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第二個說話的人自言自語道:“這人……這人我好想在哪里見過……” 人群里又一個人開口道:“這畫上的誰沒見過,這中間的,就是白水山上大名鼎鼎的狼牙,前幾日一把火燒光了郭太守的半個軍營和所有存糧,就連山都被燒禿了,也難怪現在出這么多錢抓他,這可是太守的眼中釘,rou中刺??!不過……” 那人無比惋惜地搖了搖頭,說:“不過再多的錢,又有誰能抓得住他呢?他現在是山大王,整座山都是他的,誰能抓得了他?” “這我當然知道……”之前說話人又說道,“但我是說這個人……” 他那只肥短的手點了點最角落里的那張,說:“他我一定在哪里見過,但……到底是哪里呢?”又粗又短的手指怒惱地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何愈站在人群外久久未曾出聲,而當這人點到最角落的那張人像,他頓時心頭一驚,畫像上的人面容清秀,雖作男子打扮,但依然掩蓋不了女子溫婉氣質,尤其是這一雙眉眼,縱然是面目全非他也能認得…… 他一手撥開人群,將墻上那畫像撕了下來。 圍觀眾人馬上爆發出不滿地喊聲:“唉唉,你做什么呢?這是全城通緝的犯人,莫非你也想跟他們扯上什么聯系?” 何愈置若罔聞,三兩下便將手里的畫紙撕成了碎片。撕完后又覺得撕掉一張太過明顯,便干脆不停手,一連著將墻上的畫像統統撕掉。 方才在苦苦思考的人大聲說道:“??!我想起來了,就是,就是前幾天在太守府門前鬧事的那個姑娘!” “什么?”人們不再追究擅自撕毀畫作的何愈,而是向那人簇擁起來,“怎么可能?什么姑娘?” “那天災太守門前鬧事的姑娘,和……和……”那人反身想再指那張畫像,墻上卻已經沒有了,他只能指著空蕩蕩的墻壁,說:“和這畫上的那人長得一模一樣!” 人群里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馬上爆發出一陣譏笑,一人拍了拍那人的肩頭,笑著說:“你是餓暈了還是怎么了?已經連男人女人都分不清?” “你說的那人啊,是這條街盡頭何家的夫人,是個女的!” 說罷,剩下的人跟著又笑了幾聲,羞得那人手足無措,尷尬地摸摸腦門,無力地辯解道:“可能,可能是胞兄胞弟……” 聽到人笑得更歡了,然后紛紛散去,徒留那人對著一面粘著米糊的墻壁發愣。 何愈走到那人身側,道:“跟我講講那姑娘罷?!?/br> 那人立馬打開了話匣子,叨叨道:“那姑娘在太守府門口大鬧,吵著要見她的丈夫,一鬧便鬧了一個上午,后來韓大人來了,直接讓人把人給拖走,結果這姑娘往地上一跪,給韓大人磕頭,求韓大人救救她的丈夫。哎……這人心都是rou做的,韓大人見這姑娘那么可憐,一心軟就把人給扶起來,還跟她說了幾句話,然后那姑娘便回去,想必是安慰了她什么……”說著,那人執拗地伸出手,指著那面空蕩蕩的墻壁,期期艾艾地說:“真的一模一樣……” 何愈沒有說話,他低眸,默默展開手里的碎片,畫上的人已經皺做一團,什么也看不明白,成了廢紙一張,他卻一點都舍不得將這張紙丟掉。 *** 一只碗摔在了地上碎成兩半,碗里盛著的藥水潑在地上,形成一汪褐色的水跡,藥汁的味道她很熟悉,應該是再熟悉不過了,那日她端給紅苑的藥水也是這個味道,有些沖鼻。 “你!這可不是你想不喝就能不喝的。你也莫怪我,婦人有婦德,自你嫁進何家第一日,我便跟你說過,這夫妻恩愛,恩字在愛字前頭。自己夫君有難,自該跟夫君共進退,這是做妻子的本質。何家娶你過門,就是為了讓你給何家傳宗接代,你現在身子都臟了,那哪里能行?” 