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有愧在一邊站著,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抹了把臉頰上的眼淚,大嬸呵地笑了一聲,說:“呵,還沒怎么樣呢就哭起來了,這買回去能做事嗎?” 阿東忙出來賠笑,他從后面掐了有愧一把,有愧身上沒什么rou,只捏起來一層皮,道:“這個是剛來的,年紀小,不懂事?!彼斐鰞芍副攘藗€八的手勢,說:“八兩,再可不能少了?!?/br> 大嬸冷笑了一聲,說:“八兩?八兩買回去當小姐供著?” 阿東皺著眉,八兩這數報得高了,有愧這模樣肯定值不了八兩,可誰叫那個敗家娘們在她身上花了五兩銀子,這錢要不回來他就虧大發了。 就在阿東正犯愁的時候,人群里傳來一個男人清朗而雋永的聲音,“我要她?!?/br> ☆、第4章 修 來人姓何名愈,今年二十有五,生得儀表堂堂。他爺爺原在縣前開著一家藥材鋪,本來生意做得大的很,可惜他父親好賭,去了一半的家產,現在已經家道中落,只在城北留了半間兩扇門的老宅。 幾年前四王亂,他應征入伍,投入五皇子黨先鋒衛大將軍麾下,傷了右腿,成了殘廢。如今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卻沒有姑娘家的愿意下嫁給一個窮瘸子。 何愈倒是滿不在乎,他向來自由自在慣了,有沒有媳婦一點都不重要。但他爹就不這么覺得了,他爹今年生了一場病,把好賭給戒了,每天沒事做,便在他兒子身上打主意,日日在何愈耳邊念叨:“你都老大不小了,該娶個媳婦了?!?/br> 何愈耳朵都被磨得起了老繭,聽得真煩了,便把那條殘廢的右腿一拍,說:“我倒是想娶,可哪個正經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給我這么一個殘廢?” 說這話的時候何愈是一臉云淡風輕,但何老爺子聽得是直落淚。他兒子多好一人啊,長得玉樹臨風,又會做生意,只是被他給拖累了一屁股債,廢了一條腿。 何愈見不得老爺子在他面前掉眼淚,七老八十了,哭起來卻成了個孩子,只得連哄帶騙,說:“再過幾天,再過幾天一定娶個媳婦回家?!?/br> 但媳婦哪里是那么好娶的?又不是稻子,丟粒種子到田里,明年能長出一穗來。 這時候柳小六就給何愈出主意了,說娶媳婦不是什么難事,在集市上買一個就行。 柳小六家里排行第六,上頭有五個jiejie,為了給這些jiejie準備嫁妝,柳小六家里條件比何愈還困難,也是個娶妻困難戶。幾天前柳小六從一個牙婆那里買了個姑娘,用紅轎子一抬,娶進門給自己當媳婦。娶了媳婦以后,柳小六就開始日日在何愈耳邊念叨這女人的好,女人好啊,香噴噴的,身子還軟,晚上抱在懷里舒服極了。 何愈也是個熱血青年,聽柳小六這些話,火沒處泄,只得大冬天半夜跳進池子里洗冷水澡。這么天天洗冷水澡也不是個事兒,于是何愈下定決心,也給自己買一個媳婦,但十兩銀子,不能再多了。 何愈微瞇著眼,懶洋洋地向阿東說:“你報個價吧?” 阿東先是一愣,馬上低頭開始打量,這群小孩里,要數有愧最瘦,還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于是報了個保守的數,“八兩?!?/br> 何愈一點都沒有猶豫,直接伸手從褲腰帶上解下錢袋,摸出一塊銀元外加幾枚銅幣遞給阿東。 有愧一聽這人要買她,猛地抬起頭,直愣地看著來人那雙上挑的丹鳳眼。這人穿著一身普通的麻布褂子,肩寬背厚,愣是把一襲布衣穿出不凡的氣質,兩條長眉直飛入鬢,挺直的鼻梁下面留了兩撇小胡子,說起話來就神氣地抖著。有愧說不出來這個人到底長得好不好看,總之長得和她爹還有哥哥一點都不一樣,尤其是那雙眉眼,活脫脫是畫里才有。 有愧兩腳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心怦怦亂跳著,難道這就是把她買走了的人嗎?