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他自身與時間,三樣不被他的話影響的事物里占了兩個,這句話很安全。 ——哦,是四樣,現在還多了一個連恰。 “很狂?”這回輪到連恰睜大眼睛了,“哎——完全想象不出來啊?!?/br> 藍森默默地點頭表示贊同,他想如果小時候的他看見現在的自己,恐怕會擺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教訓他暴殄天物。 與其說是狂,不如說是中二——可藍森不想把話說得那么誠實,因為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實在太丟臉了。 不但丟臉,而且無知。他不是很想讓連恰知道曾經的自己是什么樣子。 “但是感覺稍微有點可愛呢?!边B恰笑瞇瞇地評價。 強烈的心虛促使藍森試圖轉移話題,他四處看了一圈,伸手指了指一棟乳白色的建筑。 “那個???”連恰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那是經管大樓,經院和管院的專業課都在這里,一層都是自習室,挺舒服的,就是不能通宵,每天十點就關樓了?!?/br> “……”其實他是想說,那是他曾經上專業課的地方。 七點半多一點兒的時候,兩個人順利到達明海報告廳。出示參觀票后,連恰把藍森從后門推進去,囑咐他進去之后找許蕓蕓一起坐。 這沒費藍森什么力氣,因為他剛剛進門,就看見許蕓蕓在沖他揮手,顯然是已經注意著門口好一陣子了。 藍森有點奇怪許蕓蕓怎么認出自己的,但他還是從善如流地走過去,在許蕓蕓為他占的位子上坐下,點了點頭表示謝意。 “不用謝我,恰恰拜托我照顧你一下,怕你迷路?!痹S蕓蕓擺擺手,“她微信告訴我你穿什么了……我說,你這打扮也太土了吧?” 藍森很贊同地又點了點頭,他要的就是土。 “噗哈哈哈哈……”結果,許蕓蕓樂了,趴在前排椅背上笑了好一會兒,“哎,別說,你們有時候真挺像的?!?/br> 報告廳里放著歡快的音樂,大屏幕上打著看了讓人有點發暈的辯題,臺上兩邊各放著一張長桌,上面擺著辯位牌,主持人的主持臺在正中間,立著個話筒還放著束花。 藍森覺得很新鮮——他的人生和辯論賽這種事情從來無緣——因此他很感興趣地環視四周,在不引人注目的前提下,偷偷伸著脖子去看講臺上的各種布置。 周圍來觀賽的大多是其他院隊的新生,也有不少資格老一年的成員,他們嘰里呱啦地討論著辯題可能的觀點,可能的膠著以及雙方論點的優劣,藍森凝神屏氣地聽了一會兒,然后不得不承認他聽得云里霧里。 有幾個人閑得發慌,相互打賭哪邊會贏。 藍森從兜里掏出便簽紙,寫了一張字條給許蕓蕓:[連恰是哪一隊?] “教育學院?!痹S蕓蕓簡短地回答,“恰恰是二辯位,等會兒出來就坐那兒——喏,看見了嗎,右邊那排椅子,從里面往外數第二個?!?/br> 藍森順著許蕓蕓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的視線落在前幾排座位上,忽然發現坐在第一排的喬宇飛。 第一排座位顯然是特殊的,那里坐了幾個教授模樣的人,幾個評委,還有兩三個喬宇飛這樣的高年級生。 他的視力很好,因此眼尖地發現了蛋糕盒子和一大束鮮花。 “前面那一排是評委和教授嘉賓,還有兩個隊的領隊?!痹S蕓蕓牢記著連恰照顧藍森的囑咐,很仔細地替他解釋,“啊,對了,你看見最左邊那個男生了嗎?那個人叫喬宇飛,我特別討厭他,因為他特別混不吝,你要記住啊?!?/br> 不管在哪,都先把喬宇飛黑個底朝天——這是許蕓蕓的想法,簡單粗暴。 藍森愣了一下,急忙寫了一張紙條:[為什么?] 許蕓蕓撇了撇嘴,斟酌了一會兒,湊得離藍森近一點,小聲開口:“反正你也說不出去,告訴你吧,那個人喜歡恰恰,一直死纏爛打的,怎么拒絕都不聽,而且還一副已經是恰恰男朋友的樣子,惡心巴拉的?!?/br> “……” 許蕓蕓把藍森的神情解讀為對喬宇飛的不解:“是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能有人這么不要臉,恰恰不喜歡他,他還一直纏著,所以我才特別討厭他。