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這兩顆大板牙讓他受盡了嘲笑,多少回他都恨不得敲掉它們。如今缺了一塊,更丑了。往后人們再見他,不但第一眼要瞧他的大板牙,第二眼必定要瞅這塊缺處。他極少落淚,這時淚水卻頓時涌了出來,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他一直都覺得人世艱辛,生而不易。全憑一口氣拼力撐著,才能勉強活出些樣兒來。這一磕,連這最后一口氣也磕破瀉盡。他傷心過許多回,但都不及這一回。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啞了,淚水也干了,他才止住。心里空蕩蕩的,渾身沒有一絲氣力,更沒了絲毫再活的興頭。 他坐倒在石頭堆里,望著河水,呆了許久。日頭漸漸西斜,將河水映得金亮刺眼,對面房舍頂升起了炊煙。望著那炊煙,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娘。娘一個人把我辛苦養大,再不愿活,你也得好生活下去。他長嘆了口氣,爬了起來。淚水干了后,眼睛臉頰都繃得難受,他從水洼里撈了些水,隨意抹了兩把。夕陽照得睜不開眼,讓他有些暈眩,那顆門牙的缺處仍時時作痛。他卻懶得理會,上了岸,繼續慢慢往齊家莊行去,心里灰漠漠地想,生而為人,怕就是這般,從不管你情不情愿,一場苦接一場苦,只看你熬得了幾時。 到了齊家莊,黃昏中,那村子一片安寧,一縷縷炊煙在半空里飄散。只有幾個背箱囊的匠人和扛鋤頭的農人,身形疲憊,各自默默歸家。范大牙慢慢走進村中間的巷子,關起的院門里偶爾傳來狗吠聲、孩子笑鬧聲、婦人斥罵聲,能聞到柴草煙氣、飯菜香氣。 幼年時,他和娘便賃住在城郊這樣一個村落里,每到這個時分,他都早早坐到那張小木桌邊,等著娘煮好飯菜。那張小木桌他記得清清楚楚,粗木制成,極牢實,不知用了多少年,邊角早已磨滑,娘總將它擦洗得光光亮亮的。他最愛趴在那桌上嗅那味道?;熘疚?、油味、菜湯味……還有許多說不清的積年味道。他從沒敢告訴娘,不知為何,他心里偷偷覺得,那味道是父親的味道。有些委屈不好跟娘說時,他就趴在那桌上,偷偷說給那桌子聽。那桌子雖從不應聲,但說多少它都不厭,始終默默聽著。每回說完后,他心里都舒坦無比……旁邊一扇院門半掩著,透過門縫,他一眼瞧見那院子中間也擺著一張小木桌,和他幼年時那張有些像,只是瞧著極小,他一個人便能占滿一整邊。當年那張桌子恐怕也變得這般小,再承不住自己的委屈了。他不由得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酸楚,卻也忽然多了幾分氣力,發覺自己真的已經長大成人,再不需要父親。而且,也該拿出兒子的氣概來,賣力做事,掙柴米錢,好生養活娘。想到此,牙雖然仍在一陣陣作痛,他心里卻舒暢了許多。 他走過去推開那院門,見一個瘦長臉老漢坐在房檐下,盯著地上出神。他走進去一步,問道:“老漢,請問修砧頭的老孫住在哪里?” “哦?我就是。你是……”那老漢驚了一下,慌回過神,第一眼望向范大牙的門牙,第二眼果然盯向左牙那個缺口。 范大牙頓時有些不快,語氣也硬起來:“我是開封府衙吏,來查問公事?!?/br> “哦?啥事?”老漢慌忙站起身,又瘦又高。 “田??墒亲≡谶@里?” “是。他出了啥事?” “你只答我的話,其他的莫亂問。