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整個人篩糠似的哆嗦，看這一屋子刀光劍影，連句利索話都講不清楚。

    郭子怡道：“掌柜的，我問你，剛剛是不是有一群人來投宿？”

    “是，是……”

    “那群人里面是不是有一個六七十的老頭，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

    掌柜已經嚇傻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壓根想不起來剛剛投宿的到底長得什么模樣，只是依稀記得好像是有老頭，是有姑娘，便雞啄米似的點頭，“大人明察秋毫，確是如此，確是如此?！?/br>
    “那他們現在在哪兒？”

    掌柜的伸出一根手指，手指怎么也直不起來，彎曲得像一根雞爪子，雞爪指了指天花板，“在樓上，就在樓上?！?/br>
    郭子怡猛地將手里拎著的人往地上一搡，冷聲道：“聽見了嗎？難道你不只是瞎了？還聾了？”

    大個兒將臉埋進了衣袖里，偌大的身軀竟蜷曲成一小團，他低聲抽泣著，說：“郭大人，樓上真的沒人啊，我沒瞎，也沒撒謊。我上去后每一間屋子都查了，就連床板底下也搜了啊，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就看見走廊里飄著一根繩子?！?/br>
    郭子怡：“什么？繩子？”。

    一直安靜地欣賞著這場鬧劇的何愈終于將手里的茶杯放了下來。

    “郭大人就為難他們了，他們說的都是真話，人確實是不在了。刀劍無眼，我何某今日要在這里大開殺戒，當然不能誤傷旁人?！?/br>
    “你……你何時候把人給弄走的？”郭子怡不甘心的問道。

    何愈輕笑，說：“我一個人進來的時候，郭大人就多想想是為什么？”

    “那個時候？”郭子怡喃喃道，“那個時候你故意說什么雨太大，自己先來，實際上那時你已經讓人先上樓救人了?！?/br>
    “沒錯，我不喜歡被人威脅，尤其是拿我的家人?！焙斡鹕淼?，“郭大人，我們之間的恩怨，就到此為吧?！?/br>
    他緩緩來到桌邊，將那柄沒入桌中的長劍拔了出來，擲在郭子怡腳邊，“其實，我剛剛還說了一個謊?！?/br>
    “什么？”

    何愈輕笑，“我說我只有十二個人，那其實也是騙你的，你聽聽看吧?！?/br>
    大廳陷入沉默，雨停了，風還未止，在壓抑地靜謐里，郭子怡聽到屋外傳來悉悉索索地聲響。

    聲響像是人身上衣服的布料摩擦在一起，像駿馬身上的絨毛微微顫抖，還像幾千人屏氣凝神，然后一同呼出一聲短嘯。

    郭子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提起長劍，緩緩從屋里走了出去。

    一出客棧，便望見那靜謐的山體里閃爍著近千顆褐色的星辰，橢圓形，一圈銀光，正中間含著一枚黑點。

    這是眼睛，馬的眼睛，人的眼睛，滿山的眼睛正近乎莊重地凝視著他。

    ☆、第46章 對戰（下）

    這是眼睛，馬的眼睛，人的眼睛,滿山的眼睛正近乎莊重地凝視著他。

    郭子怡轉身苦笑。

    何愈緩緩從客棧走出，面朝明月,雨后皎白如練的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眼角眉梢每一絲輪廓都亮堂堂的暴露于月色之下。

    一匹黑色駿馬踱了過來,背上馱著一柄青銅桿牛筋蛇皮包大弓和滿滿地一帶紅纓箭。

    何愈從箭筒里挑了一只，指腹按在箭鋒，勾起唇角,一雙鳳眼冷若冰霜地端詳著尖銳的鋒刃，漠然開口道：“這幾日要事繁雜，一直抽不出空子練習一下騎射，手都生了,再這么下去，再過幾日估計連弓都拉不滿,為此我正是苦惱。兄弟們見我煩悶，便想方設法地想注意給我解悶,從林子里抓來了些野豬野兔狼崽稚鷹,一來給我練技,二來給我取樂?！?/br>
    郭子怡噤聲聽著，半晌猜不出何愈的意思。

