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哎?不行啦,這個一定要付錢才可以的?!?/br> “……” 藍森不知道自己臉上出現了怎么樣的表情——鑒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面部表情都相當缺乏——但他想或許是露出了讓連恰在意起來的樣子,因為連恰的表情很細微地變了,已經從之前只是隨口閑聊著的態度,變成鄭重而認真的模樣。 女孩把一摞盒子暫時搭在樓梯扶手上,稍微探下頭去:“藍森先生,為什么說不收錢呢?” “……”因為那是之前說好的,我不和你收錢。 “是因為之前說和我不收錢嗎?” “……”也不是,只是因為那樣的話,感覺我和你的關系又變成很單純的老板與顧客了。 “唔……”連恰眨了眨眼睛,微微咬著下唇想了想,似乎是在斟酌合適的詞句,“但是這個和那個不一樣的,藍森先生?!?/br> 藍森覺得離得有點遠,這么說話太費勁了,他接連跨了幾級臺階,幾步就走到連恰身邊了。 “因為,之前說好的是,不和我收錢,這個我們都接受啦……雖然我老是覺得占了藍森先生很多便宜……”女孩騰出一只手來,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可是這次不一樣,這次是給我們學院排練的人買點心當宵夜,本質上來說,和我去店里的時候,藍森先生你給我投喂是不一樣的?!?/br> “……” “我多少能理解你啦,其實……因為,如果是我和蕓蕓的話,為了一兩杯奶茶一兩頓飯什么的,我們也不會互相計較誰付錢誰付的多少,但是這是一回事,如果是我拜托蕓蕓替我買東西,那我一定會把錢給她,她對我也是一樣的?!?/br> 女孩誠懇地解釋著,特意放慢了平時總是嘰嘰喳喳的語速,還豎起兩根指頭來回晃——藍森一邊覺得在連恰說話的時候走神不好,一邊視線又不由自主隨著那兩根指頭晃來晃去。 “只是我自己的話是沒關系,但是這么多人的,相當于我是在為了他們買東西,這個時候付錢就是必須的,何況我也不好意思讓藍森先生白做那么多吃虧啊……藍森先生,這個意思,你能明白嗎?” 藍森眨了一下眼睛,有點不情愿地點點頭。 他承認他有點孩子氣,在為了不知名的事情介意——但是,一方面他想著是自己的想法不對,一方面,卻又不服氣地想為什么呢,為什么不能親近到我送你東西是理所當然的?不能親近到你不會考慮吃不吃虧的事情? 但這些想法他怎么能和連恰說呢?即使對方知道了,也只會覺得困擾吧。 連恰又搬起了那摞盒子,繼續向上爬:“其實我一直都覺得,感情越好的朋友,越是應該開誠布公地談錢的問題?!?/br> “錢算得太清楚的話,一塊錢五毛錢都要計較也會讓人不高興,但是,不好好算賬也是不行的,想一直能保持感情,一直在一起,那有些事情就是要算清楚才好?!边B恰轉過頭,沖藍森聳聳肩膀,笑了,“我不想以后因為這些瑣碎的事情失去藍森先生,所以才要好好地分清楚?!?/br> 女孩子的聲音軟軟的,好像小兔子尾巴尖上最軟最軟的那撮絨毛似的。 “你不想……”藍森脫口了三個字,后三個字被他及時地剎住了車,控制在肚子里。 他不能問完這句話,否則連恰一定會從他的話里察覺到什么的,她有的時候那么敏銳。 “我不想啊,要是有一天不能再去找藍森先生了,不能再這么聊天……相處,之類的話,我覺得我會很難過的,一定會的?!?/br> 連恰并不知道這時候,身邊的男人心里翻滾著怎樣的情緒和念頭。 她只是憑借直覺感到,藍森似乎被她的話說服了,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氛圍又變得像往常一樣平靜溫和。 