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阮寄抱著孩子,亦步亦趨地跟著兩個兵士,她的身后還有兩人,虎視眈眈地押著她前行。 “這是去哪里?”她疑惑道,“再往北便沒有幾個宮室了?!?/br> 前方的兵士回看了她一眼,“鐘將軍吩咐,帶小皇子去見皇帝?!?/br> 阮寄藏在嬰兒襁褓下的手顫了一顫。她笑了一笑,“原來如此。難得鐘將軍動了惻隱之心,要讓孩子見一見父親?!?/br> 兵士冷哼了一聲,并不接她的話。 阮寄默默地垂下了眼。 原來顧拾竟不在南宮,而與她同被關在北宮? 忽然間,前方的兵士停下了腳步,行禮道:“參見將軍!” 鐘嶙?鐘嶙在何處?阮寄沿著他們的目光看去,才發現—— 鐘嶙就在那水榭上,一身甲胄冷然而立,而在他身邊擺著一張長長的書案,書案前坐著的人,正是顧拾! 隔著一池菡萏搖漾的水波和蔓生的扶疏草木,阮寄看不甚清顧拾的表情,只隱約見他一身白衣,長發披下,面容并非特別的難看。 一顆懸著的心慢慢地放了下來??磥礴娽滓膊]有難為他…… 他好像朝她這邊看了一眼,旋而那目光又移開了,她根本來不及追尋。 “哇——”地一聲,懷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來,雙手揮舞著擋著陽光。阮寄連忙低頭哄他,又換了個姿勢抱他,讓陽光不至于直射在他的臉上。 這是個不喜歡陽光的孩子啊。 在聽見嬰孩哭聲的瞬間,顧拾僵冷的容色仿佛微微松動了一瞬。他雙手被綁縛在后,跪坐案前,案上放著一份帛書。 鐘嶙并沒有放過這微妙的一瞬。他笑著道:“溫柔鄉,果真是英雄冢?!?/br> 顧拾垂下眼簾,“朕不是英雄?!?/br> 鐘嶙道:“你越是只想自保,就越會害了他們?!?/br> “你仍然認為是我給柳岑漏xiele消息?” 鐘嶙冷笑,“你仍然想辯解嗎?” “你是武將,不該想不明白?!鳖櫴皳u了搖頭,“朕若果真同柳岑通過氣,這個時候,他早已破城而入了。之所以遲遲不進,只是忌憚著北地的兵馬,他怕自己入了城,反而被甕中捉鱉?!?/br> “真是舌燦蓮花?!辩娽讌s根本聽不下去,只將那書案又往顧拾面前踢了過去,“你看清楚了沒有?看清楚了就可以蓋璽了!” “朕看清楚了?!鳖櫴暗?,“和當年鄭嵩逼朕寫的禪位詔一模一樣,鐘將軍,你當真沒讀過書吧?” 鐘嶙驀地拔出了劍橫在他的頸上,“都這個時候了,你倒還有心情來嘲諷我?” 顧拾閉了眼,“璽印都在你處,卻來假惺惺地問朕,還要用妻兒來要挾朕。鐘將軍,這樣讓你很快意,是不是?” 鐘嶙將長劍按住,冷冷地笑道:“到底還是要講個名正言順。你若不配合,我便是叛臣賊子了?!?/br> 顧拾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被濕熱的空氣蒸騰得有些模糊的視閾中,阿寄正將孩子緊緊地抱在胸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這邊。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有幾分能傳遞給彼端的女人,自己這晦暗、低沉、絕望的心情。 到頭來,他什么也保護不了,什么也改變不了。 到頭來,他仍不過是將過去做錯的事、過去走錯的路,全部重來一遍而已。 “朕若配合了你,你便不會殺了朕?”他低笑。 鐘嶙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那樣你便是歸義的功臣,我為何要殺你?” “你不是鄭嵩?!鳖櫴靶Φ?,“朕也不再是當初那個三歲小孩了,鐘將軍。朕如今還有了皇子,你心里想的,勢必是斬草除根吧?!?/br> 心中所想驟然被點破,鐘嶙不由得有些惱羞成怒:“你倒是巴望著去死???” 顧拾又望向遠方的女人。 長草間,日光下,女人的身形瘦弱而溫柔。 他突然將身子往前一傾,將脖頸送到了鐘嶙的劍刃上! 鐘嶙慌亂抽回了劍,卻仍舊劃破了顧拾的喉嚨,一條血線噴濺上天—— 書案被撞翻,明黃帛紙簌簌落了下來,顧拾被綁住的身軀往前顛撲,在塵土地上滾落下去,“撲通”一聲,掉進了水池之中! 鮮血漸漸地浮上了水面,被撞得七零八落的荷花重又挺直了莖干隨風飄擺。 鐘嶙大驚失色,奔到闌干旁大叫:“快跳下去搜!把他搜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 阮寄過去竟沒有覺得這荷花池是如此之廣袤、如此之渺遠。 密密匝匝的荷花阻住了她的視線,她沒有看見鮮血、繩索和劍光,只見鐘嶙拔劍,而后顧拾便跌下了水池—— 懷中的孩子哭得更緊了,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但聽得鐘嶙在那邊嘶喊,身邊的幾個兵士都應聲跳下水去。 “將軍!將軍——!”突然間,通往宮外的徑路上又奔來一人,滿身是血,跌跌撞撞,“將軍,柳岑開始攻城了!在東邊,東城門,快要抵擋不住了!” 