筆,正在一處栱木外端眼壁上繪圖。那眼壁大略呈“幾”字形。其上彩畫以粉白為底,深青、淺青迭次暈邊,邊緣用白色暈襯一道,最外又用深綠勾邊。一眼望去,恍然微凸,真如一方碧影青暈的白玉。于仙笛這才明白“碾玉”二字的由來。典如琢正用細筆蘸著草綠汁,在中央白底上細細描畫,是細密枝條卷曲盤繞成海石榴花。那壁眼只有人臉大小,典如琢也只繪出大半朵,枝葉卻已經有上百條,密密叢繞,卻沒有一絲輕忽紊亂,盡都圓妙舒展,鮮綠如生。于仙笛從未細看過彩畫,那時才驚嘆彩畫工藝竟然繁細精妙至此。 而更令于仙笛贊賞的是,他正在仰頭細賞,一只花斑雀忽而飛落到典如琢頭頂栱木上。于仙笛一驚,怕那鳥擾了典如琢,亂了筆墨。誰知典如琢卻渾然未覺,仍全神貫注勾畫枝葉。于仙笛自幼學制琴,也曾苦練多年,雖然技藝門類不同,其理則一。他深知,學一門功夫,才分尚屬其次,最難在于入神。 生如鬧市,藝似閑庭。世人塵心雜亂,神志難寧,猶如身處鬧市之中,哪里能專注一藝?若不能專注,便永難入門,更何談深造?唯有心志專一者,才能踏入門庭。入到其間,又得關門閉戶,與世隔絕,才能神氣完足,潛心修習。許多人耐不得那靜寂,入而復出,半道而廢。唯有入神者,方能忘懷塵世,一心潛入。就如莊子所言捉蟬人,身如枯根,臂如槁木,萬物之多,唯知蟬翼。如此用志不分、一凝于神,才能練得一項絕技。 此外,于仙笛更有一處自家體悟,外人瞧著,這學藝如同囹圄受刑,太苦太難。而入神之人,心得其美、神游其妙,如同嗜飲之人醉心于酒,樂且不盡,何來苦累?因而,學一門藝,全憑一個緣字,投緣便能得其樂,嘗其樂,便易于入其神,才氣、靈氣亦隨之而來。若不投緣,便是苦修百年,也只是個死心匠。 于仙笛見典如琢能如此入神,心中大為快慰,入神之人,往往心思專一,燕燕嫁給他,煩擾也要少許多。 還有一樁是件小事。于仙笛隨后又到典家附近打問典如琢為人,卻又不好問他家近鄰,怕日后說出去不好相見。他便來到金梁橋這家茶肆,裝作閑談,向店主打問。店主說典如琢為人忠謹,事父兄極孝悌,只是話語少些。正說著,典如琢騎著驢子出了巷子,這時正巧一個婦人帶著個三四歲大的孩童走了過來。那孩童頑皮,掙脫了婦人的手,跑跳到前頭,不小心摔倒在典如琢驢子旁邊,頓時哭起來。典如琢原本無干,他卻勒住驢子,跳下來扶起了那孩童,瞧了瞧他的小手,又替他拍了拍灰,見那個婦人奔過來,便留下那孩童,翻身上驢,轉彎兒走了。那婦人在后頭高聲道謝,他卻頭也沒回。 目睹這樁小事,于仙笛越發放了心,能善及孩童,此人值得托付。于是他在父母面前極力促成了這樁親事。 成親后,于仙笛和這個妹婿單獨對談過幾回,典如琢話極少,問他才會答言,不問便靜靜坐著聽人說,略有些清冷。于仙笛去看望燕燕,燕燕也抱怨丈夫性子太悶,從他嘴里討句話,比討金子還難。于仙笛當時聽了,并沒在意,反倒笑著勸meimei說,這是君子言貴、清士心淡。誰知道,成親還不到一年,典如琢竟自盡了,害得燕燕如此青春便失了依怙。 將才離開典家時,于仙笛抽空跟典如磋說了兩句,典如磋也嗟嘆連連,不知自己弟弟為何竟會自盡。于仙笛這才后悔起來,言少之人往往心事重,更不輕易表露,心里易積壓負重。不知典如琢究竟遭遇了何等繁難之事,竟讓他厭世輕生? 他坐在那間茶肆里,連吃了幾杯茶,看看天色將晚,父母兄弟們還在家中等候消息,便起身付了茶錢。剛轉身要走,卻見一個十七八歲、身穿白布孝衫的后生走出巷子,正是他要等的人,典如琢的大徒弟。 他忙迎了上去:“小哥,你可認得我?” “三舅爺!”后生忙躬身施禮,樣貌純純樸樸的。 “我有些話要問你,咱們去那間茶肆坐坐。不知小哥貴姓?” “我叫施慶?!?/br> 兩人走進那茶肆,店主略有些詫異,并沒多嘴,忙又斟了茶,隨即走開了。 “施小哥,你可知道你師傅為何會尋短見?” “這兩天我也在百般思想,卻一絲兒都想不出來。師傅只收了我和阿莊兩個徒弟。我跟阿莊私底下一起反復回想,他也沒覺察哪里不對。師傅一向話少,除了教我們手藝、分派我們活計外,難得多說一句。他在手藝上極嚴,略有一筆不對,都立即叫我們停手,而后示范給我們看,從來難得責罵人。我們兩個對他都又敬又怕,多余的話也從來不敢說、不敢問?!?/br> “出事那天,你們見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