他會對她好嗎?還是會像她的爹娘一樣,把她養大了養胖了,就賣給別人? 阿東見有愧人還往后跑,忙把有愧往前推了一把,低喝道:“還不快跟著走?!?/br> 他巴不得那人帶著有愧趕快消失,生怕那人付了錢又反悔,。 來人瞇著眼睛,仔細瞧了有愧一眼,什么也沒說,只是向有愧伸出了手,說:“走吧?!?/br> 有愧看著那雙伸向她的手,很厚實,骨節分明,和她爹的不一樣,和她哥哥的也不一樣。她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小手伸了出來,緩緩地放進那人的手心里。 小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出了一層薄汗,軟綿綿的像是沒有骨頭。 那人帶著有愧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身體往右微顛,有愧這才發現,這么俊美的人,右腳卻殘廢了。 那人輕輕地握了一把有愧的小手,說:“我們走吧,我帶你回家?!?/br> 何愈把有愧帶回家后,帶著她先去見何老頭。有愧見何老爺子的時候,何老爺子正在庭院里逗蟋蟀玩,秋天的蟋蟀已經成棕黃色,像是用紙片疊出來的一樣脆而癟,何老爺子身上的外衣沒有系腰帶,露出里面的中褲,頭發上面還插著幾根草屑。 何愈嘆了口氣,他松開有愧的手,一瘸一拐地向他父親走了過去,伸手撫了一把老爺子頭頂的草屑,低聲說:“爹,看看吧,這是你兒媳婦?!闭f著抬眼看向有愧,對她做了一個過來的手勢,那雙丹鳳眼暗沉著,讀不出情緒。 有愧有些害怕,她覺得這個老頭子古怪極了,尤其是那雙眼睛,渾濁,深陷在凹下去的眼眶里。但她還是緩緩走了過去。 何老頭瞇著眼,看了看有愧,問:“這是誰?是宛娘嗎?” 何愈:“不是,是你的兒媳婦?!?/br> 何老頭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起來,別人都說他癡,都說他瘋癲,但他心里其實跟明鏡似的明白著,他伸手握了握有愧纖細的手腕,說:“我的好兒媳婦吔,我兒子有媳婦了吔?!?/br> *** 除了何愈他爹何老頭,何愈成親的事兒,還要柳家大娘點頭。 柳大娘是看著何愈長大的。何愈年幼喪母,何父對此一直心中有愧,覺得要不是自己好賭,妻子也不會早逝,于是一直沒有續弦。柳家住在何家對面,也是一間三面的老宅,柳大娘覺得一個家里沒有女人不成,于是常來照看何愈。 見著有愧后,柳大娘有些不滿,婆婆對媳婦向來是橫挑鼻子豎挑眼,見又有愧是何愈從集市上買來的,一沒個娘家幫襯,二沒帶著嫁妝,跟買來的丫鬟沒什么兩樣,于是更不中意了。 她握了握有愧的手,說:“手腕子怎么這么細?”說著眼睛往有愧平坦的胸脯上看了一眼,這胸脯平坦還沒發育,屁股也干癟,胯不寬,一看就不好生養。 何愈在大廳的靠椅上坐下,拾起藥房的賬冊,開始撥起算盤來。他扭頭瞧了有愧一眼,有愧低眉順眼的在大廳站著,個子小小的,但腰板倒是挺得直,他看著不僅不討厭,反而還有點順眼。姑娘家的,就該溫婉一點才可人,至于這手腕子粗細,那根本不是個事。 何愈開口道:“我爹看著說不錯?!?/br> 柳大娘嗟了一聲,說:“你爹?你爹糊涂難道你也糊涂?” 何愈尤其不愛別人拿他爹說事,臉色頓時變得生硬,但礙于柳大娘是長輩,便沉聲道:“人是給我當媳婦,我看著行就行罷?!?/br> 何愈這性子,柳大娘也是知道的,別看何愈面上跟誰都和和氣氣的,好說話極了??蓪嶋H上,一旦他心里有了主意,那就八匹馬也拉不回。 于是柳大娘便改口問道:“這姑娘今年多大歲數?” 何愈搖頭。 柳大娘便又問:“那是哪家的人呢?” 何愈還是搖頭。 柳大娘在心里埋怨何愈這事辦得也太糙了,雖說何家已經家當中落,不復當年氣派,但怎么說也不是鄉野村夫。