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有愧的話大嬸一點都不信,便說:“何愈舍得你一個人出來么?你家里現在還缺這么幾個錢?” 何愈的事街上人到處都在說,大嬸也聽來了幾句,說開城放糧是由何愈負責,這可是個肥差,誰家分得多,誰家分得少,可是都由他說得算,就這樣他們家哪里還缺一口飯吃? 有愧諾諾地應了一聲,何愈并不高興她大冬天的一個人出來,說家里不缺你賣竹筐的幾個銅板,還讓紅苑把她給看著,別凍病了。她在何愈面前是滿口答應,但何愈人前腳剛出門,她馬上就從家里跑出來。 她在心里算了一筆帳,賣掉一只竹筐可以掙三文錢,賣掉三百多可以掙一貫錢,賣掉一萬五千只才能將那五十兩銀子掙回來,可是這怎么可能,就算她能一口氣編出這么多筐子來,這個白水城也沒有那么多人愿意買。但她必需這樣,只有這種在寒風中瑟瑟發動的痛苦,才能減輕她背在肩上的愧疚。 她的手指繼續編織著,用竹片編出小小的竹筐,孩子喜歡的小跳蚤,和塞著草藥的香囊。一位小姐似的姑娘帶著丫鬟在她的小鋪子面前停住了。 那姑娘拿起一只香囊聞了聞,說:“這里面放了什么?真好聞?!?/br> “這里面放的是長在我家前院的一種藥草?!?/br> 姑娘更加愛不釋手,又聞了聞,說:“好聞極了,我買一個罷?!?/br> 這位姑娘買走的那個香囊便是有愧今天賣出的唯一一個東西,一共五文錢。 這五枚銅板被藏進中衣里,這是她整整一天的所有收獲。 冬天的晚上黑得早,刮著晚風,從狹長的巷道間呼嘯而過,一片雪花從一千里的高空徐徐落下,落在有愧發紅的鼻尖上,她抬起頭,下雪了,像米粒一樣的雪落在她的頭發上,然后融化成一顆水珠,掛在她的發絲上。 她推著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地上濕漉漉的,不一會兒便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積雪。一塊小石子被積雪覆蓋,小車的輪胎從石子上碾過,然后馬上車輪一歪,整個車猛的摔倒在地上。 有愧撐著車把手的手凍得硬邦邦的,車身一抖,她便跟著帶倒在地,膝蓋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氣。 竹筐和香囊落了一地,有的沾上積雪,有的被浸濕,香囊里的草藥進水便會發霉,這些貨物算是都廢掉了。 有愧一個個將落在地上的香囊撿起來,一股酸澀的東西堵在她的喉嚨眼里,讓她說不出話來。 “有愧,你快回去?!绷鴭蓩蓮牟贿h處急匆匆地跑來,一把拉起正在撿拾著竹筐的有愧。 “怎么了?” 有愧的心里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還有什么事情會讓柳嬌嬌這么的焦慮,而且還是因為她……有愧只想到一種可能,那就是牛大順還是沒有放過他,而且這次他去找的人是何愈。 有愧默默握了握自己冰冷的手指,輕聲道:“嬌嬌嫂,出什么事了嗎?” 柳嬌嬌一臉焦急,就連她平時又嬌又媚的聲音都變得尖銳起來,“你快回去吧,你爹和哥哥都來了,家正在鬧呢?!?/br> 有愧手里的竹筐一下子都掉在了地上,滾進雪地里。 紙包不住火,該來的還是來了。 *** 還沒有到家門,便聽見牛大順的聲音,他的聲音還是那么的中氣十足,半點不在意他說的話有多么的無理取鬧,“你是我妹夫,我們家為什么憑什么不該多分一些,這件事你就該站在我們這邊,你告訴你,你必須幫?!?/br> “是,”然后是牛大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和牛大順一樣理直氣壯,他拍了把桌子,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便通融通融?!?/br> “一家幾口人,分多少,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例外?!?/br> “你!”牛大氣急敗壞地說:“在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老丈人????你娶我閨女的時候,可是一分錢的聘禮都沒有出?!?