他人在哪里?” “我也正在尋,清明那天他出去后,再沒回來?!?/br> “他住這里多久了?” “差半個月滿兩年了?!?/br> “你們是如何相識的?” “我頭回見田牛是前年開春,也是傍晚時分,我和女兒阿善一起回家。那之前阿善著了場病,身子極弱,她又不肯在家里閑著,出去做活兒又累,那天走到途中忽然昏倒了。我慌忙背她去尋大夫,可我這腳又跛,走了半截路便走不動了,路上又偏生找不見個熟人來幫忙。正急得沒法,田牛從那頭過來了。我瞧他眇了一只眼,面色又冷,有些怕人??煽纯刺焐鸵砹?,實在沒法,只得開口求他。他停住腳,沒答言,瞅了瞅我,又瞅了瞅我懷里的阿善,略遲疑了一會兒,走過來彎下腰,把阿善背到了背上。我忙給他指路,一路上他都不吭聲,走得飛快。我盡力跟著,心里始終有些怕,不住留意他的兩只手。他兩手一直握著拳頭,只用手腕托著阿善的腿。這自然要吃力得多,我先有些納悶,后來才想明白——他瞧出了我的戒備,出于禮防,怕手指頭觸到阿善的腿,寧愿吃力,也一直攥著拳頭。我賤活了這幾十年,常聽人說正人君子,可難得見到。那天瞧著田牛那雙攥緊的拳頭,才算親眼見了一回?!?/br> 范大牙先聽得有些不耐煩,聽到這里,不由得入了神,走了許久,有些累,便抓過小桌邊的一只凳子,坐到了孫老漢對面。 孫老漢也坐了下來,繼續講道:“到了市口那家醫鋪,田牛把阿善背了進去,我忙過去托住阿善攙了下來。等我把阿善放到椅子上,回頭去瞧時,田牛竟已走了。我記掛著女兒,沒去追,忙喚大夫來看治。大夫看過后,說是血虛,熬了一碗鉤藤湯,灌醒了阿善,又抓了幾副逍遙散給我,讓回去好生調養……” “囔飯!”旁邊忽然傳來一個婦人的粗聲。范大牙扭頭一看,是個五十來歲胖壯村婦,立著眉,嘟著腮幫,氣哼哼端著兩碟子菜,牛一般從廚房里撞了出來。啪啪,將菜碟撂到桌上,一碟醬瓜,一碟豆芽。婦人瞅了瞅范大牙,而后惡瞪了一眼孫老漢,轉身邊走邊罵:“碗筷也不拿,只讓老娘燎毛狗一般奔里奔外累到死。你倒好,囔飽了,不是念你那個喪門女,就是記掛那個獨眼賊。啥時間把老娘往心坎里擱過……” 孫老漢瘦臉一紅,忙低聲解釋:“這是我渾家,阿善的繼母?!?/br> “繼母?”壯婦猛然又端著兩碗粥出來,“你生怕世人不知道我是跟腳進來的,只配吃二道老餿rou?我這繼母咬了你女兒的rou,還是嘬她的血了?” “唉……有客人在,你稍稍收斂收斂?!睂O老漢越發羞窘,忙問范大牙,“小哥也還沒吃飯吧?窮門寒戶,沒啥好菜肴,將就吃一碗粥?” “我只煮了兩個人的飯……” “我不是來討嘴的,莫攪擾公事……”范大牙瞪了那壯婦一眼,而后又問,“田牛那天走了,之后你又是如何遇見他的?” 那婦人立時閉住嘴,坐到桌邊端起碗,自個兒吃起來。 孫老漢才安心了些,又緩緩講起來:“那以后,我出去尋活兒時,一直盼著能撞見他。過了一個多月,有天回家,天叫我又碰見了他。我忙上去道謝攀話,一問才知道,他是逃荒來的,想學門手藝,卻沒人肯帶他。我一聽忙說,我這修砧頭的活計,雖說低賤了些,卻并不如何累人,只要手腳勤快,三兩口人還是養活得過?!?/br> 那壯婦聽了,歪著鼻子,狠狠撇了撇嘴。 孫老漢裝作沒見,繼續說:“他聽了,心里極愿意,但那脾性卻犟拐拐的,不肯說出來。我又問他住哪里,他說和同鄉賃了小半間房擠著睡。我忙強拽他來了我家,就讓他住那間空屋,跟我學手藝。他卻執意要把吃住錢算給我。我說你救了我女兒一條命,住破草檐,吃些清湯糠菜,還要算錢?他不大會說話,只是不肯。我怕他走,只好應允了。直到這個月,他都照月給我一貫錢。