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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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卻一般不急的,他們更喜歡逗留國子監中:或好奇游逛、或高談闊論、或去上級學堂碰運氣結交朋友。 “……傲什么?不過宦門之后罷了?!?/br> 容佑棠忽然聽見背后的輕蔑議論,他收拾書案的動作不由得一頓,然后繼續,心想:他們在談論誰? 緊接著,后面又傳來: “不僅宦門之后,還是商賈末流?!?/br> “不是吧?” “夫子還夸他文章做得好,通透有靈性。哼,實則滿身銅臭味!” “長得女里女氣的,娘們一般?!?/br> “哎,你們說他會不會是女扮男裝的???看他從不跟咱們出去聚會,散學就回家?!?/br> “可他跟洪磊玩得挺好,聽說兩家是世交,說不定早已暗通款曲——” “呯”一聲,癸讓堂后門突然被踹開! 忘帶銘牌出不去大門的洪磊湊巧聽見,勃然大怒,他臉色鐵青地爆喝:“放屁!你們胡咧咧什么?敢背后編排老子和佑子,有種站出來說話!” 洪磊一聽就知道貢生們在故意排擠容佑棠:整個國子監也沒幾個宦門之后的監生,又特意點出商賈之家,癸讓堂就只有佑子一個。 “磊子!”容佑棠卻無意、也不屑與小人爭論,他提起書箱,拿起洪磊的銘牌,若無其事笑道:“你是忘帶銘牌被擋回來了吧,哈哈。給!”說著輕輕一拋。 洪磊正發育抽條,瘦高瘦高的,膚色偏黑,是塊小爆炭。他劈手接住銘牌,卻轉手就朝那五六個貢生擲去,準確砸中最后那個說“暗通款曲”的腮幫子,把那人唬得“唉喲”一聲,捂臉閃避。 “磊子!”容佑棠忙放下書箱過去。 “楊文釗,你剛說什么?下作陰暗的東西,嫉妒佑子得夫子賞識是吧?你們真卑鄙無恥,以多欺少,堵著佑子一個欺負,嘴臉真叫人惡心!找打!”洪磊揪住其衣領提起來,將人抵在墻壁上,年輕氣盛,抬手就要打,卻被容佑棠拽住胳膊。 “放手!”洪磊氣急了連容佑棠也吼:“他們剛胡言亂語抹黑你,怎么也不知道出來找我?!” “我——噯,你先松手,不必在意流言蜚語?!比萦犹目扌Σ坏?,硬拽著胳膊想把人拖開,可洪磊雖瘦,力氣卻大,一身拳腳功夫練出來鐵實硬rou。 楊文釗拼命掙扎,其同鄉也幫腔,但全都不敢動手。洪磊猜的沒錯,他們就是瞅準容佑棠落單,又看其文弱安靜,揣度其不敢反抗,所以才故意揚聲議論。 ——簡直荒謬可笑!一介宦門之后,憑家里塞幾個臭錢,就也進國子監讀書了!還處處搶出風頭,白臉俊俏小太監,看著就欠教訓…… 目前,他們都以為容佑棠是靠家財塞進來的。 “洪磊,你、你想干什么?放開我,學里打人會被勸退的!”楊文釗被揪著領子抵在墻壁,呼吸困難,論打架根本不是對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同窗都忌憚洪家堂親表親眾多粗蠻武夫。 “勸退就勸退,正合老子心意!”洪磊毫無畏懼,破口大罵:“跟像你們這樣天天害紅眼病的小人一起上課,簡直降低老子身份!”說著又舉拳要打。 容佑棠冷不丁一戳對方肘部麻筋,洪磊怪叫一聲“??!”,本能地松手,楊文釗立即退開,和同鄉們倉惶奔出癸讓堂——書生好意氣用事,但他們都是地方選送的,斷不敢因爭執斗毆被國子監清退,否則真無顏見家鄉親友。 “別跑!站??!”洪磊吼著要追,容佑棠卻攔住人,好聲好氣勸道:“行了行了,哪里都有好嚼舌根搬弄是非的人,理睬得過來嗎?你也算出過氣了,算了罷?!?/br> 洪磊翻個白眼,煩躁摘下書生方巾,大冬天氣得扇風降溫。 “幸虧散學沒什么人看見,若鬧起來,能掰扯到晚上,浪費光陰?!比萦犹膿炱饘Ψ姐懪?,硬塞進其手心,提著書箱,樂呵呵催促道:“走啊,洪大哥,你不是有要事嗎?” 這一聲戲謔的“洪大哥”,莫名澆熄燒紅爆碳。少年人的火氣總是來得快,但某些時候,散得也快。 