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兵變?屠戮?包圍?……認輸? 腦中一團亂麻,好像并不能理解程御醫說了些什么。阮寄扶著額頭苦惱地低下了頭,卻看見孩子在這時候睜開了眼睛。 一雙干凈澄澈的眼眸,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下一刻,孩子就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 數日之后,阮寄終于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她、程鈺和三名宮婢,還有她的孩子,被困在章德殿內的寢殿之中,無法出外一步。據說皇帝則被關在南宮里,也許是卻非殿,也許是別的宮室,他們不會告訴她。外面被鐘嶙的兵士團團包圍,而整個南北二宮,亦全在鐘嶙的兩萬甲兵的監控之下。 他將自己最精銳的軍隊從戰場上抽調了回來,全力地□□帝后二人。 阮寄不知道前線如何了,鐘嶙要如此做,他會拿前線怎么辦? “我不明白?!痹竷罕晨坑?,抱膝而坐,呆愣愣地望著窗外,“陛下明知道如今萬事都仰賴鐘將軍,為何還要殺鐘家人?” 阮寄抱著孩子坐在床頭,慢慢地道:“他沒有道理殺鐘家人?!?/br> 愿兒回過頭來,“可他們都是這么說的!說陛下不辨忠jian,不顧大局,生生把鐘將軍給逼反了——沒有人同情陛下!”她頓了頓,轉過頭去,“我也不同情他?!?/br> 阮寄沉默?,F在連這個宮婢也知道他們陷入了絕境,言語上再也不同她客氣了。原來在所有人恭敬溫和的背后,都藏著各式各樣的想法,只有在這種境地下才會揭開來讓她瞧見。 “他也許不是個最仁慈的皇帝。但是他不傻?!比罴牡拖骂^撥弄嬰孩的襁褓,卻被孩子抓握住了一根手指,“他自然是懷疑鐘將軍的,但在叛軍逼近中原的關頭,他怎么可能去跟鐘家人內耗?” “怎么不可能?這樣子讓柳岑直接破城而入,不是更簡單?”愿兒轉過頭,目中含著幽幽的涼意,“我還聽聞了一件事,或許皇后還不知曉。當初柳岑突然渡江,徐州陷落,就是因為朝中有人與他通信——那個人,就是陛下自己!” 嬰兒拽著阮寄的手指玩得正歡,而阮寄只覺指尖都已冰涼麻木。 “啊……是這樣嗎?”她強笑了笑,“他這樣做,對他有何好處?” “他早已知道自己撐持不下去,想投降了吧!”愿兒怔怔地吐出一口氣,“可他若這樣想,又何必還要做足面子,讓鐘將軍出生入死,讓百姓們都相信了他?” 阮寄閉了閉眼,眼前卻顯現出顧拾那疲倦、深沉而憂傷的模樣。他好像從很久以前就已褪去了那層秀麗到陰柔的皮,顯露出來的全是嶙峋的質地。她想起他在她面前時強撐著的笑容,想起他每每與人議事到深夜,想起他不眠不休地處理文牘…… 他當真會投降? 他若當真計劃投降,又何必讓自己那么辛苦? 何況他曾親口對她說過,要讓鐘嶙和柳岑斗到兩敗俱傷……他原已備好了北地的兵馬,安置了重要將領,若鐘嶙前線戰斗不力,他可以立刻派出援軍;而如今這樣與鐘嶙內訌,豈不是白白便宜了柳岑? 可是……可是自己也還是不能相信他的,不是嗎? 她不愿意承認,即使為顧拾找了一千條理由,她的內心深處,也仍然清楚,顧拾他會做出如愿兒所說的那樣的事情。 因為……因為他本就是個會為了一己之私,不擇手段的人。 什么忠jian,什么大局,什么天下,什么百姓,在他眼中統統都如無物。 而她更不愿意承認,自己,或許還有孩子,早已經成為了這個君臨天下的男人的“一己之私”。 *** “雒陽內訌?”