我哪里肯用,都替他收著?!?/br> “清明那天,他走時沒說什么?” “只說去會同鄉。對了,他同鄉里有個叫烏扁擔的不是善類,是不是那個烏扁擔又做出些歹事,牽連到田牛了?” “這是公事,暫時不能透露?!?/br> 范大牙見他毫不知情,看看天要晚了,而且一說話嘴唇便會碰到門牙缺口,疼個不住。他便起身告辭,孫老漢送他到了院門外,眼里滿是擔憂。范大牙卻只能裝作不見,他實在沒有多的心氣去照管這些。 暮色漸濃,他忍著牙痛,沿著蔡河快步往回趕,心里不知怎么,又暗悶起來。 第五章 彩畫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 ——蘇軾 典如磋請來了開寶寺僧人設壇做齋、誦經禮懺。 大嫂胡氏和使女阿青扶著于燕燕避回到后頭。其實于燕燕哪里需要扶,大嫂和阿青也只是做做樣子,進了西院,兩人便撒開了手。大嫂盯著她問:“燕燕,你莫不是驚壞了?哭也不哭,一滴淚也沒有。莫說公公直瞅著你,極不樂意,那上百徒子徒孫,也都瞧著呢?!?/br> “大嫂,我倦得很,你讓我歇歇?!庇谘嘌酀瓭恍?,連說話的氣力都沒了。 “那你歇著吧?!贝笊┧坪跤行┲鴲?,丟下她,轉身和阿青一起出去了。 于燕燕怔望著這個小院落,頓時覺著這里黯如灰夢,哪里再有絲毫家的親熟?丈夫典如琢畫室的房門開著,里頭一片幽寂,連房子都死了一般。她不愿再瞧,慢慢走進了臥房。里頭也昏昏暗暗,透著幽冷。只有窗邊那張桌子映著亮光,她走過去坐到了繡墩上。桌子上擺著娘家陪嫁的銅鏡、螺鈿首飾盒、唇脂牙筒、鉛粉盒、畫眉墨盒。唇脂和鉛粉上個月快用完時,她讓丈夫替她買些回來。走之前她反復叮囑只買染院橋香粉顧家的三品脂粉。傍晚丈夫回來,買的竟是一品的。她心里雖喜歡,卻嫌貴了。丈夫卻隨口說了句“你該用一品的”。說這話時,他背轉了身,瞧不見神情,語氣也似往日一般平淡。但那是成親以來,丈夫頭一回贊她。她當時好不甜喜,特地洗了臉,細細涂抹了那唇脂和鉛粉,讓丈夫瞧。丈夫卻只略看了一眼,淡笑著說了聲“好”。那天她格外歡喜,纏住丈夫問:“究竟是脂粉好,還是人好?”丈夫卻避著她,只應了句“都好”。 這時回想起來,她仍不知丈夫當時是真贊,還是應付。在家里時,她二哥和四哥都嫌妻子不合意,平日夫妻說話時,難得正著瞧一眼,話也能短則短,能不說最好。為此,她常護著兩個嫂嫂,和兩個哥哥理論。她反復回想丈夫那語態笑容,似乎和兩個哥哥有些像,卻又有些不像,她辨不清。 她忽然很傷心,人要婚姻做什么?兩個全無相干的人,忽而就住進一間屋、睡在一張床。你不知我心,我不知你心。像是背靠背被捆在一處一般,誰也看不清誰的真面目,恐怕到死都是一對陌生人。 她伸手挪過銅鏡,望向鏡里的自己。她原本生了一對笑眼,眼瞼微彎,眸子清亮,時時瞧著都滿面嬌甜欣悅??蛇@時,鏡里那個女子似乎忽然間長了幾歲、瘦了幾分。眼角眉梢的甜悅全然不見,神色間透出一些苦寂。她頓時怔住,自己不但不認得丈夫,如今連自身也認不得了。遍體一寒,一陣酸辛委屈頓時涌了上來,又夾著些驚懼。她忙移開眼睛,站起了身。 這時,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一聽到那腳步聲,她的淚水頓時涌了出來,是三哥,最疼她的三哥。 她忙奔了出去,果真是三哥于仙笛,穿了一身素服,身材清瘦,面容端樸,頷下一縷短須。她全然忘了避忌,也顧不得旁邊還跟著那個仆婦阿黎,如同幼時一般,奔到三哥面前,撲進他懷里大聲哭起來。