洪磊比容佑棠大幾個月。他沒好氣冷哼一聲,搶過容佑棠的書箱扛在肩上,大搖大擺地說:“走!放心吧,有磊哥罩著,他們不敢再欺負你的。一群長舌婦,煩死了!” 可兩人剛踏出癸讓堂大門,卻赫然看見教國子學的夫子劉復笑瞇瞇負手站著。 “夫子好?!比萦犹臒o暇細想,下意識恭謹拱手行禮,而后悄悄肘擊洪磊。 “哦,哦!劉夫子好,您怎么還沒回家???”洪磊忙把肩扛著的書箱放下、胳膊夾著,想想還是不妥,改為老老實實提著。 “你們不也沒回家?”劉復笑問。他是國子監中難得較為和藹風趣的,不像同僚們刻板端方。 容佑棠觀察對方神態,心中了然,遂歉意拱手道:“方才與同窗嬉鬧了一陣子,學生們有失風度儀態,甚慚愧?!?/br> 洪磊目瞪口呆,倏然側頭:傻了吧你?剛才那叫“嬉鬧”? 劉復卻欣慰頷首,語重心長道:“年輕人肝火旺,難免有失分寸。但自古修身齊家,而后方能做大事、為國效力,若連自身涵養品德都無法修成,一屋不掃,何談掃天下呢?” 在夫子面前,學生只有恭順聽訓的份。 劉復勉勵容佑棠道:“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你切莫把心思放在爭無謂閑氣之上?!?/br> “是?!比萦犹墓Ь创故?。 劉復轉而問洪磊:“你舅父咳疾可好些了?這陣子忙著引導新生,總沒空去探望,唉,代為轉達問候吧?!?/br> 這下一來,本想批判楊文釗等人的洪磊只得低頭,甕聲甕氣道:“回夫子的話:昨日學生剛去瞧過,經大夫調理,已好些了,估計不日即可康復。學生定會記得傳達您的問候?!?/br> “這就很好。今晚別又忘記做功課,令堂也有了春秋了。閑話不多說,只時常問問自己的孝心吧?!眲驼f完,負手踱步去藏書樓,留下怔愣的洪磊。 “夫子慢走?!比萦犹墓硐嗨?,暗自佩服想:夫子就是夫子! 劉復頭也不回地囑咐:“回家溫書去,明早考校你們?!?/br> “……哦?!焙槔谘砂桶痛粽?,看到劉復夫子就頭疼,然而沒有任何辦法。 “走了?!比萦犹奶崞饡湔泻?,兩人在國子監門口分別,同時開口:“你——” “你——” 容佑棠心虛問:“你要回家溫書嗎?”我剛才沒有答應夫子,因為做不到。 洪磊思考半晌,別別扭扭地說:“應該……吧?我看看?!?/br> “我也……看看?!?/br> 雙方默契地不再追問,就此別過。 一個時辰后,北郊封閉的主路口附近,鵝毛大雪飄飛。 “小心!扶穩了扶穩了!”容佑棠大喊,干勁十足地忙碌著,熱得冒汗,趕著一隊七八輛騾車,車上滿載蘿卜、大白菜,碼得整整齊齊。這是他和副手方同帶人去別村采買的,租用方家村的騾車拉運。 “奶奶的,突然下大雪,還逆風!”方同吐一口唾沫,黝黑皮膚滿是汗,和容佑棠一道,指揮騾車前進。 “諸位再堅持堅持,”容佑棠朗聲打氣道:“再往一段,就能請路口巡邏的衛兵弟兄們搭把手了!”他凍得鼻尖通紅,呼哧呼哧喘氣。 此時,洪磊和一群武將子弟迎頭順風騎馬出現,他們都有志從軍:可惜禁軍要求甚嚴、沅水大營忒不像話、去邊塞家里不同意——如今好了,多一個北營!還是慶王任指揮使! 洪磊這幾日散學后,就是和朋友們到北郊碰運氣,可惜總見不到慶王或其他管事的面,封路后甚至只能在各路口徘徊,被哨兵和巡邏衛兵無情驅趕,屢次無功而返。 其實抱著像洪磊這樣想法的人有很多,比如周明宏及一群文臣之子,他們也在前面路口挨凍徘徊。 道路狹窄,兩隊人撞上,馬總比拉菜騾車靈活,洪磊和朋友自然而然地退避路邊。 洪磊苦悶無聊,掃視騾車隊幾眼,下一瞬,突然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抬手揉揉,再抬眼看,失聲大吼:“佑子?!你干嘛呢?” 容佑棠一聽,險些把騾車趕進溝里去! 片刻后 洪磊招呼朋友們下馬,幫忙推騾車,五六個年輕小伙子加入后,前進速度快了不是一點半點。 “讓開讓開,你哪里是干力氣活的料!”