有愧冷聲說:“我不喝?!?/br> 前廳站著好幾個下人,站在角落,往后縮著身子,卻往前伸著耳朵,聽戲似的竊聽著。柳嬌嬌站在旁邊,這一次沒開口說什么,木然地聽著她婆婆一句比一句尖刻的言語。她已然麻木,不管柳大娘的嘴里再說出什么話來,她都不會感到意外,但現在聽柳大娘這么侮辱有愧,她心里還是有一絲痛楚。 有愧怎么可能是那樣的人,何愈不在的時候她將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現在不過是看到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別抹去她之前的所有,將人說得如此不堪? “你這碗不喝沒關系,藥多的是,去,再給夫人拿一碗來?!绷竽镉挠恼f,她心里有一口氣,她是個列女貞婦,她丈夫死后一直守寡,心守得像一口枯井,死寂而絕望。 好女不侍二夫,女人只能有一個丈夫,到死都是這樣。這樣的觀念她抱了大半輩子,守了大半輩子的寡。就算這樣,她也熬下來了,既然她能熬下來,為什么有愧不行?為什么她能沒有一絲一毫的負罪感? 這是不公平的,她也得像她這樣才行…… 又一碗濃黑的藥汁擺在桌上,有愧漠然地看著這汪漆黑的汁水。 她想尖叫,想把桌子上的東西全部砸爛,想掐住眼前這個喋喋不休的女人的脖子,讓她閉嘴。 她總是咒罵柳嬌嬌,因為她出生煙花之地至今未能給她生個孫子,她現在要她喝墮胎藥,只因為她撞見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縱然她什么也沒有干,縱然她是清清白白。 同是女人,為什么她要將自己曾經經受的苦難,報復似的讓別人也經受一番。女人身上背負的枷鎖,為什么總是女人親手給自己的同伴套上的。 “我不會喝的,因為我問心無愧?!庇欣⒗渎曊f。 她現在姓何,何有愧,何愧之有,她再不用為不是自己的過錯而感到愧疚。 “那日發生了什么事情我現在不能告訴您,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保護你們,但我能保證,我清清白白,干干凈凈,蒼天可鑒,明月可鑒。你若相信,那我便是欣慰,若是不信,我也沒什么多說的。雖然您是看著爺長大的,但說到底爹爹也沒娶過您,您在何家不過是個外人,即便要罰我,也輪不到您罰?!?/br> 柳大娘勃然大怒,她臉色慘白,像被人踩到尾巴的兔子,哆哆嗦嗦地半晌說不出話來,“你把別人當作傻子,何愈不在的時候,你勾三搭四地跑去跟別的男人糾纏,現在敢情好,瞧見何愈出來了,手底下還有幾十個人,又風光了。便轉頭又想跟他好,我可告訴你,沒這么好的事兒,可不能讓你從外面弄個野種過來。好,你說我是外人,那就看看何愈能不能讓你吃……” 話還沒說完,房門已被一陣掌風推開,一道冰冷的聲音傳來,“夠了!”桌上的湯湯水水一起被拂倒在地。 柳大娘看見好面色鐵青雙目發紅的何愈站在廳前,一時不知言語,因為這么多年,她從沒看見何愈這么生氣過。 ☆、第33章 離別 “把地上的東西收了,”何愈對廳前噤若寒蟬的下人們冷聲說道地上的瓷片馬上被清理起來,但地上還留著一灘褐色的水跡,一股子刺鼻的藥香在大廳里飄著。 何愈壓根沒有想到,自己回到家里竟然會撞到這一幕。原來自己不在的時候,這個家并沒有他想的那么太平,他所以為的平靜,不過是因為有人替他將這風浪給擋過去了,而這本不該她做的。 他不敢想自己如果再遲一些回來會怎么樣,會不會她就被迫把這碗藥喝掉了,會不會一個可能已經孕育的生命就因為他的失職而離去。 