三哥先還有些顧忌,但隨即伸出雙手攬住她,如同當年一般輕輕拍撫。 許久,她才止住了哭,和三哥一起走進正房,在那張黑漆梨花木雕花方桌邊坐下。阿黎來時手里提著只青瓷茶壺,她從桌上茶盤中取過兩只定窯白瓷蓮花盞,給兩人各斟了一杯,而后輕輕放下茶壺,轉身出去了。 于燕燕等阿黎出了院子,忙急急說:“三哥,你得幫我!你得幫我去查查,昨天他去了哪里?會過什么人?為何回來就自盡了?” 張用騎在驢子上,一陣一陣地笑。 阿念追上來不住問:“張姑爺,你笑啥?是不是見了那個何掃雪,樂得心尖癢顫?她樣貌瞧著雖然比我家小娘子稍稍強半厘,可她的嘴唇也太薄了些,刀削的一般,哪里及得上我家小娘子那小嘴兒?人都愛拿櫻桃比美人的嘴,我也見識過許多美人的嘴,除了我家小娘子的,哪個真像櫻桃了?不是擠扁的荔枝,就是水泡的楊梅。那個何掃雪的嘴,更是了不得,薄得那樣,涂了胭脂的扁豆一般……” 張用卻聽而未聽,心里一直在琢磨何掃雪設的那個謎。 何掃雪說彩畫行當頭幾家,每一家都會有人自殺。何掃雪是個極清冷的人,便是達官顯宦去訪她,她也只是淺笑禮待,從來不會像其他同行一般施盡媚術。至于那些豪富大商,她更懶于應付。因此,那些人也大多喪了興致。汴京“念奴十二嬌”中,素兮館生意最清淡,何掃雪卻似乎毫不介意。她這樣的女子,自然不會輕易頑笑,更不會跟張用戲耍,她說的應該不假。但那彩畫行幾家一起自殺?張用忍不住又笑出來。 “張姑爺,你又笑!”阿念有些惱,“我家小娘子至今尋不見,你卻去瞧妓女,瞧完了還笑個不??!” “阿念莫急!咱們這就去碾玉典家,去見典如磋;典如磋和李子樹最好,見了他,便能打問到李子樹的下落;找見了李子樹,便能知道那個銀器章和宣主簿的下落;知道了這兩人的下落,便能尋見你家小娘子了!” “不是我家,是你家未婚妻子!” “好好好!”張用隨口應著,心里卻繼續琢磨何掃雪設的那謎。 他雖愛各樣工藝,卻對彩畫并無多少興致。彩畫是給房屋樓閣繪飾彩圖紋樣,像是給屋宇穿上彩裝一般。張用從來懶得花半點心思在衣飾上,避寒還好說,遮羞他則只覺得可笑,有時夜里興起,他索性脫光了出門,在月下長街上暢走。因此,哪里會對彩畫經心? 不過,好友李度醉心于樓閣營造,于彩畫極講究,他也跟著聽聞了許多。最初,古人只是用丹朱礦料或黑漆桐油涂于梁柱上,是為防腐防蠹。這一條張用倒沒有異議。及至春秋時,各諸侯國漸興奢華之風,有了丹楹刻桷、雕梁畫棟之雕鏤彩飾。從這里起,張用便有些厭了。 不過直至隋末唐初,彩畫主用紅白二色,所謂“朱柱白壁”,只在斗拱、天井等處繪飾云紋、龍紋、錦紋,倒也還算文質相成、繁簡得宜。中唐以后,彩畫漸趨繁麗,興起團花、連珠、蓮瓣、卷草等紋飾,并且遍滿枋柱,稱為“遍地華”。張用當時聽了,隨口便叫它“遍地華不住”。 在張用瞧來,這世間萬事,只要奢心一起,便再難停住。他曾細觀過對街一個婦人。那婦人生得倒也不丑,只是嫁的這戶人家以修幞頭帽子、補角冠為生,衣食營生只粗粗過得。前二三十年,文士雅客們紛紛效仿蘇東坡所戴烏角巾,中間一個黑漆紗羅高方筒,外圍左右各附一層矮壁,戴時一棱向前,露出筒角,叫作“東坡巾”。這十來年,世風漸奢,民間稍有家底的男子也開始興仿。那婦人的丈夫趁機仿制這東坡巾,賺了些銀錢。那婦人起先樸樸淡淡,從不描眉涂脂,家計稍稍寬裕后,先開始抹些唇脂;臉上只兩片嘴唇艷紅,太豁眼,便又學人描眉;黑眉紅唇底下卻是一張粗面皮,極不襯,便又開始涂面脂;臉鮮靚了,得些釵環頭飾配著才相宜;頭美了,便要些好衫裙來映襯……幾個月后,這樸淡婦人變作了一個美艷女子。