她一直都覺得藍森的名字和他很相稱,因為接近之后,確實會給人森林的感覺——茂密,令人放松,包羅萬象,還有無數的樹木一般的筆直與堅韌。 但藍森先生沒有不高興就好啦。她愉快地這么想。 第三十一章 排練是個鬧哄哄的事情。 現在所有人都還沒背下來臺詞,最多就是拿著劇本看了一遍,本來學院節目也稱不上太嚴肅,一群人坐沒坐相地擠在一起念臺詞,每個人嘴里都含含糊糊的。 “辛德瑞拉!我們的新衣服和……喀嚓喀嚓……新鞋子呢?!” “就是,說好今天給……”夾雜了一陣咀嚼蛋糕并咽下去的聲音,“……寶寶等不及了!” “是!繼母大人!您想吃什么我給您拿,想要新衣服我給您縫!家里不干凈我馬上就去打掃!腰酸腿疼我給你揉揉!” “……”許蕓蕓默不吭聲地看了看星星眼的杜羅源——對方已經脫了裙子換回正常的衣服,但腦袋上還頂著個小王冠——她伸出手,戳戳對方的腦門兒,“不要擅自加臺詞,按恰恰寫的好好念?!?/br> “可是連恰說可以即興發揮的?!倍帕_源委屈巴巴,又被戳得嘿嘿直笑,“因為最要緊的是高興嘛,大家都笑了最重要?!?/br> “那樣你會把好好的灰姑娘演成繼母和繼女的倫理戲碼的?!?/br> 杜羅源雀躍地舉起手:“我可以??!” “不,我不可以?!痹S蕓蕓無情地打斷了杜羅源的幻想。 “哎呀我來吧!”連恰跑過去,腮幫子一動一動,臨過來之前也不忘往嘴里塞口吃的,她一邊咀嚼著嘴里的酥皮蘋果派,一邊把許蕓蕓手里的臺詞本拿過去。 嚼得太快,噎得厲害,許蕓蕓趕緊遞了瓶水過去,連恰喝了一口,順下去了,才長出一口氣。 “繼母的臺詞我來吧,對著我杜羅源應該就能正常念了?!迸牧伺脑S蕓蕓,笑瞇瞇的,“沒辦法,你是他的女神啊?!?/br> 連恰暫時接手了繼母的角色后,杜羅源就顯得正常多了,他甚至還在念著臺詞就硬擠出了一兩滴眼淚,烘托灰姑娘的小可憐氣場。 “這不是感覺挺好的嘛?!边B恰說,一邊贊賞地揉了揉杜羅源那頭小卷毛——這頭軟嫩的卷發總被女生們揉來揉去,杜羅源已經習慣了,也不在意,“但是到時候正式上場的是蕓蕓哦,你要是控幾不住寄幾的話,我就把你的角色拿走,不讓你上啦?!?/br> 連恰的聲音本來就偏向小孩子,說“控幾不住寄幾”幾個字的時候,還特意掐了掐嗓子,把聲音變得更細更高,真的像個小孩兒在軟乎乎地抗議一樣。 不過這種聲音一點也沒影響這句話的威懾力。 “我錯了,姐,我一定不掉鏈子!”杜羅源瞪大眼睛,指天畫地,就差翻個滾兒表達誠意了。 連恰笑瞇瞇地露出小虎牙:“我知道啊,你是好孩子嘛,來,接著對,你臺詞最多,我們對完家里這一段兒就換仙女教母來?!?/br> 藍森靠在對面的墻上,被連恰軟得掐出水兒的聲音戳得一塌糊涂,那份連恰離開了他身邊跑去讀臺詞的小遺憾也被沖淡了。 畢竟人多,他不能開口說話,就這么稍遠一點看著也很開心。連恰以為他留下來看看是對排練感興趣,其實他只是想看看連恰排練的樣子——他以為對方也會演什么角色。 “喂喂,收斂點兒啊?!贝媪诉B恰的位置,也靠著墻站在藍森身邊的許蕓蕓說,一邊撕著香蒜面包吃,“我說你的眼神,整個兒黏到恰恰身上去了?!?/br> 藍森有點意外,又覺得這沒什么可意外的——他從不覺得喜歡連恰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情,所以他從來沒刻意遮掩過一星半點兒,現在看來,不是他表現得不明顯,是當事人的腦電波根本就不在這個頻道上。 他很是光明正大地轉過頭看了看許蕓蕓,許蕓蕓也轉過頭看他,斯文地把嘴里的東西都咽下去,才接著開口:“沒事,知道你不能說話,我說我的,你聽著,問你的時候你點頭搖頭就行了?!?