這樣的念頭讓他感到鉆心的憤怒,還有隱隱的恐懼,他慶幸自己趕到了,讓這些可怕的可能不會發生。 有愧微微低著頭,眼眶發紅,眼皮低垂著,原本又黑又亮的眸子里蒙著一層水氣,紅顏的嘴唇輕輕顫抖著,像在忍耐著什么。 何愈將手敷在她的背上,她的背很薄,中間那根脊梁骨凸了出來,硌著他的手背,嫁過來這么久,最后還是和以前一樣單薄。 “我明日離府,我走以后,府里上上下下,全由夫人做主,都聽見了嗎?”何愈的聲音冰冷,像鐵皮一樣堅硬,毋庸置疑。 下人縮著脖子,連連點頭。 他們算是嚇壞了,剛剛夫人被灌藥,他們沒有一個人敢多一句嘴,還殷勤地幫著煎藥送藥,只差沒把夫人的嘴給掰開直接灌進去了,因為他們以為府里真正做主的是柳大娘。 畢竟夫人年紀跟個頭一樣小,縱然能力不耐,但怎么也比不得柳大娘的德高望重。 現在他們認清楚了,柳大娘說到底是個外人,他們的真主子才是爺撐著腰的。 何愈訓完下人,轉身背對著柳大娘,不去看柳大娘垂淚的臉,低眸看著地上那灘深褐色的水跡,對丫鬟小紅說,“扶夫人回去休息?!?/br> 有愧和小紅下去后,柳大娘抹了把淚,憤憤道:“現在我倒成個惡人了?我摸著良心跟你說,我是為你好。你別看那丫頭看上去老實,實際上心眼多著呢!你才不在家幾日?她就跑去勾三搭四,大半夜的,跟一個男人從外面回來,還蓬頭散發衣冠不整,誰看不出來是做什么去了?” 柳大娘越說越委屈,覺得自己明明是一片好心,為了他何愈好,為了他何家好,怎么現在倒成她的不對了?她吸了吸鼻子,接著說道:“我從小看著你長大,我能害你么?我照顧你那么些年,就趕不上那丫頭跟你的這幾日么?” 何愈嘆了口氣,心里那點對柳大娘的埋怨一時也發不出來,他知道柳大娘是為了他好,但她今天的做法實在是太過分了。 “她是我妻子,不管做錯了什么,即便要罰那也只有我能罰?!?/br> 柳大娘不甘心地說,“我親眼看見她晚上跟一個男人在一起,這種事,可是浸豬籠的!我不罰衙門替我罰!” “夠了,”何愈憤然打斷柳大娘越來越刺耳的話,“不必再說。我是她丈夫,我心里清楚?!?/br> 她的身體,每一寸,每一絲,他都熟知,干干凈凈,清清白白,從未被侵入,除了他。 “我在牢獄之中時,有愧曾來看過我一次,給我送了飯菜,也因為這一頓飯菜,我才沒被餓死。她是我的恩人,我這條命算是她給的,您所謂的什么男人,不過是她為了見我去求了韓悅大人?!?/br> 柳大娘呆坐了半晌,抿著唇不說話。但她心里還是有點脾氣,怨何愈沒在下人面前給她幾分面子,冷著臉起身要回去。 何愈將人送到門口,離別時開口道:”您是有福之人,身子硬朗,以后一定長命百歲,但人再怎么樣,總會年老的。日后跟前如果能多個人,總是好的。到了那時服侍您本該是我的職責,但我怕我沒那福份等到那一天,能那個時候還在您跟前轉的?,F在我有這么個媳婦,已經是天大的福氣。到時候能幫您的,可能不是我,而是她了?!?/br> 柳大娘一聽這話,鼻子一下子酸了。 這孩子,從小就讓人心疼,現在這么大了,還是讓她放不下心來,她哎了一聲,說:“說這些混賬話做什么?” 她平復了一下心情,問:“明日什么時候走?” 何愈:“寅時?!?/br> 柳大娘點點頭,又說:“什么時候回家?” 家這個字像是刺到了他的什么地方,讓他的指尖傳來一陣鈍痛,猛地攥成了拳。 何愈沒有回答,給柳大娘行了禮,道:“進屋罷,天涼?!?/br> 什么時候回來? 或許五年,或許十年,或許一去不回。 *** 有愧坐獨坐在床榻上,烏黑的秀發沒有挽起,隨意地落在腮邊和肩上,她看著窗外飄散的雪花,不知道為什么何愈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門外終于傳來腳步聲,每一步都很沉穩,左邊稍輕,右邊稍重,最后在門外止住。