/br> “爹……” “哥哥……” 有愧匆匆往家里趕去,可到了廳前,她卻的腳步卻慢了下來,不敢再往前走。 她看見自己這么久沒有見的爹坐在大廳的主坐上,狹窄的瞇縫眼朝下垂,嘴角也是,臉上的紋路也是,看上去生氣極了。牛大順站在大廳正中間,兩臂交叉抱在胸前,那張和他爹一樣的臉,滿是怒氣。 而何愈則坐在庭下的靠椅上,手里捧著一卷賬冊,他的臉很平靜,看不出表情和內心的波瀾,那雙往上挑的丹鳳眼抬起,剛好看向有愧。 “這是你爹和你哥哥?” 這句話聽上去并不像一個問題,而像是早已在心底有了答案。 “是?!庇欣⒄f,“這是我爹,和我哥哥?!?/br> “爺,我可以作證?!蓖趶d上的紅苑唯恐天下不亂地開口了。 她走到大廳中央,突然在何愈腳邊跪下,聲淚俱下地說:“這真的不是夫人的錯,我可以作證,這位壯士是夫人的哥哥,他欠了很多賭債,來求夫人幫忙還錢,夫人是菩薩心腸,便將爺送給夫人的發簪首飾給都給變賣了,爺您一定要相信夫人,這真的不是夫人的錯?!?/br> 短短的一句話,徹底拆穿了有愧的所有謊言。 “她說的是真的嗎?” 何愈的眼睛看著有愧,他坐在椅子上,卻像居高臨下的審視。 “是的……” 有愧站在門檻外,徐徐開口,這兩個字似乎比她想象的來得輕松,害怕不過是因為自己珍視的東西還沒失去,等真正失去了,就沒什么好怕的。 何愈從座椅上站了起來,走到牛大順的面前。 牛大順適才囂張的氣焰頓時去了一半,何愈剛剛一直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他以為會是個好捏的軟柿子,但當何愈敏銳的鳳眼突然掃向他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這次他真的招惹到錯的人了。 “你們當年賣她賣了多少錢?” 牛大順哆嗦著向牛大投去求助的目光,“爹……” 牛大手指困窘地摩擦著茶杯的邊緣,“賣了……五兩銀子?!?/br> 被他賣掉的女兒現在就站在離他不到十步遠的地方,她生得清秀俊俏,有點像繡娘年輕的時候,半點都沒隨他的。 他一點不喜歡這個孩子,應該說他不喜歡生女孩,尤其不喜歡這一個,因為每次看到她,他都會想到他本該有的兒子,她是牛家的彗星,賣掉一點都沒有可惜…… “五兩?!焙斡p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賣出去的東西哪里還有再要回來的道理,從你把她給賣掉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你的孩子,你也沒有資格向她要任何東西?!?/br> 何愈的聲音并不高昂,低沉的,卻每一個字都斬釘截鐵,毋庸置疑。 他細長的鳳眼尖銳地看向廳上的牛大和牛大順,“按城北賭場的規矩,欠二十兩,剁左手,欠五十兩,剁右手,我沒他們那么仁慈,你若是再踏進何家一次,這兩只手一起廢掉?!?/br> 牛大順大驚失色,驚恐地往后退了幾步,握著自己的手腕,生怕何愈現在就把他的筋骨給擰斷。 何愈撩袍轉身,徐徐從大廳出去,當經過有愧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沒有看有愧一眼,冷聲道:“若來找她,那便多廢一條腿?!?/br> ** 已經夜半,何愈的書房里還是亮著燈,有愧不知道這盞燈已經亮多久了,她靜靜站在門外,看著房間里搖曳的剪影。 她不知道何愈這么晚了不去睡覺在書房里干什么,有可能在盤賬,有可能在給郭子怡寫密信,還有可能在讀兵書,她唯一能夠肯定的,是何愈現在在生她的氣。 這種事放在誰身上都會生氣,他跟她說了她最恨賭,她卻讓她那賭徒哥哥找到家里鬧事;他說她不喜歡被人欺騙,她卻接二連三的用一個個謊言搪塞;沒有人曾對她這么好,但她卻如此不識好歹。 有愧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屋外冷極了,卷著雪花的風灌進走廊里,灌進她單薄的衣衫里,但她卻感覺不到這刺骨的寒意,她的腳像是生了根,挪不開步,只能駐在原地,不得動彈。 她舍不得走,也不敢進去,只能隔著窗戶和燭火,偷偷多看一眼。 門吱呀一聲開了,何愈的身影擋住了從門縫里透出來的光。 “進來?!?