/br> 非此即彼的問答陷阱啊。藍森面無表情地這么想,并不知道當他的視線離開連恰時就又變得冷淡起來。 他從兜里掏出綁著橡皮筋的小便簽本和一支迷你水筆,沖許蕓蕓很真誠地晃晃。 “平常恰恰和你聊天都是這樣的嗎?”許蕓蕓反而露出了有點好奇的神情。 藍森點了點頭——不止這樣,偶爾他會出聲說話,但其他人沒必要知道。 “那她肯定很喜歡和你聊天?!痹S蕓蕓評價,裝作沒看見藍森愣了一下又迅速轉開頭去的淺淺笑意,“恰恰說話語速那么快,就算是面對面和她說話,有時候她著急起來都不一定能耐心聽,你是寫字,可她還等著你寫?!?/br> ——我這說的都是些什么啊。許蕓蕓在心里腹誹自己。 她原本是想不輕不重地探一下藍森對連恰什么看法,照理說暗戀中——如果藍森的確是——的人突然被外人撞破多少都會有點尷尬,性急的還可能直接跳起來否認,可藍森的反應簡直是太理直氣壯了,以至于她一瞬間懷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說不定他們真的只是純友誼?兩個相似的人相處就是比較和睦? ………… 騙鬼去吧,這種話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 但如果發自內心而言的話,從上次辯論賽藍森追出去找連恰,并成功把又打起精神的女孩送回來后,許蕓蕓對他的看法就產生了變化,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的確是個不錯的人,可以稍微松口氣。 而后,簡直就像兩枚磁鐵相互吸引靠近一樣自然,她看著連恰越來越多地往藍色森林跑,漸漸地開始和她念叨“藍森先生這個”“藍森先生那個”,并在念叨之后小心地觀察她的表情,并且,有時候連恰趴在那和藍森互相發微信的時候——別問她怎么分辨出來的,看她臉上的笑容就知道——總是聊上好一陣子,偶爾等得時間長點沒有回復,連恰還隔幾分鐘就按一次屏幕看看,生怕消息漏了。 有些東西在悄悄地發生變化,一點一滴的,慢而微妙的,可那個捧著手機傻兮兮聊微信的小姑娘,不知道是沒注意到,還是注意到了卻刻意忽視,總是笑著說“我們是朋友嘛”。 但“朋友”兩個字,并不是萬能的,它無法指代這世界上一切親密的關系。并非朋友之間的距離更為疏遠,而是有些事情,有些關系,有些好的壞的哭泣微笑的情緒,只歸于另一份感情所有,苛刻狹窄得容不下誤闖。 許蕓蕓不忍心給自家的白菜施加可能的一星半點兒壓力,于是她的目光就轉向了另一個當事人。擇日不如撞日地,單獨聊聊的機會從天而降。 藍森仍然不說話——這也正常,本來他就是個不能說話的人。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許蕓蕓忽然愣住了。 她知道藍森不能說話,一直都知道,卻第一次清晰地發現,雖然連恰不介意,藍森自己看起來也不是很介意……但,不能說話,發不出聲音,無論原因是先天的還是后天的,那都意味著藍森是有身體缺陷的。 ——而藍森偏偏就有讓人忽略這種缺陷的能力,好像他不說話是理所當然的。 她真是太后知后覺了。 作為朋友的話,一方說話一方筆談有時候都會產生爭吵,何況是……如果說,真的那樣的話,會有某一天,連恰因為無法和對方交談而感到沮喪的時候嗎?不能說話本身就是一種缺陷,而這樣的缺陷所衍生出的不對等,會造成難以察覺的影響嗎? 至少如果是她的話,絕對不會想著和身有缺陷的人發展一點關系,朋友關系也不考慮,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法保證公平地對待他們。