洪磊嫌棄地把容佑棠擠到旁邊,蠻力推車,氣呼呼道:“原來你在北營當差,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 容佑棠理直氣壯:“你沒問??!” “哼,早知道你有門路,就跟著你混了,累得哥幾個白跑好幾趟?!焙槔谛αR。他的朋友們順勢起哄,深知關系重要:就算只是伙房,也說明對方至少認識某個北營管事。 容佑棠不可能將內情倒個精光,遂解釋道:“只是托人謀的伙房差事,掙幾個大錢罷了。你來北營干嘛?” 洪磊躊躇滿志地表示:“投軍!西北我娘不讓去,北營總行吧?” “我就知道?!比萦犹目畤@。 走沒多遠,又迎頭撞上周明宏一行。周明宏最近跑慶王府總吃閉門羹,他又恨又急,只得做兩手準備,勤快走動謀缺。 “容公子?”周明宏驚喜呼喊。他認定容佑棠是慶王的臠寵小廝,故分外熱情,不由分說下馬就幫忙,其同伴見狀,紛紛慷慨相助,旁敲側擊地攀談。 容佑棠百般婉拒,卻拗不過一群人,風雪愈盛,話也吼不出,只得先做事。 于是,當進宮面圣奏明督建進度的趙澤雍趕到北營臨時正門時,遙遙看見十來個人圍著容佑棠,有說有笑。 他們是誰? 趙澤雍疑惑皺眉,策馬靠近: 卻見其中有個瘦高黝黑、濃眉單眼皮的,忽然親熱摟住容佑棠、把人箍在肘彎里,彎腰側頭,伸手就要摸臉。 第55章 “哈哈哈,佑子,咱倆真是有緣!學里我們是鄰桌同窗,來北營也能碰見你!”洪磊興高采烈,豪邁和容佑棠勾肩搭背,伸手一指,意氣風發對朋友們介紹道:“吶,他就是容佑棠,叫佑子就行啦,以后互相照應著??!” 一群武將子孫忙熱絡搭話,紛紛自我介紹——他們都不愛讀書,但不憨傻:從周明宏滿臉諂笑地喚出“容公子”三字時,就已信了五分,再加上聽說是好兄弟在國子監的同窗,更是信了七分。 應該是個門路! “佑子,我叫袁彬。早聽磊子提過你,叫請出來大家喝酒見個面,他總不愿意,說你是斯文讀書人,不愛鬧騰?!蓖瑸槲鋵⒑蟠脑蛩实?。 “袁公子好,叫我小容就行了,別叫佑子,聽著奇怪?!比萦犹男χm正,拿大嗓門的洪磊沒辦法。 “行吧行吧,小容子!”洪磊妥協道,外出巧遇朋友,他十分歡喜,大刺刺用肘彎勾著容佑棠脖子,低頭打趣道:“哈哈,你的臉凍得好像紅柿子!”說著就要伸手掐一把—— 此時,周明宏等人也圍成一圈,他們不甘心地跟到營門,想方設法搭關系。周明宏恰好背對營門,不經意抬眼一掃,忽然看見慶王帶著一隊親衛遙遙騎馬趕來!他大喜過望,即刻搶前急奔,撲通跪在雪地里,畢恭畢敬,揚聲道:“草民周明宏叩見慶王殿下!殿下萬安!” 什么?! 周明宏這嘹亮的一嗓子,驚呆了所有人,洪磊再顧不得和朋友嬉笑打鬧,他立即松開容佑棠,倉惶轉身,果然看見從前只在街上遠遠見過幾眼的慶王! 沒錯,是他!那位威震四方的西北統帥,年紀只比我大八九歲,卻早已立下赫赫戰功,簡直難以望其項背??! 洪磊雙目圓睜,萬分激動,惶恐興奮,和所有人一道,虔誠恭謹,心甘情愿地行拜禮。 他是誰?竟敢那般放肆大膽! 說實話,趙澤雍有瞬間非常氣怒,第一反應就想把對方的手打下去,再狠狠責問一通——幸好,他最后手沒放下去,及時松開了。 “叩見慶王殿下,殿下萬安?!蹦贻p小伙子的大嗓門,響亮中又帶著青澀、敬意,以及幾分忐忑。 按軍紀,趙澤雍在營門前下馬,馬韁由親衛接過,他大踏步走過去,威嚴有力道:“都起來?!?/br> 洪磊堪稱戰戰兢兢,規規矩矩,站得筆管條直,兩眼放光芒,熱切又充滿希冀,想看又礙于規矩不好直視,急出一腦門汗,緊張至極,生怕慶王抬腳走進兵營,那樣的話,上天恩賜的大好機會就溜走了! 趙澤雍沒發話,仔細打量堵在營門口的十幾個少年:有一個認識的,周明宏。其余都不認識,但看神態打扮,應該是京城勛貴子弟。 是他在學里交的新朋友嗎?趙澤雍猜測,繼而暗中搖頭:不,他不是招搖好顯擺的性子。 容佑棠站在人群中,低眉順目,像模像樣,十足一個稱職盡心的伙房長??缮磉吘o挨著的洪磊卻悄悄肘擊一記,以眼神央求:好兄弟,能幫忙說句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