恰恰讓我照顧你,那你也要記住了啊,這個人,能踩就踩,能揍就揍!” “…… ……” 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問題得到了解答。 連恰不喜歡喬宇飛。 藍森一時間急得差點開口說話,克制住之后,低下頭去摸便簽紙,還沒寫兩個字,就被許蕓蕓打斷了:“別寫了,有話待會兒說,快點看,開始了,恰恰上場啦!” 第十四章(下) 藍森并不是沒看過辯論賽。 在他小學和初中的時候,班里都舉辦過類似的比賽,老師提出一個論題,同學自愿組成隊伍,把班里的桌椅分開排成兩列,你來我往,像模像樣。 ——也只是像模像樣而已。 實際上那到最后總會發展成雙方毫無意義的大聲爭辯,仿佛哪一方聲音夠大就是贏家。藍森雖然不喜歡那樣的吵鬧,卻也暗暗羨慕著能肆無忌憚大聲說話的同齡人。 說什么都好,哪怕是令人發笑的、愚蠢的話,哪怕是詛咒他人的、陰暗的話,都能不計后果地說出來……這真是令人羨慕到眼眶發疼。 但連恰不一樣,她的辯論賽也不一樣。 連恰站起身的時候脊背挺得很直;連恰的雙手交疊在身前,姿勢矜持漂亮;連恰說話的聲音被刻意壓低了一些,去掉了平常說話時慣有的孩子氣,變得沉穩銳利;甚至連恰的表情也收斂起來了,目光沉靜,只露著一點恰到好處的笑容。 她的聲音不算很大,語速不快,沒有咄咄逼人,也沒有橫眉立目,卻遠比那樣要來得有說服力得多。 有那么一瞬間,藍森竟然覺得連恰很陌生。 “看到沒有,賽場禮儀和姿態,給我回去好好練練,記住了?!?/br> “兩邊都被培訓得不錯,還是女辯手的儀態更好些?!?/br>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絕不可能想象到連恰還有這樣的一面。 他所見過的連恰是活潑的,可愛的,總讓他想到某種毛絨絨的小動物,和她總是閃閃發亮的眼睛一樣令人愉快??涩F在,眼前的連恰更多地帶著超乎尋常的自信姿態——這并不是說她平時就不自信了——她的眼睛依然閃著光,那種光芒卻透露出一種不可撼動的威嚴來。 ——就好像,是的,她在她的領域里,她處于絕對的上位。 很……出乎意料,卻又無比地吸引視線,以至于他幾乎把喬宇飛的事情忘掉了。 一分半的自由時間過去,連恰的對辯暫時結束,對方辯手表情僵硬地坐下,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下額頭——這個發現讓藍森有點得意地抿了一下唇角,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 然后他就忽然想起喬宇飛的事情了。 藍森把視線從臺上收回,很急促地寫了幾個字,把紙片推向許蕓蕓的方向。 [喬宇飛打算和連恰表白。] 許蕓蕓一低頭,看見這一行字,整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了,她一把攬著藍森的肩膀,把高個子的男人按得幾乎趴在桌上,她自己也趴下湊過去,小聲開口:“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藍森被壓得眼鏡一歪,鏡框硌在他臉上,看著有點滑稽,他眨了一下眼睛,面無表情地沖許蕓蕓舉起了他的鋼筆。 許蕓蕓一著急就忘了對方不能說話,頭碰頭秘密開小會顯然行不通,她放開藍森示意他快寫,藍森唰唰幾筆,文簡意賅地把喬宇飛的蛋糕事件告訴了對方。 “你——還——真——幫——他——做——蛋——糕——啊——?!”許蕓蕓看完紙條,咬牙切齒,這幾個字從她嘴里嘶嘶地擠出來,聽起來更恐怖了,“這下麻煩大了……” [我不知道。] 藍森只能這么解釋。 他不知道連恰不喜歡喬宇飛,也不知道喬宇飛討人厭,他以為帶著巧克力蛋糕的表白會令人開心,他抱著連恰會開心的想法,用了比平時還多的精心去做蛋糕了。 他想起那次喬宇飛闖到店里來,他第一次看到連恰情緒低落,但連恰輕輕快快地對他說“我自己的事情沒道理和人抱怨”,如果那個時候能堅持著問一句,問問連恰在煩什么,是不是他就會更早一點知道了? 那時候他是怎么想的呢?他覺得連恰能吃著他做的點心開心起來,就夠了,他不必知道那些煩惱,也不必知道那些煩惱為什么消失。 “唉算了,不能怪你,你又不知道,而且本來就是做生意?!痹S蕓蕓冷靜下來,拍拍他的肩膀權作安慰。 ——是的,站在客人和店主的角度,大概就算知道也不會改變什么。 可他仍然覺得后悔。 許蕓蕓沒空搭理藍森肚子里的低落情緒——實際上她也察覺不到——她開始積極地分析:“我估計他是專門要等今天人多的時候當眾表白,等會兒辯論完了還有評委評審和結果宣布的環節,應該是在那之后,趁著觀眾都還沒走?!闭f到最后,又開始惡狠狠地咬著牙。 藍森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人多,當眾表白,會有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不明狀況也跟著起哄,聽起來浪漫,但實質只不過是更加惡劣的一種逼迫而已。 他看了看報告廳里的人,胃里像是滑進鉛塊一樣難受,甚至感到了一絲慍怒。他覺得自己開始理解許蕓蕓的咬牙切齒了。 [阻止他。] 藍森寫下三個字。 “但是不能打斷比賽,也不能破壞比賽?!痹S蕓蕓微微皺著眉,“這場比賽準備很久了……無法順利結束的話,恰恰會很遺憾的?!?/br> 藍森也在頭疼——除非能力暴露,否則不能把他的話語用在人身上,這條原則是他的底線,也是他控制這種力量的枷鎖,絕不能被打破。 可是,如果不能對人使用的話……他能怎么辦?讓那個蛋糕發霉爛掉?讓那束花消失? 這些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兩個人各自思考著,一時間沉默起來。 過了一會兒,許蕓蕓敲了敲掌心:“想岔了,其實有個簡單的法子,等會兒比賽結束,結果公布之后,都會有人給兩隊隊員送花的,我到時候去給恰恰送束花,趁機把事情告訴她,說是上廁所什么的,先把她帶走,人都沒了,喬宇飛……慢慢收拾?!?/br> 藍森點了點頭——這是個聽起來很土卻很有效的辦法,只有一個問題。 “……問題是現在上哪兒去找花?”許蕓蕓扶額。 [還有多久打完比賽?] “剛進自由辯論,這環節八分鐘,下面還有兩個四辯總結陳詞……純比賽時間還剩大概一刻鐘吧?!?/br> [等我十分鐘。] 把這張紙條推給許蕓蕓,藍森就站起身,一路面露歉意地撥開觀眾席的人群,徑直向報告廳后門走去。 十分鐘之后,藍森很準時地回來了,懷里還抱著一束用皺紋紙包好的香水百合,他一路帶著這捧香得有點嗆人的花回來,沿路往他的座位蹭,引來周圍一群人的側目。 許蕓蕓瞪大了眼睛,等藍森坐下后,把花束抱過去仔細看,是真花,花瓣上還撒著一些水珠,嬌嫩漂亮。 “我的天,你從哪弄來的?十分鐘……這可沒什么賣花的地方啊?!?/br> [商業機密。] 非要說的話,是在旁邊的男廁所隔間里,既沒有攝像頭也不會被人看見,他可以放心地憑空搞出這束花。 除了他捧著花走出男廁所的時候,被兩個剛要進去的男生行了注目禮。 許蕓蕓撇撇嘴,沒再多問。事情得到解決,這讓她的心情又好了起來,有心情去看比賽了,還替藍森可惜了一下:“自由辯論你沒看到,可惜了,恰恰可漂亮了!我看對面那個男生快被打哭了,哈哈哈?!?/br> ——不,之前他看上去就快哭了。藍森默默地想。 總結陳詞環節沒有連恰什么事,她托著腮在臺上坐了一會兒,低下頭去在紙上寫寫劃劃,專心致志,時不時還點一點頭。 比賽結束,雙方隊員都還坐在臺上,主持人通知大家評委正在統計分數,現場觀眾可以趁這段時間對臺上的辯手提問。 “要是這會兒隊員能離場休息就好了?!痹S蕓蕓把兩只手交疊在一起,向前伸了伸胳膊,“省得那么麻煩?!?/br> 藍森贊同地點了點頭,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就又把視線投在連恰身上,見她仍然在紙上寫寫劃劃,一會兒拿著寫好的東西給旁邊的隊友看,然后那個隊友瞬間笑得前仰后合。 藍森很想舉手問問連恰寫了些什么。 “我想對反方二辯提問?!笨壳芭艂鱽磉@樣的聲音。 反方二辯是連恰的席位,她被點名后立刻站起身,稍微整整衣服,很安靜地等待對方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