軍帳之中,柳岑饒有興味地抬起了眉毛。 “是?!避娛颗踔臅?,“據城內線報,鐘嶙將皇帝軟禁了起來,自己發號施令,拖延了五日才將軍隊開出城。不過他自己還留了兩萬人,守著宮禁,生怕皇帝逃走?!?/br> 柳岑微微一笑,“那可真是天助我也。原本顧拾全力仰仗鐘嶙,令我軍裹足不前,我還頗為忌憚;誰曉得他即使這樣做了,鐘嶙還是會反他?” 部下諂道:“這不正見得顧氏氣數已盡,顧拾無力回天?” “鐘嶙也是,著急了些?!绷D頭問道,“線報那人同我們明說過,鐘嶙不知此事,對不對?” “是?!辈肯鹿淼?,“如今雒陽城中人心惶惶,都道是皇帝自己向我們出賣了消息,似乎就連鐘嶙也是這樣以為?!?/br> 柳岑的目光微微一靜,淡淡的笑意在眸中擴散開來,“如此一來,我倒有些可憐顧拾了?!?/br> 他站起身來,負手走出了大帳。 沿著洛水一岸,陣營一字排開,旌旗在夏日大風之中獵獵作響。陽光毒辣如刀,仿佛能照徹臟腑。他望向洛水對岸隱隱可見的城池輪廓,笑笑道:“不過他從生到死,也無非就是個可憐人罷了。這樣的人,竟然還想同我爭奪嗎?” 六月,柳岑叛軍渡過洛水。一路竟不遇抵抗,徑直兵臨雒陽城下。 南宮,卻非殿。 高高的御座上空無一人,不在朝時,亦無朝臣,只有鐘嶙坐在丹陛之下,與十數名鐘氏族人一起,看著戰火紛飛的輿圖。 明明是盛夏,空氣卻冷得幾近凝固,四方一個婢女宦官都無,只有明刀明槍的軍士守衛著殿門—— 原該在戰場上抗敵的軍士。 柳岑很有耐心,到了雒陽城外,便在距城門三十里外扎營,并不急于攻城,而是陸陸續續踏平了雒陽周圍的道路村落,漸漸將雒陽包圍起來,使之成為一座孤城。 “如今之計,為免多所殺傷……”許久之后,凝重的氣氛下,終于是在場年輩最高的叔父開了口,“老三,我們可以帶著皇帝,出城投降?!?/br> 鐘嶙驀然笑了,“什么?您說什么?” 鐘嶼看著他,鄭重地道:“三弟,雖然我們曾為顧拾所用,但柳岑想必也清楚,渡江之后,我們便沒再認真抵抗……三弟,既然已是如今這樣局面,我們向柳將軍請降,一定還能保住一門老小?!?/br> 鐘嶙慢慢地收了笑容。他愣愣地看著長兄,旋而轉過頭,一一掃視過眾人的臉。他們的表情都與鐘嶼一模一樣。 “你們……是說真的?”他的嗓音發澀,“你們從何時起,就有這種想法了?” 鐘嶼沉重地道:“說實話,我們誰也沒有料到柳岑能渡過長江。從那時起,三弟,為兄便一直在考慮,如何能讓我們鐘家在這亂世中繼續存活下去……” 鐘嶙突然抬高了聲音:“那為什么不和我商量?!” “你兵變逼宮,不也沒和我們商量?!”素來溫文的長兄竟也毫不相讓。 鐘嶙的臉色變了。 “我們雖然被你蒙在鼓里,可在外人眼中,我們都是同謀?!辩妿Z道,“你將皇帝皇后都關了起來,難道還希望能在顧家朝廷上活下去?我們只能另謀出路——” “你怪我?”鐘嶙顫聲冷笑,“若不是我兵變逼宮,你們早已被顧拾撕成碎片了!” 鐘嶼停了下來,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盯著他。 “顧拾嗎?他不會那樣做的?!辩妿Z的話音和藹了一些,“三弟,無論如何,木已成舟,我們開城投降的話,柳將軍定會寬待……” “我從沒有想過投降?!辩娽桌淅涞氐?,“我即使自己披了黃袍,也不會開城投降!” 鐘嶼一愣—— “不行!”他立即道,“你難道要學鄭嵩,做個篡位逆賊?” “我受夠了為別人賣命的日子?!辩娽状舐暤?,“我受夠了一家人提心吊膽首鼠兩端的日子!” 鐘嶼沉默了。 