雖然現在何愈的腿是傷著了,但能走得路還多得很,以后指不定能爬到哪里去,娶媳婦這事可不能如此兒戲。 柳大娘仔細打量了一下有愧的臉蛋,眉毛生得好,又黑又長,眼睛也有神,像兩顆夜明珠似的發著亮,鼻梁挺直鼻翼內收,守得住財,就是兩頰掛不住rou,不過這以后能慢慢養出來,底子還是很好的,是張富貴像?,F在可能是苦了點,但過了這坎,以后就有好日子過了。 柳大娘握著有愧的手,問:“你叫什么名兒?” 有愧:“牛有愧?!?/br> 柳大娘皺眉,別家取名都是討個吉利討個彩頭,都來什么大富大貴大吉大利,哪里有把“愧”放在名字里的?不過能把孩子都賣了,這樣的爹娘還有什么事兒做不出來? 她接著問道:“今年多大歲數?” 有愧答道:“虛歲十四?!?/br> 年紀倒不算小……正是許配人家的年齡。只是身材太過瘦弱,估計過了門還得等段時日才能給何愈生孩子。 柳大娘便又問:“是幾月生人?” 有愧答道:“正月?!绷竽锫犃艘幌?,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姑娘家初一生的命好,以后能富貴,不過這話她說的還不能算?;槭聞e的禮節都可以不要,但八字一定要測。若這姑娘命跟何愈對得上,那便娶過門,要是對不上,那便收了當丫鬟。 柳大娘合了何愈有愧兩人的生帖,請城北一算命先生來批八字。算命之人,泄露天機,導致五弊三缺,這位算命先生就占了五弊中的殘,是個瞎子。 柳大娘先跟算命師父說了何愈的生辰,算命師父掐指一算,按天干地支排列了一番:四柱有財,衣食不缺;財官帶印,積玉堆金…… 突然,算命先生臉色一變,額間竟冒出豆大的汗珠來。這命格稀奇,若是由道行不深的人來測算,必然會以為這是大富大貴之命,其實非也,此命格之中別有玄機。 此人以后非富即貴:若是經商,日后則家財萬貫;若是考功名,日后則郤詵高第,官至宰相;若是從武,日后則屢立戰功,為一代名將。只可惜,他受不來這份福氣。 日進斗金,之后是家破人亡;官至宰相,之后被判成亂臣賊子;屢立戰功,之后則是鳥盡弓藏。 他的命中必有一劫,這劫是死劫,無法逃脫。 算命先生撫了一把額間的汗水,沉吟了一聲,最后開口道:“把那位姑娘的生辰告訴我?!?/br> ☆、第5章 柳大娘又告知有愧的生辰,這一次算命先生掐著的手指有些顫抖了,他將那雙不能視物的眼睛合上,沉下心來。 參透天機是要付出代價的,有的人付出的是陽壽,有的人付出的是光明,對一個瞎子來說,越黑暗的地方他看得越清楚,可這一次他卻什么都看不見。 這個女子的過去在一團朦朧的迷霧里,氤氳霧氣之間,山水冥茫,無法看清;她的未來則是一片混沌,天地相合,陰陽相會,未曾分離。就在他企圖強行走進那團迷霧時,一股巨大的阻力將他推彈開來,無力感以排山倒海之勢,鋪天蓋而來。最后一股像掌風一樣的巨大的沖力直擊入他的胸膛。 他猛地睜開雙眼,看見一束光。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看見光明,但這束光轉瞬即逝,最后又是一片漆黑。 算命先生嘴唇微微翕動著,臉色慘白如紙,額角滲出的汗珠,沿著暴起的青筋滾落。 柳大娘駭了一跳,忙攙扶住搖搖欲墜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握住柳大娘的手,那雙渾濁的看不見光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柳大娘。 只有一個未來未知的人,能救一個死劫難逃之人。 他握了握柳大娘的手,大笑道:“二人乃天生一對,天作之合,大娘只管挑一個黃道吉日成婚即可?!?/br> 柳大娘極其信命,當年她嫁到柳家的時候,城東的算命先生給她批了三個字:孤鸞煞,也就是寡婦命。為了讓她能順利嫁出去,她娘偷偷給算命先生塞了錢,把這事給瞞了下來,騙他們柳家說她有旺夫運。 可瞞得過誰也瞞不過老天爺,柳大娘嫁到柳家后,柳家的運勢就開始走下坡路。