    那十一個小兵也從客棧出來，早已被這般浩大架勢給下了半死，別說拔劍相向了，就連逃命都撒不開那兩條發軟的腿。

    他們聽著何愈的話，紛紛開始在心里揣測何愈的意思。

    當年何愈還在郭子怡手下賣命的時候，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菩薩心腸，于是暗地里覺得何愈估計會放他們一條生路，留一個罪魁禍首郭子怡。

    何愈繼續說道：“野豬狼崽還有幾分血性，射著玩玩兒也算有幾分趣味，可那野兔稚鷹個頭不大，跑得也慢，那就沒有意思。不過話說回來，射什么玩兒能比得上射活人呢？”

    人眾倒吸口氣，發出一聲驚呼，“什么？”。

    射活人玩兒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要他們這幾個活生生的人去給他當靶子？

    “我這只箭筒里一共有十支箭，你們一共有十二個人，那就是十個人要死，兩個人能活，你們說我讓誰活下來比較好呢？”

    人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推推搡搡，個個都想活下來，但又怕何愈槍打出頭鳥，最先冒頭的最早死，這么推來推去，半晌也沒推出個所以然。

    郭子怡憤憤地看了一眼他這群不爭氣地下屬，說：“何愈你別欺人太甚！”

    何愈沒馬上搭理，而是將一支箭搭上弓，兩指拽住箭尾，拉了一個半滿。

    “欺人太甚？郭大人這話未免太難聽了。成王敗寇，這道理郭大人難道不懂？今日你我的位置若是調一個個，想來我何愈應該早就沒氣兒了吧?！?/br>
    “你……”郭子怡語塞，手里的劍柄被握得咯吱作響。

    “既然大家商量了半天也想不出來誰該活誰該死，那就讓我替你們做這個決定?！焙斡罩?，突然轉過身去，背對著那十一個瑟瑟發抖地的人，“十……”

    當第一個數報出來的時候，人眾還未反映過來，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

    何愈開始報第二個數：“九，”

    這時，終于有人明白過來。

    何愈的意思是要活人狩獵，從十數到一，然后轉身開始狩獵，跑得快的就能撿半條命，跑的慢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這是基于天地間最公平的法則，優勝劣汰。

    最先反映過來的人一把扔下手里的劍柄，撒氣腳丫子就往樹林里跑，也不管東南西北哪個方向，一頭扎進層層疊疊的林子里。

    第一個人這么一跑，剩下的人終于明白過來，跟著四處逃竄。

    有的跟著往林子里跑，有的往上山時來的路上跑，如一群無頭蒼蠅嗡嗡嗡地到處鉆。

    郭子怡動得慢了些，他那比城墻還厚的臉皮和在何愈面前苦苦維護的自尊心在一瞬里展開了激烈的斗爭。

    他不好意思跟著那群沒用的下屬一樣跟野豬野兔似的抱頭逃命，但又轉念一想，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這次能僥幸活過來了，他就有辦法卷土重來。