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可能會讓你不舒服,你可以選擇不回答?!痹S蕓蕓說,得到藍森的點頭示意,才繼續開口,“我想知道……你像這樣不能說話,是天生的嗎?” 這本應是個易于回答的問題,但藍森的的確確露出了思考的神情,許蕓蕓有點詫異地看著對方陷入沉思微微犯難的模樣,想著自己的問題也許過于唐突了,即使是她這樣極少在乎他人感受的人也稍微有些介意。 當然,一多半是因為這是連恰所認可的人。 她沒有介意很久,因為藍森給她寫了一張紙條:[算是后天。] “算是……后天?”許蕓蕓極力揣摩這有些奇怪的回答,“那就是說,你其實本來可以說話的?” 對方淡然地點了點頭。 “有可能恢復嗎?” 藍森再次陷入了沉思中。 許蕓蕓覺得她開始習慣了,藍森這一點和連恰很像,他們總是在大多數人猶豫不決的地方果斷得令人吃驚,可相對的,大多數人都不會猶豫的一些細枝末節上,他們總是思量很久。 過了一會兒,第二張紙條遞了過去:[也許,我會努力的。] “加油?!痹S蕓蕓簡短地說,并不認為藍森的“努力”會有用,據她所知失去聲音再恢復聲音的例子不多,因此她也不抱什么希望。 她心里想的事情大概通過她的語氣傳達給藍森了,但男人并沒介意,反而又給她寫了一張紙條:[為什么問我這些?是因為連恰嗎。] 許蕓蕓拿著紙條,心想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謠言說藍色森林的老板不善交際且感情遲鈍——這分明既敏銳又大膽好嗎! 她稍微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裝傻,然后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才是真的犯傻:“對,因為我很在意你對恰恰的態度……你知道的,不是所有人都會用那種眼神看另一個人?!?/br> “?”藍森用眼神詢問她。 “我覺得你明白我在說的是什么,我不想提出什么評價或者建議之類的,也不喜歡自以為是地出什么主意,我只是單純地想知道你怎么想的……這樣我心里有個底?!痹S蕓蕓微微仰起頭,整個身子都貼著綜合廳的墻壁,有一點涼,但很踏實。 身邊的男人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很專注地又把視線落在連恰身上,看著她從杜羅源身邊跑開,繞了一大圈去抓死命逃避責任的莫寧王子,好說歹說把人帶回去,像個費盡心思搭線的紅娘一樣,把王子和灰姑娘按在一起。 藍森看著這一切的時候,始終微微笑著,唇角勾起,眉眼溫柔。他的睫毛很長,微笑的時候眼睛會稍稍瞇起來,于是睫毛也跟著輕輕晃一下,像蝴蝶振翅,轉瞬即逝的輕盈與驀然心動。 許蕓蕓沉默地看著男人的側臉,不知道是該放心先動心的是藍森,還是該為這一點感到憂心。她唯一慶幸的是,如果連恰真的不喜歡藍森,那么小姑娘也不吃虧,而如果連恰喜歡了,至少她的感情能夠得到回應。 ——她是不是在心里默認了藍森喜歡連???可這簡直是明擺著的,她想否認都難。 連恰又跑過來了,她還什么都沒說,藍森卻忽然直起身子,從那一堆點心盒里挑了塊乳酪蛋糕出來,十分自然地遞過去。 而連恰也十分自然地接過了:“哇謝謝,你看出來我要這個啦?” 藍森的回答是笑了笑,不說話。連恰也沒有追問,捧著蛋糕挖了一勺,和許蕓蕓說讓她再等一會兒,她去找一下負責舞臺和后勤的同學,就又蹦跳著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