叔父這時息事寧人地開了口:“老三,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們……我們知道你是為了一家人好,但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拍了拍鐘嶼的肩膀,又給眾人遞去眼色。眾人各說了一些寬慰的話,便各個離去了,讓鐘嶙好好地靜一靜。 而鐘嶙根本沒法靜下來。 他招來殿下待命的親兵,冷冷地道:“你帶兩百人去一趟北宮,將小皇子帶出來?!?/br> “是!”那親兵應下了,又問道,“帶來這里嗎,將軍?” “不?!辩娽椎哪抗饫滗J如刃,“帶去顧拾那里?!?/br> 族人既已動了投降的心思,那么事不宜遲,他要立刻逼顧拾讓位給他! ☆、第62章 悶熱的夏日, 章德殿的寢殿里沒有人說話, 愈顯得窒悶可怕。 鐘嶙確實也沒有虧待阮寄等人, 除了不允許他們出去之外, 一應的飲食用度都照料齊全。阮寄抱著孩子坐在窗邊,卻只能看見兵戈森嚴的庭院,也許更遠的地方, 那水榭里的荷花都開了吧?也或許都凋謝了,她卻從來沒有看見過。 孩子剛剛喂過, 此刻猶眷戀地蹭著她的胸懷, 小臉上一雙眼睛滿足地瞇著,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咿呀之聲。 這個孩子才剛剛出生, 就要被圈禁起來嗎? 他根本連外面的世界都還沒有見過,就要永遠地滯留在這狹窄的黑暗中嗎? 阮寄低下頭,下巴輕輕地蹭過孩子的額頭。孩子咯咯笑著睜開了眼,雙眼澄凈得沒有絲毫的雜質。 當小十剛出生的時候, 可也是這樣的眼神? 她也曾看著小十,從一個目光純凈的孩子, 漸漸變得陰暗,變得乖僻,變得不擇手段。 她也曾看著小十,用那種破碎后的目光凝望著她, 對她說:“我可能要失敗了,阿寄?!?/br> 他總是在賭,在拼, 在孤身一人地戰斗。 而如今,他又一個人,陷入那永恒的寂寞中去了。 背著滿身的罵名,全天下的譏諷,一點也不光彩,一點也不英雄地,陷入那永恒的寂寞中去了。 阮寄抬起手,為孩子擋住了太過刺眼的陽光。 陰翳之下,孩子朝著她笑,伸出手去在空中亂抓,好像要抓住什么東西的小尾巴。 “你們做什么?!”程鈺顫巍巍的聲音響起,阮寄轉頭看去,見幾個兵士站在門口,正和程鈺爭執。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孩子。 “讓開讓開,與你沒有干系!”那兵士道,“奉鐘將軍號令,帶皇子出去一趟!” 程鈺蒼老的身軀卻仍攔在門口,道:“只請皇子,不請皇后嗎?” “不請皇后!”兵士不耐煩地道,“只要皇子,聽見沒有?快點讓開!” “那不可以?!背题暲淅涞氐?,“皇子尚在襁褓,手無縛雞之力,誰知道你們帶走他要做什么?” “哎我說老頭,鐘將軍的事情難道也是你能插嘴的?” “——大靖皇后在此,你們卻一口一個鐘將軍?!”阮寄突然出了聲,門口的幾人俱望了過來,她頓了頓,復道,“你們要在我面前帶走小皇子?” 那兵士被她的威勢嚇了一跳,俄而笑笑道:“沒錯,這是鐘將軍的意思……” “本宮倒是沒有異議?!比罴目戳顺题曇谎?,又道,“但嬰兒眷戀母懷,本宮要同你們一起走?!?/br> “這……”兵士為難地撓了撓頭,又回過頭去幾個人交頭接耳地商量一番,互相點了點頭,“那……好吧。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走?!?/br> *** 日光朗朗。 從章德殿后門出去,仍往北行,穿過御苑。 苑中的荷花果然已開了。