    郭子怡干脆抓住一個膽小的下屬，把他當人rou盾牌似的托在身后，靈敏地鉆進樹木最稠密地林子里。

    “五，四，三，二，一?！?/br>
    何愈轉過身來，一雙深邃的鳳眼此刻如二月寒風般冷酷。

    他搭起弓箭，瞄準樹林里逃竄地身影，手指一送，長箭離弦，嗖得一聲劃開夜色，像長了眼睛一般，死死咬住那人逃竄的腳步。

    那人聽見而后索索而來的冷風，驚恐的回過頭來。

    箭頭從他側過來的耳洞里傳來，露出半截在腦袋的另一側。

    那人吐了吐舌頭，又往前沖了一步，然后整個人撲倒在地。

    何愈瞇著眼，漠然地看著那人倒下地身影，不急不緩地伸手從箭筒里再取了一根箭，如此效法，嗖嗖嗖連射三箭，三個身影應聲倒地，一個順著土坡滾了下去，另兩個栽進了草堆里。

    郭子怡往林子里逃竄著，那個被他拿去當人rou盾牌的小兵已經被箭擊中，沒了氣。

    他沒撒手，二十將這死人軀體馱在背上，像背著盾牌似的繼續往前跑。

    可人死后會越來越重，跑了百來不遠后，郭子怡有些吃不消了。

    他肩一聳，將背上的人從抖了下去，那人掉在地上，沿著陡坡滾了幾圈，最后撞上一塊巨石，卡在石縫里不再動彈。

    郭子怡回頭望了一眼，方才還混亂的林子里已經沒有多少活人了。

    何愈箭無虛發，一箭取一條人命，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林子里就只剩三個人。

    郭子怡的臉頰和小腿肚子上滿是被層層疊疊的樹木枝椏劃出來的血口子，手臂上不知道被什么鈍器畫出了一條兩寸來長半寸來深的豁口，血汩汩地往外涌，疼得他咬牙切齒幾乎要閉過氣去。

    到現在他已經至少跑了近兩里路，體力開始無法支撐他的身體，緊張到爆炸的心臟也開始無法供給氧氣，他半長著嘴，鼓著眼球，手腳并用地往前爬。

    他不能放棄，他還不能死。

    抱著這樣決絕的信念，他看見在前方奔跑的兩個人突然倒在了地上。

    一根箭穿過第一個人的胸膛，然后在中箭人倒地后，繼續往前飛，穿過第二個人脖頸的后背，射出一個銅錢大小的透明圓窟窿，最后斜扎進一塊巨石里，沒入整個箭頭，后半截箭桿被震彎。

    郭子怡仰天大笑起來，好，很好，好極了！

    他郭子怡又撿回一條命！

    方才他一直在心里默數著，何愈每射一根箭，他便在心里記上一筆。

    一共十根箭，這是何愈射的第十次。

    緊接著，一匹快馬奔騰而來，馬前蹄揚起的青灰糊住了他的眼。

    郭子怡像一只巨大瓢蟲一眼，分離往前蠕動了幾下，頭頂撞在馬腿上。

    他睜開眼，看見跨在馬上的何愈睥睨著他，手里突然翻出一道冰冷的寒光，緊接著，一股巨大的疼痛刺穿了他的大腿骨，“??！”

    緊跟著又來了三匹馬，白梁從馬背上翻身躍下，拎起郭子怡的后衣領，喝道：“你倒是能跑！”

    “呸，”郭子怡往白梁的臉上吐了一口帶血沫子的涎水，狂笑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白梁猛地往郭子怡那淌血的大豁口上踏了一腳，道：“想死？呵，哪有那樣的好事？”

    何愈從馬背上下來，緩步向郭子怡走去，白梁讓開位置，默默退到一旁。

    郭子怡虛弱地抱著自己那條殘缺的腿，眼神迷離地看著朝他走來的何愈。

    這是同一個人嗎？

    雖然有一模一樣的臉龐，一模一樣的身軀，卻冷酷無情得像從烈火里走出來的戰神。

    他突然想到那年深冬，那個和他在一條大通鋪上通腿而眠的少年。

    那時，他們誰會想到會有今天呢？

    郭子怡咧開嘴，露出通紅的牙齦，“何愈啊何愈，設這么大的局，玩這么久，不就是為了取我郭某這一條命？哈，我這條命真實精貴得很！既然你這么想要，那就拿去，拿去??！”

    “郭大人這話就不對了，”何愈道，“何某人何時說過要取你性命？”

    郭子怡冷笑，“都到今天了，難道你還會留我一條命？”

    何愈：“郭太守的命可是精貴得很，你說我哪里舍得要你死？”

    郭子怡：“你到底想說什么？”

    “您可是白水城太守，手下那五千精兵可是您一聲令下便能為你拋頭顱灑熱血?！?/br>
    “呵，”郭子怡大笑起來，原來是在這兒等著他啊，“挾天子以令諸侯，何先生這招真是高，真是高??！”

    “這話就是大人不對了，”何愈道，“大人倒是說說看，到底誰是天子，誰是諸侯？當今圣上未死，你我終是人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