原先做活兒時,身手爽爽利利的,這時卻變得嬌嬌款款的。她丈夫的臉卻一天黑似一天,常聽他背地里咒罵蘇東坡。 彩畫到了大宋,因世風大變,一改唐代宏壯奢麗,漸次養成精雅鮮麗之風。用色以青、綠、朱三色為主,輔以黑白,間用金黃褐紫。繪飾也日益精細,僅紋樣便有一百多種。又依照品級演化出彩畫七門,分為五裝二刷:五彩遍裝、碾玉裝、雜間裝、青綠裝、解綠裝及丹粉刷和黃土刷。 按品級,五彩遍裝最高,只有皇宮才能繪飾。但論技法高妙,當今又屬碾玉裝典家最高。尤其是典家長子典如磋,自幼習畫,技藝精妙。他原本立志要進御畫苑做畫待詔,可惜機緣不到,屢試不中,只得回到祖傳本行。碾玉裝以青綠為主,善用深淺疊染色暈,又以白色襯邊。遠望去,如同白玉青碧一般。典如磋以畫藝繪梁棟,自然遠比一般匠人高妙許多。經他所繪之屋宇殿閣,瑩潤鮮明,清麗雅逸。尤其那些寫生花枝紋樣,鮮活如生,因而名列汴京“天工十八巧”。何掃雪的素兮館翻新彩畫時,便是請了典如磋親自繪飾。 李度最器重典如磋畫藝,自己所造樓宇,多半都是由典如磋來繪飾,兩人是多年摯友。只是典如磋自負畫藝,為人有些清高,腳踏塵土,眼望青云,從來瞧不上同行。張用笑他是啄木鳥叮旗桿,認錯林子選錯樹,為此,典如磋曾大大惱怒過他。若說自殺,他那性情,倒也不意外。 張用好奇的是,犄角兒和阿念去銀器章鄰居那里打問到,典如磋起先也為《百工譜》,去章家按期赴會,上個月十一以后便再沒去過,不知道其間有何原委。 典家在西外城汴河金梁橋邊,不一時便到了。典家世代以彩畫為業,甚有根基,宅院雖比不上高官富商,卻也院宇寬敞,廳堂齊整,在一般民居中,算上等之家了。到了那宅院門前,張用跳下驢子上前拍門。半晌,一個胖仆婦開了門,以前見過。這胖婦往常愛穿些花花繚繚的衣裙,今天卻一身白布素裝,神色瞧著也不似往日那般和氣。張用心里暗詫。 “胖嫂嫂,典大可在?” “出門去了?!?/br> “哦,沒死?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br> “典二呢?” “歿了?!?/br> “歿了?何時?” “上個月?!?/br> “因何?” “不知道?!?/br> “自殺?” “嗯……” “原來應在典二身上了……” 牛慕睡在書房的那張小竹床上,被母親大聲喚醒。 “蠢兒,快起來!你媳婦不見啦!” “她去哪里了?”牛慕許久沒有醉過,頭疼欲裂,勉強睜開了眼。 “你問我?你灌飽了尿水兒,便該在外頭躲一晚,偏生要回來?;貋碛终f出那些割心拔舌的話來。莫說是她,便是個貓兒狗兒,挨了這般歹話,也要掙跳得遠遠的。你趕緊起來尋去?!?/br> “那是她該罵,我忍了許久了?!迸D较肫鹱蛞?,心里后怕,卻不愿服軟。 “該罵?你個忘恩負心貨!我們母子身上一絲一線,肚里一米一菜,哪樣不是她掙來的?你爹在時,我們穿過哪樣、吃過哪樣?你瞧這兩個月京城物價漲上了天,鄰居們個個都在叫苦,咱們卻照舊該吃rou吃rou,該穿綢穿綢,哪里短缺過一些兒?” 牛慕再對不出話來,背過身,閉起眼,縮在被子里。這床褥、被子、枕頭,連同這間書房里其他物件書籍,也都是寧孔雀成親后給他新置辦的。布置完后,寧孔雀喚他進來瞧,笑著跟他說:“其他的,你都莫分心,只安心讀書就好。便是考不中也不怕,我聽人說‘天地君親師’,這師也是至緊要、至尊貴的。若考不中,你就招些小學童,在這里教他們讀書,能教出幾個進士來,也是件大功業?!?