最明顯的一點就是柳家怎么也生不出個兒子。她的丈夫柳二八娶了三個小妾,互相卯著勁兒要給柳二八生兒子,最后連著一氣生了五個閨女。為這柳二八的臉都丟盡了,柳二八都不敢跟鄰里吵架,因為他每次都會輸,還就輸在一句:“你柳二八有什么了不起?連個帶把的都生不出來?!?/br> 終于,等到結婚后第五個年頭,柳大娘給柳二八生了個兒子——柳小六。柳小六被產婆抱出來的時候,柳二八狂喜,他抱著這么一個獨苗苗,金貴極了,大冬天里,給他兒子穿開襠褲,把身下的把兒露出來,到處給人看,說:“我柳二八怎么就生不出帶把兒的了?這不就是一個帶把的?”人最忌大喜大悲,柳二八這一次太高興了,在柳小六出生后的第二天,暴斃于酒桌。 柳二八死后,柳大娘哭了三天三夜,把左眼睛差點給哭瞎了。別人都說這是夫妻感情好,是伉儷情深,只有柳大娘知道,她這是于心有愧,是她把柳二八給克死的。 于是柳大娘一聽算命先生這么說道,十分歡喜。馬上挑了個良辰吉日,把何愈的婚事給辦了。 普通人家的婚事沒那么繁瑣,給有愧扯了一匹紅布,做了一身紅衣,在庭院里擺了一桌酒席,連轎子都免了。 有愧心里有些慌亂,等人都被推到梳妝臺前了,還懵懂著,像在做夢,腳踩在地上都輕飄。她不知道結婚后何愈會怎么對她,她并不奢望何愈把她放在手心里疼,畢竟沒人這么疼過她,她只希望何愈不會像她爹對她娘一樣,一喝多了酒不高興,就拿她娘出氣。 柳大娘把柳小六的媳婦柳嬌嬌帶來,柳嬌嬌是柳小六從集市里買的媳婦,人長得又嬌又媚,一雙桃花眼勾人得很,把一位了不得的大老爺給迷上了。老爺家里的夫人不樂意了,夫人年紀有兩個柳嬌嬌那么大,見不得柳嬌嬌那狐媚樣,于是把柳嬌嬌買下來后,給了牙婆五十兩銀子,要牙婆有多遠就把這狐貍精賣到多遠,于是柳嬌嬌就這么被賣到了白水縣,被識貨又不識貨的柳小六用二十兩銀子給買了下來,這可是柳小六干挑夫掙的所有積蓄。 柳嬌嬌托著有愧尖瘦的下巴,嬌笑了一聲,說:“是個美人胚子?!?/br> 有愧不好意思地將眼眸垂了下去,從沒有人這么夸過她,更不用說是柳嬌嬌這樣從風月場出來的美人了。 柳嬌嬌在有愧兩條又黑又長的眉毛上,用繃直的絲線將雜毛刮去,將眉毛修成兩條柳葉,說:“這叫刮面,姑娘出嫁的時候做的?!?/br> 絲線輕柔地從臉上拂過,刮去多余的毛發,一張臉蛋變得俏生生的,柳嬌嬌又用燒了半截木條,用燒焦了的木炭在有愧的眉毛和眼皮上輕輕掃了幾筆,接著取來胭脂在兩頰上撲上,又在粉嫩的唇瓣上點上些,然后側過頭,對著鏡子里的有愧端詳,說:“小美人胚子現在倒真是個小美人了?!?/br> 有愧緩緩將眼皮抬了起來,看向銅鏡,銅鏡里有兩個女子,一個是柳嬌嬌,風情萬種;另一個是有愧,楚楚動人,一臉不經人事的天真里還有幾分小女兒的嬌俏。 有愧馬上又將頭低了下來,道:“嬌嬌姐說笑了?!?/br> 柳嬌嬌呵的笑了一聲,道:“這怎么是說笑,這張小臉可不是把何愈那小子給迷得死去活來?”她和以前的姐妹們這么說話說慣了,嫁給柳小六后還是沒改過來,依舊這么直白。但在一旁幫襯的柳大娘則不樂意了。 她一直不怎么滿意這個兒媳婦,畢竟誰家都不愿意一個煙花女子做媳婦,但拗不過柳小六偏偏就是喜歡這么一張臉,說什么也要娶她。 柳大娘眼睛有意無意地瞟了在一旁給有愧盤辮子的柳嬌嬌,說:“想做一個好妻子靠得可不是一張臉,你自己可要多琢磨琢磨?!?/br> 柳嬌嬌明白柳大娘這話里話外的意思,便扭過頭去,不再作聲。 柳大娘取出一只精致的首飾盒,交到有愧手里,說:“這是何愈給你的,”然后頓了頓, 有愧接過那只首飾盒,首飾盒是用紅木做的,托在手里有些沉,盒上雕著一朵牡丹花,寓意大富大貴,花的雕工極其細膩,臉花瓣里的褶皺得雕刻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價格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