木門被推開,吹進一陣帶著雪花的冷風。 有愧拉了拉身上單薄的中衣,抬眸看向轉身掩上門的何愈,心里一酸,有些委屈地撇下嘴角,低聲說:“我沒有到處勾搭不三不四的男人?!?/br> 何愈轉過身,“我知道?!?/br> 有愧一愣,滿肚子要為自己辯解的話一時統統沒了用武之地,她欲蓋彌彰地喃喃道:“我也……沒做什么壞事?!?/br> 雖然她放了一把火,燒禿了半面山,成了郭子怡全城通緝的嫌犯,但她沒做壞事。 何愈覺得好笑,他緩步走了過去,伸手勾起落在她腮邊的長發,“我知道?!?/br>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小心翼翼,知道她為他做的點點滴滴,她不用說,但他都知道。 有愧眼眶一下子又紅了,剛剛的委屈和心酸,現在發酵出淡淡的甜蜜。還好,就算全世界都誤會她,還有一個人不會。 何愈勾起長發的手指指背開始輕輕摩擦起她的臉頰,他氣息靠的很近,薄唇細碎地落在她發燙的臉頰和發紅的耳垂上。輕觸變成愛撫和親吻,在若即若離的曖昧氣息里,有愧聽見何愈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我不會說情話?!?/br> “唔……”不會嗎? 如果不會,為什么這一句話就能讓她感到戰栗。 她的指尖碰觸著男人堅硬而厚實的背,他雖然身軀修長,但肩膀卻很寬,手臂上的筋rou緊繃著,充滿了力與美。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沿著肌rou的曲線往下撫摸。 他將頭擱在她脖頸下凹進去的深窩里,深吸了一口氣息,然后細不可聞地說,“謝謝你?!?/br> 謝謝。 夫妻講究一個恩愛,這恩字在愛的前頭。 不知怎么,她的腦海里突然出現這一句話,現在他對她已經有了恩情,那愛,應該不遠了。 眼前昏黃的燈熄滅,幽暗地窗戶上映出屋外紛紛揚揚的雪花。 她看見自己的身體也被映在了窗戶上,香肩為凹,兩只手臂束在身后,背脊弓成一道瑰麗的弧??粗巴獾难┗?,感覺自己的身體也變成了一片雪花,從八萬四千里的高空往下墜落,像一個永遠醒不過來的夢。這一天夜晚,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記得自己出了一身一身的汗,涔涔香汗和糜爛的□□浸濕了一整張床單,最后她終于撐不下去了,昏睡過去。 在又一個古怪的夢境里,她夢見自己走在一面結冰的湖面上,四面是千年不化的冰山,和飄揚的雪花。 她在冰上走著,前方是白茫茫的一片,沒有目標也沒有焦點,她覺得自己在追尋著什么,但任憑她睜大眼睛,卻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雪,和飄著雪花的,灰蒙蒙的天。 湖面突然裂開了一條縫,開始時,這條縫很小,只能擠進去一根針,然后跟著她的腳步,這條縫越裂越大,越來越開,最后在她的腳下變成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塹,然后她掉了進去。 像墜入懸崖一樣,冰涼的湖水刺入骨髓。 然后她的身體一顫,終于從夢魘里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手指摸到身側的床塌,已然冰涼。 人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