/br> 寧孔雀不識字,連她繡過許多回的《心經》,也只知字形,不知其意。她曾央牛慕給他讀解過,也只聽了個囫圇。她卻喜歡瞧他寫字,聽他讀書。又怕攪擾他,每當他讀書時,她便將繡架支在書房窗外,邊聽邊繡。還說,聽著他讀書,繡的花紋都似乎多了些雅氣……想起寧孔雀那語態神情,牛慕心里如同群蟻在咬一般,慌亂如麻。他娘仍在床邊叨罵,催他去尋。他不由得一惱,翻身坐了起來:“成成成!我這就去尋!” “飯已經給你煮好了,你趕緊洗臉漱口,吃飽了就去。我尋思她一定是回娘家去了,你便是跪爛了膝蓋,也把她接回來?!?/br> 他聽了越發焦躁,趿了鞋子憤憤離開書房,一瞧院子里,少了個人,四處竟頓時變得靜悄悄、空落落。他轉頭走進自己和寧孔雀的臥房,里頭也幽暗冷清,像是許久沒住過人一般。他忙走到柜子邊,打開里頭那只錢箱,見里頭三錠銀鋌、三貫多銅錢——寧孔雀只拿走了一小半。家用的錢日常都放在這里頭,他若用錢,便從這里頭取。他娘那里,寧孔雀按月另給一些零用花銷。剩余的錢,寧孔雀都鎖在床底下一只鐵箱里,每湊夠一百貫,便拿去解鋪里放債生利。牛慕并不清楚寧孔雀繡那孔雀緞能掙多少錢,只聽寧孔雀說過,生的錢息已足夠每個月的用度。他忙轉身趴到床邊,低頭去瞧那只鐵箱,箱子鎖著。他伸手推了推,有些沉,寧孔雀并沒有拿走這里頭的錢。他頓時癱坐到地上,定定望著那只鐵箱,心也癱作泥一般。 其實,他早已知道自己百無一用,他也想自振自救,但就如他拼死了力也提不動一桶水,而這命遠比一桶水更重。敗過無數回后,他再無心力,每天只能裝出讀書的樣兒,做給寧孔雀看,其實早已一個字都入不了心。唯獨孔子罵弟子宰予那句“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只要讀到,他都異常刺心,便將那行字用墨涂去??梢恍泻谀桨l刺眼,真如發黑的朽木糞土一般。他索性將那一整頁都撕凈。然而,每讀到那里,心里仍然一緊,像是殺了人埋在必經之路上。后來他連《論語》也不敢碰了,偷偷丟到了水溝里。 他怔了許久,他娘又在外頭催他。他悶應了一聲,想爬起來,一眼瞧見鐵箱邊擺著一雙繡鞋,牛皮底子,綠錦面,尖翹玲瓏,鞋面上繡著一朵牡丹,是寧孔雀自家繡的。那牡丹嬌麗鮮妍,就如寧孔雀一般。 他眼里頓時涌出淚來,自己全然配不上這樣一位好女子,她早就該走。只可惜,成親三年,自己半分用處都沒有。好歹也該替她做成一件事,幫她把jiejie寧妝花尋回來,也算是臨別謝禮吧。 他用袖子抹去淚水,站了起來,轉身朝外走去。 第六章 大板牙 投棋勿逼,逼則使彼實而我虛。 ——《棋經》 程門板好不容易才拖住那只焦船,沒讓它沉下去。 可船艙里已經積滿了水,那五具尸首也全都浸泡在水中。只要一松手,河水便會涌進船中,他兩腳踩在河泥里,扳住焦黑船舷,小心往下按,想把船里的水排出來些。正在忙亂,岸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程介史!” 他扭頭一看,是將才跟著坊正的那個小廝,身邊還有個中年漢子。程門板臉頓時漲紅,自己這么些年盡力防著在人前丟丑,卻偏生被人瞅見這狼狽相。但這焦船物證比顏面更要緊,他忙喝叫:“快來幫忙!”那兩人應聲奔下岸來,顧不得泥水,一起把住船舷,將船身扳傾斜,放出里頭的積水,船重新浮了起來。程門板又讓那兩人一起用力,將焦船半拖上岸,放穩后,這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