/br> ☆、第15章 紅苑的親事(大修) 有愧從地上起來,站起來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腳*的,發著麻。 何愈看上去不怎么高興,他背著光,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但有愧覺得他一定是生氣了,她肯定極了,因為這樣的事不管發生在誰身上都難以接受。 “一個人在外面站著做什么?”何愈開口道。 他早就看見門外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身影映在門窗糊著的白紙上,一動不動,他倒想看看她能在外面這么站多久。結果到了最后他先心軟了,外面這么冷,再不進來凍病了心疼的又是他了。 有愧:“我怕你生我的氣?!?/br> 何愈:“知道就好,進來吧?!?/br> 房間里暖和極了,溫暖的燭光在燈臺上跳動著,木桌上擱著蘸滿濃墨的筆,還有一張鋪展開來的白紙。 何愈在桌邊坐下,問:“會寫字嗎?” 有愧搖了搖頭,她爹曾經請過村里的秀才教牛大順識字,她和盼朝便也偷偷的學了些,但牛大順沒什么耐性,學了幾天便不肯學,那秀才便也沒再來過,于是有愧到現在也只學會了一個“有”字,說是她的名字。 何愈:“過來?!?/br> 有愧來到桌邊,然后小手被何愈的大掌握住,然后將毛筆放在她的手心里,分開她的手指,引導她握穩筆端,來自何愈掌心的力量帶動著她的手腕,一橫落在白紙上,這一橫四平八穩,蒼勁有力。 接著手腕微抬,臂部帶力,又拖起了一撇,這一橫一撇有愧認了出來,是她的名字。 筆尖在白紙上游走著,最后白紙上出現兩個字,一個筆畫少,另一個筆畫卻復雜極了,彎彎繞繞之間像一道詭異的符文。 緊握著她小手的大掌松開,何愈開口道:“這是你的名字?!?/br> 有愧低頭看著這兩個字,她看得很用力,像是要把這兩個字記進她的腦海里。 何愈又提筆,在“有愧”兩個字前面填了一個字——“何?!?/br> 何愈:“你要記著,你嫁給我后,便以我之姓,冠你之名,你現在姓何,叫何有愧?!?/br> 他細長而深邃的眼眸看著有愧的眼睛,“我不管以前發生了什么,但從現在開始,你不用對任何人感到愧疚,這寫在了你的名字里——何愧之有?!?/br> 有愧的眼睛一下子酸澀了,她哽咽著,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她的出生是不祥的,她的出生帶走了她爹娘摯愛的弟弟。每一年,她娘親都會拉著她來到那個小小的土包前,小土包只堆起了一個小尖,周圍圍著一圈隨石,然后正中間豎著一面已經認不出字跡的墓碑。有愧在碑前跪下,然后磕頭,燃香,接著便會聽見她娘一遍一遍地低聲抽泣:“兒啊,你可別恨娘,娘也是沒有辦法?!?/br> 是的,她娘沒有辦法,這錯在她。 有愧眨了眨眼睛,低聲說:“我以為你在生我的氣?!?/br> “我是在生氣,”何愈瞇起眼睛,有些咬牙切齒的說。 “對不起……我不該把你娘的東西給賣掉,我也不該騙你,都是我不好?!庇欣⒌吐曊f。 何愈伸手捏了捏她小小的鼻尖,“你以為我在氣什么?我氣你什么都不跟我說,娘的東西你賣掉我的確不喜歡,但我說過,這是我給你準備的嫁妝,你想怎么樣我都不會怪你,你若是喜歡那東西,等我們有錢了,再把它贖回來?!?/br> “嗯……”有愧感激地點了點頭。 何愈勾起有愧耳邊的一簇落發,問道:“你哥哥什么時候來找你的?” “五天前?!?/br> 何愈看上去更生氣了,“五天前?這么多天你都不準備告訴我,是想瞞到什么時候?” 其實她是想瞞一輩子的,不過這話有愧當然知道不能說,“我……我怕你生我氣?!?/br> 何愈嘆了口氣,說:“算了,這次不說你,以后你可記著,有什么事便跟我說,別一個人扛著,你若扛得下來也好,抗不下來又給我惹麻煩?!?/br> “下次,下次我一定馬上告訴夫君,”有愧忙討好似的打包票道。 “還敢有下次?”何愈又好氣又好笑,他本來想好好教育教育這丫頭,結果看見這可憐兮兮的小臉便什么重話都說不出來。他早就注意到這幾天有愧有些魂不守舍,而他一問,她卻又笑笑什么都不肯說,想必是在為她這個哥哥擔憂。 何愈:“你哥哥不會有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