鐘嶙猛地將長劍往紅漆闌干上一斫,怒聲道:“他還說他沒有勾結柳岑——” “請將軍立刻派兵馳援!”那兵士身材矮小,滿臉血污,披掛著的甲胄好像立刻就能將他壓垮,“東城門若被攻破,雒陽城立時無救啊將軍!” 鐘嶙來回踱了幾步,終是狠狠地一跺腳,指揮道:“你們,跟我走!你們剩下的幾個,繼續搜這荷花池!”他的目光落在了阮寄身上,“把孩子留下,女人照原樣送回去!” 鐘嶙怒氣沖沖地離去了,帶走了他的親兵。 那幾個下水的兵士在池中翻找著,荷花梗歪斜搖擺,花瓣落滿水面。余下兩人轉身對阮寄道:“走了?!闭f著便上前來推她。 她惶然站起身來,壓低眼眉問那兩人:“請問,陛下他這是……” 那兩人卻恍如未聞:“將孩子交出來?!?/br> 阮寄抿著嘴唇抱緊了孩子,那兵士“嘖”了一聲便上前搶奪,阮寄絕不肯讓,背轉身去將身子與他相撞。那兵士險些沒有站穩,后退了幾步,而另一個已搶了上前伸手就去抓那孩子—— 卻突見阮寄手底精光一閃,那只險險觸到她手臂的男人的手腕竟被割出來一道長長的血口! 兵士一聲慘叫,后面那人也注意過來,而阮寄已再起一刀,直直扎進了那斷手兵士的心窩! 那兵士睜大了眼睛仰天倒下,阮寄順勢拔出匕首,鮮血沾滿了她的手,又沿著匕首的血槽汩汩流下。 那死不瞑目的兵士可能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在一個柔柔弱弱的、抱著孩子的女人手里。 另一個兵士被她嚇住,雙手顫抖地扶上了劍柄,大聲喊:“你——你別過來!來人啊,快來人!” 阮寄并不言語,只有一雙目光沉得可怕。她一步步往前走,那兵士便一步步往后退,直到鞋履踩到了淤泥,腳底一滑—— 仰□□水池倒下! 他拼命地掙扎,身上的甲衣卻太過沉重,拖著自己的身體不斷下墜,他看著那個女人一步步也走進了淤泥里來,他看著她舉起了手中的匕首…… 這御苑四周的守衛被鐘嶙帶走了一半,余下一半兵士聽見鬧聲紛紛趕來,卻只看見滿池荷花紅得妖嬈,荷葉之下浮起一具又一具的尸體。 鮮血盈滿了這數頃方圓的荷池,微風夏日之下,水波依舊溫柔。 ☆、第63章 鮮血, 鮮血, 流不盡的, 流不盡的鮮血…… 沒有人可以動我的孩子。沒有人。 你們明明都已經把我的一切都搶走了……我便是死, 也絕不會…… “阿寄!”一聲嘶啞的喊傳來,“阿寄,你冷靜!” 她惶惑地抬起頭, 卻見近岸的水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人,他那熟悉的目光令她幾乎心驚膽戰。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孩子后退一步, 卻又撞到了一人身上?!鞍⒓膉iejie!”卻是那個矮小的傳信兵, 他滿臉焦急地道,“我只能將鐘嶙引開一時半刻, 待他發現我騙了他時,馬上又會回來的!” 騙……騙了他? “柳岑……沒有攻城?!鳖櫴耙皇职醋☆i上傷口,另一手拄著不知從哪個士兵身上奪來的長劍,手腕間還繞著麻繩。他慢慢地朝她走了過來, 聲音很低,泛著劫后余生的血沫。 張迎見阮寄滿面惘然, 伸出手道:“將小皇子給我吧,我帶你們出去!” 阮寄卻好像沒有聽見。張迎伸手去碰孩子的襁褓,她卻立刻一把將他推開,嘶聲道:“不要碰我的孩子!” 張迎張口結舌, 無奈地站在當地。 “阿寄?!鳖櫴坝值?。 他原來已走到了她的身邊。 濕透的白衣上濺滿了污泥鮮血,清俊的面容已被臟污,只有那雙眼睛澄亮如初。 “阿寄, 你看著我?!彼鲎∷募绨?,逼她正對著自己的眼睛,“你看著我,你救了我……你知不知道?單憑著我和張迎兩個人,不可能做到的……阿寄,你不愿意救我嗎?” 阿寄抬起頭來。 她的喉頭突然發出一聲哽咽。明亮的日光逼進她的眼眸中,刺出了淚水。 “我們走吧?!鳖櫴敖o張迎使了個眼色,張迎忙道:“這邊,這邊有路!” *** 兩人躲入廢棄的殿宇中換了仆婢的衣裳,張迎也將自己的甲衣理了理,三人一路行到南宮側門,張迎拾上前去,同那守將說了幾句話。 隔著些距離,阮寄見張迎點頭哈腰,偶爾回頭指一指他們,又堆上滿面諂笑。最后他送了那守將一塊大玉。 那塊玉她認得。 身邊的男人始終沒有說話,這時候微微側過了頭,凝注著她的表情。 那守將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顧拾當即拉著他們往外奔去,直直行過數條街巷,而后匯入了出城的百姓的人流之中。 兩邊人潮匆匆擦過,張迎走在前邊,顧拾將衣領又扯高了一些,護著阿寄和孩子慢慢地亦步亦趨。日頭毒辣,人群中既熱且悶,泛著嘈雜的聲浪—— “快逃吧,快逃吧!”有人嘆著氣搖頭晃腦,“皇帝都不打了,鐘將軍還打什么打?” “鐘將軍還不是為了皇帝打仗的?”有人接了茬。 又有人啐了一口,“你們還不知道?皇帝和鐘將軍不是一條心,皇帝早就把我們賣給叛軍了!” “是啊是啊,”有人連連點頭,“若不是皇帝有意漏了消息,姓柳的叛軍怎可能渡得過長江?” “只是可憐了鐘將軍……” “要我說,鐘將軍也不必抵抗,索性投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